我们第一次看到冯巴杜时,幻觉到了动物园,冯巴杜宛若一只袋鼠紧紧吊在朱亚当身上,恩爱异常,寸步不离,及至坐定,他俩也挤在同一个沙发上。由于冯巴杜穿了一个裙摆特别蓬大的十八世纪贵妇鲸骨裙,因此看不见俩人的身体,像是沙发上忽然又生长了一对珍稀的两头怪,隔着餐厅临街巨大的落地玻璃,敬请观瞻。
杜丘围着她转了三圈,好奇地问,你这帐蓬是在哪儿买的。冯巴杜嘴巴没动,朱亚当抢着说,这是路易十五的情、情人,也就是蓬巴杜夫人当年穿过的鲸骨裙,裙子当然朽了,但鲸骨却正是那根,好贵的。
杜丘一脸自卑,又绕了一会儿,说朱亚当你都可以躲在里面去了。朱亚当说,当初流行鲸骨裙时,贵妇人的口号就是,要藏得下一个拿剑、剑的人。杜丘似懂非懂,哦,贱的人。
看得出朱亚当一脸甜蜜,让人怀疑他悄悄做了蜂蜜面膜却忘记清洗,他对着另一个头,正式介绍,Miss冯,冯巴杜,法国兼英国海归,皇家礼仪顾问团远东干事,普罗旺斯艺术研究学会理事,会五国语言,一般来讲,她是不会在国内的,这次主要,要是为了中法文化交流,考察普罗旺斯与丹巴碉楼建筑气质与血缘传承……
另一只头生动地扭了扭,说我的国语说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然后动情地——%~¥#%???%%+—*¥‘‘‘‘#%……
众人一脸迷茫,朱亚当赶紧翻译,她说的是法语,她说初来内地,这两天四处走了走,发现祖国的变化真是大,大吔,月新日异,我为祖国经济的迅猛发展由衷地高兴,作为华夏子孙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不过我没有亲身参加到建设祖国,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吔。
李可乐寻人记 第一部分(11)
我打断朱亚当,你龟儿子好好说话,不要吔吔的,属虎的不准冒充山羊好不好。
朱亚当辩解说那是冯巴杜的原话直译。我没吭声,杜丘悄悄在一边纠正,应该是日新月异,不是月新日异。我就说他们搞艺术的日新日得多了,有点腻,所以现在改成日异了。青青赶紧在旁边掐我的腿。
我吃痛,就问,冯小姐是台湾还是香港的。
冯巴杜说,阿拉让爱淫,侬去过让爱哇。
我恍然大悟,咳,听你祖国祖国的,还以为你是归国华侨,侬说的是上海吧,上海这大城市阿拉还是去过一小次的,阿拉还去大华看了电影,那天,有个上海人电影开始了才到,他拿着一张票子问座位上另一个上海人,说——阿拉抠抠侬###;坐着的那上海人看了看他,说,侬啥事体,侬要抠抠阿拉###?站着的人说,侬能无夸滴,少鲁素,抠抠侬###;坐着的那人就急了,大声质问站着的上海人,侬要抠抠阿拉###,阿拉还要先抠抠侬###。然后俩人就阿拉###,侬###地争论起来。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青青又掐我,我说,后来我才知道了他俩不是泛黄,是晚到的上海人,怀疑先来的上海人占了他的位置,但黑咕隆咚看不清座位号,所以他就站那儿问坐着的上海人,全文翻译大白话如下:
【站着的:哥们,让我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你搞什么搞,凭什么要看看我几排?
站着的:你能不能快点,少啰嗦,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心想你来晚了还敢跟我急,于是就说:你要看看我几排,我他妈还要先看看你几排呢。
然后,他俩就你几排、我几排……起来。不过,吵了半天直到电影里的坏人都抓到了,两个人还没打起来,怪不得每个上海人发型都保持那么好,真和谐。】
除了冯巴杜,甚至包括朱亚当的所有人都笑了,青青笑得使劲儿掐我大腿我吃痛不过大叫起来,别,别,抓几排了,抓到几排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冯巴杜,她不以为忤,反倒请我们各自点菜牌,说这么多天才发现,这座城市只有邻近领事馆的这家店勉强可以叫西餐,不过入乡随俗,大家将就一点。
把菜谱交给我,我接过来翻看,脑子有点大,上面大部分是英文,以及不确定到底是西班牙还是法文的文,我外语一向极滥,长期被同事看不起,曾经努力上了会儿夜校,因为忽感膝盖积水犯了就不去了;后来又请了家庭英语老师,可当我差点和她搞了一夜情时,那本书却是永远翻到第三页……我又不愿在刚刚调侃过的冯巴杜面前露馅,胡乱指了一处,把菜谱扔给杜丘,说你帮我点。杜丘看了看,在我指的旁边也胡乱指了一处,又交给刘一本说你点,刘一本试着翻译了一下,没敢下手,又交给毕敬,毕敬看了看,说:我看,还是由做东的人来安排,我们随便。那个样子,好像菜谱成了奥运火炬,在我们手里依次庄严传递着,最后传到东道主手里。
冯巴杜扶了扶玳瑁框的平光眼镜,抿嘴笑了笑,说没关系的,问了我们有什么忌口牛排几成熟后,熟练地告诉侍应安排餐前冷盘、开胃酒、头盘、汤类和餐后甜点,她像是自言自语,四川人就是口味重,刚才不知哪位单点了两道佐料,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乡村芥末,怕你们经受不了,所以我特别帮你们配了火鸡和牡蛎。
我脸皮虽厚,但是仍然烧乎乎的,庆幸杜丘也在菜谱上指指点点,我可以说两份佐料全是他点的。这上海娘们报复心真强,这一仗我们输了。
可杜丘全无感觉,还在学说“侬几排,阿拉几排”,整个席间一直在叭叽嘴,用手去抠塞在牙缝里的牛筋,冯巴杜频频皱眉。当侍应给每个人送上来洗手的柠檬水时,要不是青青及时叫住他,这厮必定一仰脖子就喝掉。
结账时,冯巴杜拿起账单看了又看,直看得镜片上都起雾,又让朱亚当去跟经理对账单,说是有几道菜账算得很不公道。我们听着朱亚当压低声音争论,不时往我们这边看看,很久,他才兴奋地一溜小跑回来,对冯巴杜说终于没给他们占去便宜,那两份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芥末也Free了,连蔬菜沙拉也Free了,还有……朱亚当一向号称是自由主义者,现在我明白了,也就是Free主义者。
朱亚当把所有的Free汇报完毕后,冯巴杜回头看了看柜台,撇撇嘴说,我在法国和英国的时候,别说蔬菜沙拉和佐料,连饮料从来都是Free的,乡下人,敢占便宜。
虽然上海的城区地图越来越大,但上海人眼中的乡下人越来越多,听说现在连只会生产便宜货的日本也不太看得起了,当初哭着喊着嫁到日本的上海女人纷纷跑回上海。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只剩英法德美几个老牌帝国能够幸免于被上海人归为乡下人了,联合国被迫也要修改世界行政地图。
晚餐后冯巴杜又盛情邀我们去看一下《猫》,我说猫就算了,从小就怕猫,一副小奸样,还是回家看我那条忠诚的狗吧。冯巴杜惊讶地看着我,很失望,说我说的是歌剧《猫》,这次米兰歌剧团只在中国演三场的……
青青连忙笑着骂我没文化,大家都笑了,都骂我没文化,连歌剧《猫》都不知道。我知道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只是没来得及说,所以他们得以保全,但我说出来了,所以我又败了。
分手时挥手告别,我们都祝他俩婚礼成功,爱情伟大,生活幸福,三天后我们一定去好好瞻仰一下他们盛大的婚礼,冯巴杜又对着我们*¥‘‘‘‘#%*¥‘‘‘‘#%…………了一阵,朱亚当同声翻译着,我们明白了,其实就俩字:再见。
法语太啰嗦,怪不得法国人老迟到,我扭头对杜丘说,去买盒方便面,青青问我怎么又吃方便面不怕胃疼,我没好气地说,饿了,刚才那些牛排太生,我他妈一块都没嚼烂悄悄都吐餐布上了。
李可乐寻人记 第二部分(1)
三天后,朱亚当的婚礼隆重出演,总共有三个程序。
第一:天主教堂,神父,白婚纱,悠扬悦耳的管风琴,飘荡在教堂顶部,那份圣洁,连我都觉得自己肋间似乎长出一对翅膀,要成为小天使。只是——你愿意娶她吗,IDO;你愿意嫁给他吗,IDO……朱亚当夫妇坚持用纯正的英语回答中国神父的提问,有些搞,像看了一部翻译不全的盗版碟。
他俩甚至连接吻,也是电影里常常看到的老外的方式,互相侧着头,嘴巴吸吮,由于都戴了眼镜,活像一对比目鱼。礼毕,他俩还共同用古典英语念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茱丽叶》片断,不知为何,没看到朱亚当的父亲,他的弟弟坐在亲属座上,头发像抹了水,乖乖的不说话。
第二:米兰花园的草坪,铺了白餐布的长条桌,红葡萄酒、法式鹅肝、澳大利亚牛扒、水果沙拉、牛角面包……新娘骑着一匹白马进场,牵马的是骑士打扮的朱亚当,那匹马似乎有逃婚的倾向,一直企图挣脱新郎,无果,拉了好大一泡屎,稀的。朱亚当怕把新娘裙子弄脏,果断用身体帮新娘把裙摆挡住,这是对的,这叫护花屎者。
到场的女宾不懂国际惯例,大多穿着高跟鞋,漂亮的草坪被踩得满目疮痍,还有很多人把鸡骨头鱼骨头乱扔在地上,站在旁边的园丁很不高兴,要求朱亚当赔。我和青青赶紧上去斡旋,说等婚礼举行完了就给他封一个大红包。
第三:此时,新郎新娘突然打起来了。原因是,新娘家认为结婚收的红包应该由女方保管,而新郎家也就是朱亚当的弟弟却坚持由自己保管,还说这是奉哥哥之命,新娘就直奔朱亚当让他说清楚,俩人先还只在草坪背后的小树林里,温柔地用法语交流,然后提高音量用西班牙语争论,后来就用最熟练的英语争吵,最后,用中国话互相大骂起来。
看来,无论会说几门外语,最后骂架时还是母语好使,母语中又以自己家乡话最好使,所以,新娘指着朱亚当的鼻子用我们勉强听得懂的上海话普通话大骂,侬个小赤佬,穷得叮当响咧还呈强,侬入厕舍无得用手纸,手指头去揩舍不得还嘬嘬手指头,侬以为白相啊,说你个港督便宜你了,你个台巴子……朱亚当也不示弱,你花,花钱买利物浦大学文凭,给的钱里边还有三张是假,假钞。新娘急了,扑上去就咬朱亚当,朱亚当扭打不过被掀翻在地嘴里还在说,看你这种素,素质。不过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就是,一个骑士终于倒在了石榴裙下。
后来我们才知道,新娘冯巴杜,原名冯吉花,可能考虑到这个名字太上海郊区柴禾妞,加之她十分崇拜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所以就“冯巴杜”,三个音节全是响亮而优雅的开口音,而且口型也方便吮食巴黎上流社会流行的牡蛎。其实冯巴杜9岁的时候就向母亲宣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成为阿兰?德隆的情妇。“好样的”,母亲之所以心花怒放,是因为她年轻时也对阿兰?德隆有同样的野心,但未曾如愿。
冯巴杜和朱亚当是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海归化装舞会上认识的,当时朱亚当化妆成一棵榆树,而冯巴杜化妆成一条常青藤,一时相见恨晚,迅速媾合在一起,当时的情景有些搞笑:常青藤与榆树纠缠在一起沙沙作响,弄得后台地毯上全是树叶……
就这样,他俩三个月前认识,迅速结婚,三个月后离婚,害得我们白白送了好多份子钱。
朱亚当消失了好久,家里没有人,只听狗狗特蕾莎用法语在叫。手机打不通,QQ不现身,我怕他想不开,差点动用公司能量寻找他时,他出现了,一言不发认真工作,而且说外语的频率比过去降低了许多,改四川普通话了。
对于朱亚当这些变化我很欣慰,我要求兄弟们不能向他打听任何关于婚礼的事情,大家都很配合,只是私下关起门来时,还是较为关心那些份子钱,纷纷推荐最能说也最能上升理论高度的毕敬来问我,朱亚当会不会退回或部分退回我们送的那些份子钱。
他们已算出朱亚当这次挣了至少20万份子钱,即或这次不退,也得保证以后结婚再也不用我们随份子。毕敬还以个人名义建议本公司内部约法三章,份子钱也得按揭,比如以三年为期,婚期满一年还没离婚付三分之一,两年未离再付三分之一,三年婚期已满还未离婚才能兑现全部份子,这很公平,至于那些闪婚的可视为非法集资,不随份子。
我没有作答,但深以为毕敬关于按揭结婚份子钱的提议,实是很有科学的发展观,否则没事缺钱了就结一次婚,一会儿就凑齐一套首付。
我一直认为,孙悟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孙悟空自己决定的,而是猪八戒、唐僧、沙和尚甚至众妖精决定的,而毕敬是上述品种的综合体,他是我的偶像,他简直是灯火的发动机,决定着我,和灯火所有人的故事。
毕敬,别人通过思考再说话,他是通过说话来思考,他必须没完没了说话,脑子才会有清楚的思路,其实他的舌头才是真正的大脑,大脑必须躬等舌头思考后,才谦卑地点着头,好的,舌头大人,小的遵命,这按您说的去假装思考一下,把指令传达给各个器官。
毕敬时时刻刻都在慷慨陈词,甚至对着墙壁打电话时也两眼放光、满脸疯狂、双手挥舞,指陈各种意义,不知就里的人看到一定会吓到,以为是华尔街首席股票师在电话里控制股票基本面,其实,他只是在控制楼下拉面馆少放胡椒面。
毕敬把寻人当成一种宗教,而且升华出一套理论:现在那么多失踪人口、离家出走,不是社会太诡异,而是人类在退化,比如说早年猴子先进得多,公猴子要找母猴子,翻开鼻孔吸一口,唔,那妞在32英里外一棵枣树丫上打秋千,造型不错,咦,有只公猴子企图勾引她,敢钻老子空子,赶紧就过去了。再比如公猴子不见了,母猴子嗅了嗅,冷笑,你小子,别以为趁天黑跑出去混小三儿老娘就不知道,你那尿骚早已暴露你的行踪,十几个提纵就跳到那片水池边,现场摁住正交换QQ号的公猴子。还比如失散多年的俩兄弟,不需要验DNA也不需要找公安局,相互扒拉一下闻闻,哦,这不是四哥吗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咱爸妈怎样了,小六子真被狼叼走了吗……
他认为那才是人类最生动的一幕,可人类现在有了手机,有了网络,有了电报电话,这些最本能反而丧失,科技从来就不是生产力,你打电话,对方必须开机,开机还得他愿意接,写情书必须知道她的地址,还得保证门卫没把情书拿去包油条,至于QQ、MSN更不靠谱,随便来个隐身登录,或者打死不回应,奈之若何。
他单方面宣布他就是为了弥补人类的退化才来到今生的,所以必须每分钟说话,每天动员寻人,没有寻人诉求的也能被他动员得有诉求。他那份执著让人震惊,以至于他排队买包子,也能顺便动员一个站在前面的蔡婆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本来安居乐业心如止水的蔡老太太,不知怎的就死活要去寻找30年不见的大表哥,当年拉着她小手去放风筝的大表哥。
关于毕敬怎么在包子铺门口煽动了蔡婆婆去寻找大表哥,这一直是个谜,反正一个月后,大表哥找到了,大表哥其实早就回到老家乐山颐养天年了,但想不到,大表哥和蔡婆婆旧情复发,频频夕阳红,弄得大表嫂跑到灯火来大吵大闹,带领一群老婆婆见毕敬就抓扯,还差点砸碎了灯火的招牌,大喊你们倒卖人口,纵容第三者插足,我赔礼道歉封了四百块钱红包还送了五盒脑白金,才把这帮老协、消协和街道秧歌积极分子安抚回家。
自此以后,毕敬常常坐在窗台上面对滚滚红尘自言自语,看来,不是所有走失的人都应该去寻找。当然,电话铃响,他又热情地投入到另一个寻人案子中去。
不过从此,我给灯火公司定下一个规矩,宪法修正案第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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