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月下
岁月无穷无尽,蜿蜒到极远的、不复记忆的过往。
他张开眼睛,有几秒钟,不知道身在何处。而月影荡漾,静静的照进薄纱漂荡的
暗绣龙床。
身侧温暖,乌黑长发半遮容颜,他转头,雪样娇容,极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
轻颤,呼吸匀称的熟睡着。
像是这么漫长的痛苦、懊悔、愤怒、疯狂都不存在。他依旧是皇储帝喾,颜还是
他原为仙官的皇妃。
但颜早就让他挖出眼睛,继而毁死,他也早就已经发疯了。躺在他身边的,是被
他强掳而来的半个飞头蛮。
像是被他的注视惊醒,她张开迷蒙的眼睛,注视着帝喾。
望着这双清澈的美丽眼睛,帝喾几乎涌起的沮丧和愤怒又渐渐平息。真是个奇特
的生物。原本以为,已经将她摧毁,但即使被吞噬,她居然顽强的保持完整。
说完整,其实她只有一半。她原本是大妖殷曼的内丹,却因为化人失败后,内丹
和本体各自成人形,连人格和能力都为之分裂。
像是一对没经过母体的双胞胎。
就像本体保留了情感的部份,她则保留了能力的部份。这对奇怪的双胞胎,各自
有独立的人格,各自发展出欠缺的部份,或许残缺的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而怀里的这个女人,刚刚发展起来的情感被他给吃了,却强悍的维持自身的完整
。这让他着迷,继而将她放出来,像是只宠物般豢养,连眼睛都舍不得挖。
虽然她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注视这样美丽的眼睛,常常席卷而来的阴冷狂乱,往往可以平息而安宁,不再让
他想摧毁什么。
即使怀里的女人没有情感,木然的面对他,像是一只偶人。但这让他安心。
她绝对不会口吐爱语,也不会做出任何媚态。她不会撬开任何人的心扉,掠夺一
空之后,在他日渐痛苦压抑的疯狂上加上致命一击。
只是只柔顺的猫咪,没有情感的猫咪。她不会爱上别人,因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
所以也不会背叛。
「我的猫咪,」他柔声,扶着她绝美却没有表情的脸庞,「一直在我身边,可以
吗?」
小咪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妳没有反抗过我。虽然反抗没有用。」
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注视他。
「我什么都没有,但什么也不要有。」他的声音渐渐软弱,「我什么都不想,也
什么都不要想。」
他倾身,吻了小咪柔润的唇,她没有抗拒。
在漫长的挣扎和疯狂中,似乎在这段监禁的岁月中,他才找到可以平息的缄默,
如死亡般。
谁也不知道,这个极为败德、崇高却狂乱的天孙,最大的愿望却是…
永远不会获得的,安宁的死亡。
第一章 始歌
监禁的岁月漫长,他无事可做,也不想做任何事。
曾经,曾经血腥可以抚平他内心的狂暴与阴闇。但杀了颜之后,血腥的剂量越来
越重,而效力越来越轻。
他很早就察觉内心的阴闇,那就像是一抹乌云在心的角落。在他还是贤明的皇太
子时,他还可以压抑,只视为一种不该有的阴暗面,如人类般。
只是这阴暗不断扩大,加深。他偶尔会突然暴怒,会想摧毁些什么。但他用极大
的意志力压抑着,在那时候,他还深信他是天之骄子,是父皇母后深爱的唯一皇
子,是未来的天帝,将要保护整个世界。
他的世界完美和谐,不能让突来的暴怒和扭曲毁灭。
尤其是后来他爱上了自己的仙官,一个成仙不久的女郎,据说她幼年修真,成仙
后依旧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
她俗家姓朱,名为颜。一般仙官不称俗家姓,但喾喜欢喊她朱颜。因为她真的拥
有樱绯的双颊和娇涩的容颜。
人如其名。
自从朱颜成了他的随身仙官,他偶发的暴怒克制的更深、更好。因为朱颜强忍在
眼眶的泪,会让他非常不舍。
曾经是那样纯粹的爱恋,曾经。曾经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压抑。
为了看见她的笑容,他更努力成为一个人人称道的皇太子,让自己更温和,更好
。
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能够点头答应,放心嫁给他。但他向朱颜求婚时,她的脸孔却
整个惨白。
「妳不愿意?」他非常失望。
「…奴婢配不上。」她跪着,战战兢兢。
「但我爱妳。」浓重的失望几乎引发狂怒,但眼前跪着是他最爱的人。烦躁的挥
挥手,他绝对不想伤害朱颜,「妳先退下吧。」
「殿下,我…」她想解释,但只更刺伤喾。
「别说了…」他几乎压抑不住阴闇,「退下!」
等朱颜离开,他几乎毁了整个寝宫。看着断垣残壁,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直
到指尖陷入手掌,一滴滴的滴下鲜艳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原本狂乱的阴闇,稍稍缓解。虽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可以让
他平复些。
太暴躁了。他有些懊悔。这样的大肆破坏往往会引起父皇和母后异样的不安。但
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才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隐隐的,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一种将会堕落到邪恶的恐惧。他常常觉得自己
即将分裂成两瓣,属于阴闇的那一面越来越强,越来越要取代他的存在。
这是我不够强的缘故。他默默的提醒自己。父皇说过,即使是天人,依旧有着「
恶」的一面,必须靠修行和品德消灭天性中的「恶」。
他不能让「恶」吞噬,即使朱颜不爱他。
但这残忍的事实却像是在他心脏刺穿了个大洞,痛苦的难以压抑。朱颜当了他两
百年的仙官,初见面就夺走了他的心。
两百年。相较于无穷寿算的他,可能只是一瞬间。但这短暂的光阴却是他仅知的
甜美。是他让层层责任和束缚中仅有的舒缓,她的一颦一笑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重
要。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说就好了…不要告诉朱颜,别让朱颜知道,他们
还可以相处下去,他还可以默默的恋着她。
朱颜的惊慌,褪成惨白的神情,比什么都让他痛苦。不要怕我,朱颜。不要用那
种看着怪物的眼神看我。我不会伤害妳,即使妳不爱我。
这个年轻的皇太子哭泣不已。自幼被严格教养,一直贤名在外,被称为神武天孙
的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就这样站在被毁灭的寝宫废墟中,不断的哭泣着。
强大而坚固的结界因他的天赋而包围着整个废墟,所以,谁也听不到他的哭声,
当然也不能知道他的心伤。
***
第二天,他平静的让缮府来修复寝宫,只淡淡的说练习新法术失误。父皇和母后
都来关切过,他也是用相同的理由敷衍过去。
朱颜惧怕的望他一眼,紧张的跟在他身后。但喾却若无其事,像是昨天所言不过
是句玩笑话…
表面上。
他极力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只求朱颜不要畏惧。他不在乎维持现在的关系,只要
朱颜不怕他就可以了。
但朱颜却轻轻的将手放在他的手臂,「…喾,我愿意嫁给你。」
这个时候,喾觉得他得到了全世界,他也才知道,他对朱颜的爱,远远超过自己
的想象。
轻吻着她冰凉的手指,他觉得,此生已经别无所求。
皇储意欲迎娶仙官,天帝和王母默不作声,众臣大为反对,皆言不可。
当中尤以伏羲族长反对得最为激烈。伏羲一族原为后族,双华帝坚辞伏羲公主为
妃嫔已经让伏羲族感到大失颜面了,但西王母广义来说也是他们族女,又是前天
帝公主,身分高贵,尚可无言,现任皇储却要娶个身分低微的人类仙官当皇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庭臣轮番上阵,力陈其非,其实都因私心。双华帝虽然睿智贤达,但似有隐疾,
常常卧病。而皇储年纪轻轻却颇有贤名,英明神武,母亲又是皇室公主,家世人
品都达极贵,虽说皇妃未必是未来天后,到底更多几分胜算。几大豪门贵族早就
使出浑身解数,哪容一个小小邪媚人官横夺?
最后伏羲族长劝道,「若天孙珍爱颜仙官,封为侧室,也就是了。想来颜仙官颇
识大体,不至于争这名份小事。然天孙正室须母仪三界,非名媛千金不可…」
「除了朱颜,我谁也不要。」帝喾坚决的说,「娶了朱颜我就不会纳侧室,她就
是我的正皇妃,唯一的妻。」
「诸位爱卿的关心,本宫心领了。」西王母开口,「皇储的终身大事,也不是吵
一吵就可以吵出结果。待本宫与陛下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诸臣看公主开口,心也安了下来,没想到才回家不久,就听闻天孙纳妃的「喜讯
」,纳得正是帝喾的随身仙官朱颜。
这简直跌破所有人的眼镜,接连热闹很多年。后宫之争人尽皆知,双华帝的天后
嫘祖娘娘原是个养蚕的女官,身分卑微,却得天帝厚爱,直到死后依旧情深意重
,从来不正眼看王母娘娘。
原以为基于这层心结,西王母绝对不会准皇储去娶个身分卑微的仙官,哪知道她
会这样雷霆闪电的办了这桩婚事。
连她的贴身侍女双成都纳闷,接过旨意时,踌躇了片刻。
「妳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西王母冷冷的说。
她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多言,但是,伏羲一族必有怨言…」
「有什么好怨的?」她凤眼一瞪,「我母后是伏羲公主,我现在贵为天妃。占了
几万年的荣华富贵,还有哪点不知足?若不是那老货还知点分寸,没作啥威福,
妳瞧我容不容得下这外戚?这些豪门贵族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谁不想拿我下马?
真让他们的女儿进了宫,眼底会有我这婆婆?想得美!」
拿下沉重凤冠,静默片刻,她轻叹一口气。「喾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就是觉
得孩儿年纪小,爱些花花草草也应该。但妳瞧他那正经模样,真是又爱又气。我
早担心过他的婚事,也提过让妳当他的屋里人…」
「…娘娘!」双成又羞又怕,眼泪夺眶而出,「娘娘可别不要奴婢…」
「妳哭什么?」王母瞪她,语气却缓和些,「当我儿媳妇就是不要妳么?想来妳
也不会跟我要什么名分。若能这样我倒省心,那孩子却拗着要我把妳外嫁明媒正
娶,别耽误妳。」
又叹了口气,哀伤的,「这孩子就是太心慈。若是朱颜,倒也罢了。我还担心他
看上哪家娇惯无耻的世家小姐,那才是难处理。朱颜呢,将就过得去了。」
双成低头了片刻,「…朱颜是不错,八面玲珑的,虽说欠点身家,但好相处。不
过…」为难了一会儿,「据说她和南天门的陆浩仙官感情颇好…」
王母沈下脸,「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只是要她嫁又不是要她死。朱颜是
个明白人,她说过这是没有的事情。但总不能让人这样传,对皇室名誉有损不是
?」
「…陆浩仙官无过。」双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我说过要杀他么?」王母眼神转冷,「年年守着南天门也没出息,男儿还是外
出立点战功的好…我让他去军里报到了。谁小时候不这样过?略微好些就误以为
是非卿不娶了。分开一段时间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往日真是蠢。这对他们都好
。」
「娘娘说得是。」双成低头行宫礼,捧了懿旨去了皇储府。朱颜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也有些不忍。
当时的双成心还很柔软。她虽是青鸟子嗣,但还在卵中就被预言不祥而遭弃,是
王母将她捡回来孵化抚养的,和帝喾一起同吃同睡,长到这么大。对她而言,王
母和喾就是她的一切,但她还年少,还有着温柔慈软的心肠。
朱颜和陆浩,这两个人情投意合已久,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这对小情侣还等着
天帝身体好些要请求他老人家成全,哪知道会遭此晴天霹雳。
想来喾是不知道的。他成天只知读书理事,也不和宫人多啰唆一言半语。既然王
母都主意了,事情都到这地步,恐怕也没得转圜了。
但仗着她是王母侍女,说句话总是有的。
她刻意绕到军营,恳求长官多照顾陆浩一些。虽说和魔族战争已歇,但零星争斗
还是有的。刀枪无眼,谁知道陆浩能不能平安回天呢?多关切一点总是好的。
长官满口答应。也因为她的慈心,果然在残酷的战争中,让陆浩不至于战死。但
却为未来投下一个决定性的变量。
陆浩走了。
她站在窗口,看到远远的云雾中,旌旗招展,心像是滚着碎玻璃,一阵阵疼痛虚
弱。
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她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哭。现在的身边多少人监视着她,
万一让人知道她哭了,露出一点点不舍,传到王母耳中,她挨罚也就罢了,陆浩
可怎么办呢?
她是很清楚王母的手段的。
当初安排到皇储身边,她不会说她没丝毫奢望。她性子要强,但她是人身成仙的
,毫无身家背景,若皇储看上了她,那可就扬眉吐气了。
然而帝喾的身边争奇斗艳,她又常被排挤欺负,争胜的心慢慢淡了,反而越来越
想念人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成仙做什么。
那时候,她常常到南天门附近的柳岸暗泣。就是那时候,陆浩递给她一方罗帕,
因为她手上那条已经找不到干的地方了。
陆浩不是什么极俊的仙官。他是武人,粗豪大方。但他总能逗笑朱颜,拿随手捡
的石头、一枝野花,让朱颜开心。他那么自然而然,乐天知命,渐渐被他感染,
觉得嫁个一个小小守门官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生涯。
但世事就是这么荒谬无奈。她要强争胜的时候,皇储总是淡淡的,待她与其它人
没有不同。等她放下好强,准备安于平淡时,帝喾却跟她求婚。
在那一刻,她居然不觉得高兴,反而是惊惧恐怖。
喾不爱她就罢了,若喾爱她…跟皇储夺爱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立
刻拒绝,并且为陆浩害怕不已。
这样不行。帝喾因为她的拒绝毁了寝宫后,她的害怕已经升到极点。服侍帝喾已
久,她非常了解这位外表英明神武的皇储。在大部分的时间,他的确是个冷静到
接近压抑的贤明皇储,但他偶发的暴怒往往会非常残酷,随着岁月过去,频率越
来越高。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想去找陆浩,赶紧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说不定还来得及,
若真的来不及,他们还可以私逃下凡,到哪都能生活的。
但王母却招她入宫,看着来「护送」她的神将,她的心底只有绝望。而王母斯文
却隐含威胁的话语更把她的绝望推到顶点。
她连陆浩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只能流着泪写下绝缘信。她只能惨白着脸孔,告
诉帝喾,她愿意。
戴着沉重凤冠,她嫁给帝喾。曾经是她的愿望、梦想,此刻却只有黯然神伤。面
对帝喾的欣喜若狂,她只能低下头,掩饰她的苍白。
她无法脱身了。
等他们成亲后,王母招她去,等知道帝喾的重大缺陷,她白皙的脸孔更褪得一点
血色都没有,肩膀宛如千钧之重。
绝望的抬头,她看着王母。「…娘娘,奴婢不堪如此重任。」
「不堪也得堪。」王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妳会是他的稳心符。他若还极爱妳
,就不会太早爆发那个缺陷。我不能坐视他发疯…」王母自言自语似的说,「他
现在还好好的,他可以撑到年老才爆发的。只要不要让他有什么挫折或痛苦引发
,他可以的。妳看他现在不是很好么?」
她走下阶梯,抓着朱颜的肩膀,「那孩子只爱妳。妳身为皇妃,就要担下皇室的
责任。他不是妳的丈夫而已…朱颜。天帝若死了,他就得独力撑下天柱的任务。
若是他崩溃了,三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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