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现在恨不得把自己万千的宠爱一下子加诸女儿在女儿身上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只是她一向不曾对女儿表现出这样的慈爱,虽然内心无比愧疚,却无法用言语说出。
看着宋氏哽咽不语,苏玉妍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这三年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宋氏这块顽石也被捂热了;忧的是那场即将到来的生辰之宴,还不知宋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乖巧地任宋氏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女儿一点都不委屈,这些年,倒是辛苦娘亲了……”
一个女人日日沉浸在仇恨里,日子自然过得不好,这“辛苦”二字,就算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宋氏的心境,却也说出了她这个作女儿的一片体贴之意。
听了这样回答,宋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不免满心满眼都是疼惜与怜爱——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揣摸人的心思了。如此聪明伶俐的好女儿,这十四年来,她竟然视而不见!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及时幡然悔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一定要好好为女儿的亲事谋划一番,否则,这下半辈子她都会愧疚不安。
苏玉妍缓缓蹲下身子,抱着宋氏的膝头,低声说道,“前几年女儿任性胡闹,未曾在娘亲膝前承欢,都是女儿不孝,女儿现在知错了,还请娘亲原谅女儿……”话音未落,就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巴,她抬起双眸,正对上宋氏泪光盈盈的脸庞,“娘……”
宋氏冰凉的手在苏玉妍脸上、头上,肩上轻轻地摩挲着,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泪水也顺着面颊慢慢滑落,“好孩子,这些年来都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女儿尚且能如此孝顺懂事,若十四年来她们朝夕相处,又会是怎样的母女情深?她已经错了十四年,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能再错了。
眼看着素来冷心冷面的宋氏泪如雨下,苏玉妍不禁舒展双臂,紧紧拥住宋氏,柔声说道,“并不是娘的错,一切,只是命运作祟……”
这一句安慰之语,恰也道出宋氏胸中积蓄多年的幽怨。十四年来,苏家上下在她这个主母面前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到她的逆鳞,便是苏慎,也是极尽小意奉承之能,就算身边最亲近的江妈妈偶尔对自己生出疼惜之意,也会被自己喝骂,何曾有人如此安慰过她?宋氏心中百感交集,一把搂住苏玉妍,哽咽着想要说点什么,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女俩人紧紧相拥,许久,宋氏才缓缓松开手臂,看着苏玉妍,眼里慢慢蓄上一层冷意,“你屋里的春芽,不能再用了。”春芽是她当年亲自挑给女儿的大丫头,聪明能干,又颇有几分姿色,还经过调教,按说这样的丫头若作陪嫁,自然是一等一的人选,若是其背主欺心,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苏玉妍心里微动,也不分辨,点头笑道,“娘说不能用,女儿就不用。”
见女儿半句置疑的话都不问,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宋氏只觉心中阴郁一扫而光,不禁微微一笑,“你就不问问春芽为何不能用了?”
“这还用问么?”苏玉妍伸出纤纤素手往地上的水渍和碎瓷一指,“必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桂花露。想那桂花露费了女儿多少心血,却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摔就化为乌有——如此蠢笨的丫头,不用也罢!”
第一卷 003、暗涌(上)
宋氏闻言,微显愕然,抬眼看见女儿那秀眉轻挑薄嗔满面的俏丽脸庞,当下便点破为何不能用春芽的真正原因,“这丫头先前送桂花露来时竟然开口求我放了她出去,说是她爹病重快不行了。”
“这么说,原来并不是春芽不能用。”苏玉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而是娘要打发她出去侍疾了?”
“侍什么疾?外头有商户求娶春芽,她家里人先前已经打点到江妈妈那里——她若是好好相求便也罢了,却偏红口白牙地咒她父亲病重男婚女爱全文阅读!她好歹也跟了你七年,竟然没有半分主仆之义,为了几两银子就想着要离开,枉你待她一向亲厚。这样的丫头,不用也罢!”宋氏冷笑一声,沉吟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娘再为你挑两个稳妥能干的丫头,将来你到昌宁,娘也能放心些。”
昌宁?大乐朝的都城?苏玉妍脑中灵光一闪,倏地想起先前给宋氏去请安时,江妈妈曾小声提醒过她的话来——夫人刚刚看了京里的来信,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她气得把信都撕成了碎片……宋氏突然提起昌宁,会不会与今天晌午送入府中的信笺有关?她不及细想,便拉着宋氏的衣袖轻轻摇晃,“女儿哪里都不去,只想陪在爹和娘的身边……”
看着女儿撒娇的模样,宋氏不禁心中一软,眼里泛上薄薄的水雾,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妍儿,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也希望你能日日在膝下承欢……只是女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娘的,终究是要离开家的,多一天和早一天,又有什么两样?前些年都是娘想岔了,对不起你,所以在你的亲事上头,一定要让你称心如意,千万不能跟娘一样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她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语音渐显哽咽,“娘也舍不得你,就算你不想去昌宁,将来也还是要出阁的,难道真的陪着娘过一辈子不成?”
苏玉妍乍听宋氏说让自己亲事称心如意,不免有些意外,又听她仍坚持让自己去昌宁,当即抱住她的胳膊,低声乞求,“娘,女儿只想陪在爹娘身旁,哪里都不想去,求娘别让女儿一个人去昌宁好不好……”她只是一个平凡的穿越女,前世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做了律师,又为无数怨偶打过离婚官司,算是看透了世情淡泊,所谓的荣华富贵于她来说,那都只是过眼云烟。这一世她有了一个家,还有爱她的家人,她已经心满意足,再无所求,唯愿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便足矣。信阳这个地方,虽不富庶,却也民风淳朴,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宋氏伸手摩挲着女儿如玉如瓷般的脸颊,好半天,才低叹一声,“妍儿,别的犹可,唯独这一件,娘不能依你。昌宁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繁荣之都,等你到了昌宁之后,自然也就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了……”
虽然宋氏说得斩钉截铁,苏玉妍也还是存着几分侥幸心理——身为父亲的苏慎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这样的大事,苏慎必要过问,事情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当下,她抱着宋氏的胳膊,低声说道,“娘的身体不好,女儿放心不下。”宋氏常年缠绵病榻,又不肯认真让郎中诊治,的确让人放心不下。
这话恰又戳到宋氏的软肋——膝下尚有一子玉修,却是出自陪嫁的丰儿,就算将来能为自己养老送终,却又哪里能比得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心中长叹,却强自笑道,“傻丫头,等你在昌宁嫁了人,接娘过去小住也不是不可以……再说了,我这身体,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时半会儿哪会有什么大碍?况且还有丰姨娘和玉修两个照顾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却是半句都不提丈夫苏慎。
看宋氏心意已决,苏玉妍也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弄僵,当即便也不再坚持,只拽着宋氏的衣袖,眸光闪闪地望着她,“若是爹娘与女儿同去昌宁,岂不是还能合家一起?”想着苏慎这些年来官运不济,在信阳知县的位子上坐了足足十几年仍无擢升的迹象,他于仕途一向也不看重,若是自己开口相求,说不定苏慎还肯为她放弃这个信阳知县之位而令谋它职,如果他能够同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苏玉妍突然提起这么一句,宋氏脸上就露出沉吟之色来,她把手轻轻覆在女儿手上,好半晌,才缓缓说道,“这倒是个可行之策,不过,你父亲是朝廷命官,若没有调令,轻易也挪不去昌宁……要不,等他回来我再与他商议?毕竟,让你一个人入京,我确实放心不下。”
苏玉妍心中顿时雀跃一片,她忍不住伸手搂住宋氏的脖子,嗲声说道,“我就知道娘疼我,一定不忍让我一个人入京。”
这么亲昵的动作,再加上这么直白的一句话,不禁让宋氏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一阵悸动。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女儿更加重要?她必须竭尽所能,为女儿铺就锦绣之路,让女儿享尽天下荣华。此意一决,她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慈爱,嘴里却假意嗔道,“快放手,娘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大皇子,捡起你的节操来全文阅读。”
苏玉妍的眸光在宋氏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赶紧松开手臂,笑盈盈地说道,“要不,女儿扶娘去院子里走一走吧……在屋里,总觉得有些气闷。”其实这屋里何止是气闷,简直令她呼吸困难!
这些年来,宋氏鲜少在外面活动,此时听女儿这样一说,脸上闪过踌躇之色,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女儿的好意,慢慢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也好。”
一直守在檐下的江妈妈看到苏玉妍扶着面带微笑的宋氏从屋里缓缓出来时,怔了片刻,立即上前帮忙撩起毡帘,一只手又扶着宋氏的胳膊,一迭声地说着,“这……院子里的金桂开得正好,夫人出来走动走动……正好。”她几乎语不成句,两个“正好”,却道尽她满心的欢喜之意——夫人与大小姐母女两个亲近起来,于她来说,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夫人还肯出来走动!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劝服夫人的,回头得问问大小姐。
走上院中的鹅卵石甬道,宋氏的眸子就有些移不开了。夕阳正好,漫天晚霞映照着满院桂花,光霞交错,花影重重,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让人一时如置身仙境。
苏慎迈进垂花门时,看到的就是宋氏与苏玉妍母女俩人相偎相依痴迷地看着满树缤纷的情形。
这样的情形,哪怕是苏慎在心里祈求了千万遍,却连梦里也不曾出现!他强压心头的狂喜,大步上前,含笑望着眼前俏然而立的母女,“夫人,妍儿……”
宋氏微微抬眸,复而垂下眼睑,恍若未见。
苏玉妍却欢呼一声,冲到苏慎跟前,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伸手往枝头的重重繁花一指,“父亲,您看,今天的桂花特别美丽!”
是啊,哪怕曾经繁花似锦,却也及不上今天的鲜妍美丽!苏慎按捺住满腹喜悦,眸光缓缓落在宋氏如花的容颜上,“是啊,这金桂开了十四年,唯有今天,才最美丽!”
宋氏闻言,顿觉心里五味杂陈。她哪里又不明白苏慎言下之意?十四年来,她从未把苏慎当成自己的丈夫,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就算他再怎么做低伏小,就算他再怎么委屈求全,她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她永远只把他当成仇人看待!不过现在,她要暂时忘却尘封往事,抛下当年那些恩怨情仇,一切以女儿为重!
苏玉妍见宋氏嘴唇翕动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当即把苏慎拉到宋氏身边,接了话茬,“女儿倒是觉得,爹爹和娘亲郎才女貌堪称芝兰玉树,比起这满树的金桂来,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呢!”
苏慎素来喜欢女儿聪慧狡黠,对女儿有意帮他自然心存感激,暗地里冲她使了个眼色以示谢意。
宋氏也破天荒地没有嗔怪女儿多嘴,只淡淡地睨了一眼满头银发的苏慎,这才向女儿说道,“我累了,扶我进去吧!”这个男人,也曾经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到头来却落了个一夜白头的下场,不过,那却怪不得别人,都是他绺由自取!
苏玉妍瞥了一眼苏慎,笑道,“父亲大人,您先扶娘亲进屋,女儿去去就来。”
苏慎心中顿时大喜,当即伸出手去,轻轻拉起宋氏的衣袖,柔声说道,“咱们进屋吧!”
宋氏微微一拂就挣开苏慎的手,冷冷抛下一句,“我还没有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就拂袖而去。
尽管只得到宋氏的冷面相对,苏慎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陪着笑脸,趋步跟上,“夫人正当盛年,自是风姿过人,哪需别人搀扶……”
才走出几步之外的苏玉妍蓦然回头,看到苏慎疾步上前为宋氏打起门帘,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也许,一切尚有回旋的余地。
候在旁边的江妈妈看到夫妻两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喜形于色,默默在心里连诵了几声佛号。
第一卷 004、暗涌(下)
等苏玉妍端着两盏桂花茶再次来到宋氏屋里,苏慎与宋氏已经安然入座,苏慎满面笑容坐在上首;而宋氏也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孔,正打发江妈妈着人去安排晚饭,见她进来,便淡淡说道,“这端茶倒水的事,往后就让丫头们去做,你别再亲自动手了。”
苏玉妍温驯地应了声“是”,便端了一盏捧到宋氏跟前,笑微微地说道,“别人面前,女儿自不会亲自端茶倒水,可在爹娘面前,女儿却是乐此不疲的。”说完,又捧了另一盏奉给苏慎。
宋氏接了茶,看了看女儿没有说话,苏慎却忍不住笑道,“有女如此,真乃我苏慎之福也!”
宋氏闻言,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便又催江妈妈去厨房。
按以往的惯例,苏慎与苏玉妍同吃,而苏玉修则与他的生母丰姨娘同吃,宋氏却是一个人独吃的,当然,偶尔苏玉妍也会留下来陪她一起吃。
苏玉妍坐在宋氏身旁,这时便轻轻拽了拽宋氏的衣袖,笑嘻嘻地望着她,“听春荣说今天做了桂花糕,女儿也想留下来饱饱口福……”
“你若想吃,回头让春荣送几块过去不就成了?”宋氏转脸看了看她,干脆地拒绝。
“娘……”苏玉妍便抱着宋氏的胳膊轻轻摇晃,“在娘的屋里吃,味道可是大不同哦……”
耐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宋氏终是狠不下心来,只得点头答应。
苏玉妍顿时大喜,朝江妈妈使了个眼色。江妈妈会心一笑,遂打起毡帘出去。
见苏玉妍顺利留下来,苏慎自然也厚着脸皮没有挪步。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难免有些尴尬。不过,苏玉妍是居心让夫妻俩人渐渐消除隔阂,当然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不免搜肠刮肚寻了许多开心的笑话来引他二人发笑拯救男配计划。苏慎素来与女儿默契颇深,自然不遗余力地配合,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宋氏虽然没有露出笑容,却也被苏玉妍说得唇角微翘几乎忍俊不禁。
就在苏玉妍几欲词穷之时,终于盼来了从学馆回来的救星苏玉修。虽然宋氏对丰姨娘母子视若不见,可苏玉修对她这个嫡母却素来恭敬有加,晨昏定省无一日有误,当然,与苏玉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也十分亲厚融洽。
苏玉修今年十岁,头发浓密,浓眉大眼,身体尚未发育,还略微带点婴儿肥,长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他进得门来,抬头看见父亲与姐姐都在嫡母屋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微怔之后就忙给父亲和嫡母磕头问安。
宋氏也不看他,只摆手让他起来。苏慎本待要问几句,想了想便也作罢,只吩咐他吃饭之后认真温书。
苏玉修自是不敢违逆,恭声答应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江妈妈也领着春草与春荣、春芳几个大丫头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摆桌安箸,不一会儿便摆布停当,笑吟吟地请大家入席。
虽然准备不太充分,晚餐却还是比以往丰盛许多。
宋氏身体孱弱,素来吃得不多,只略略动了几筷就搁下了碗箸,春荣急忙奉上才沏好的枸杞茶。
而苏慎在宋氏没有出言撵他出门的情况下,心情自然好得无法形容,加上席上佳肴色香味美,不免多吃了两碗,放下碗筷时,正对上苏玉妍熠熠生辉的双眸,便向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当着宋氏的面,很多的话都不好说明,只有等到父女二人独处,他才好畅所欲言。
看到苏慎今天成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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