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相距较近,像在热带的阳光下度过大半生的人一样,皮
肤呈紫铜色。双唇往两边紧绷着,露出了牙齿,死灰色的脸
上印刻着极端惊愕、恐惧的表情。
“从他的脸上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被人从背后戳死
的。”波洛说。
他轻轻地把死者翻了个身。在背部,圆圆的、黑糊糊的
一片沾污了浅褐色大衣两肩肿骨之间的那一部分。衣服上
那黑糊糊一片的正中留下了一个裂口。波洛仔细地察看着。
“你对作案用的凶器有什么看法?”
“凶器留在伤口中了。”局长把手伸进了一个大玻璃缸。
里面有一件小东西,在我看来非常像一把裁纸刀,黑色的
柄,刀口很窄,闪闪发亮。这刀总长不到十英寸。波洛用指
尖小心翼翼地试着变了色的刀尖。
“Ma foi①可锋利哩!用来杀人真灵巧、方便哪!”
“遗憾的是上面找不到指纹,”贝克斯带着歉意地说,
“凶手一定是戴着手套的。”
“当然罗,”波洛带着不屑一谈的口吻说,“即使是圣地
亚哥的人也很懂得这个诀窃。就连一位最外行的英国小姐
①法语:说实在的。 一译注。
也懂得这个。这得感谢报纸上对贝蒂荣法则①的大肆宣传。
不管怎么说,没有指纹,这倒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要不然
留下别人的指纹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呐。这样一来,警察可就
乐啦。”他摇晃着头。“我非常担心,我们的罪犯不是个惯犯,
或者是他时间来不及,没法这么干。不过我们以后再瞧吧。”
波洛将尸体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原来他大衣里面只穿着内衣。”他说。
“是啊,检察宫感到这一点挺不可思议。”
在这当口,贝克斯身后关闭着的门上传来轻叩声。他跨
前一步把门打开。弗朗索瓦站在那儿,像个食尸鬼似的好奇
地向棚屋内竭力张望。
“嗳,什么事?”贝克斯不耐烦地问。
“夫人打发我送个口信。她已经好多了,准备接见检察
官。”
“好吧,”贝克斯先生很快地说,“告诉阿于特先生,我们
马上就来。”
波洛停留了一会,回头望着那尸体。这时,我以为他打
算向它大声疾呼,要大声地宣布他非得把凶手弄个水落石
出,否则决不罢休。可是当他说话时,声调却是沉闷的,显得
颇为尴尬。他的话跟当时肃穆的情景格格不入,简直可笑。
“他穿的大衣很长啊。”他这话说得很不自然。
①贝蒂荣(1853——1914)。法国刑事侦查学家,提出所渭“人身测定法”,
即根据年龄、比较骨骼、结合摄影和指纹等方法。鉴别罪犯.在刑事侦查学界
称为“贝蒂荣法则。”——译注。
我们发现阿于特先生在门廊里等着我们,我们随即一
起上了楼,弗朗索瓦走在前头领路。波洛上楼时,一下子走
在这边,一下子走在那边,使我模不着头脑,直到他装着怪
脸低声对我说:
“难怪仆人都听得见雷诺先生上楼梯的声音,原来没有
一块楼梯板不吱吱作响,连死人都会被惊醒过来的。”
在楼梯顶端,有一条小小的过道岔了开去。
“那是仆人的住房。”贝克斯解释道。
我们沿着一条过道继续朝前走。走到过道右边最后的
一个门口,弗朗索瓦轻轻地叩门。
一个微弱的声音招呼我们进去。我们进入一间宽敞、阳
光充足的房间。房间正好面临着相距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
一片蔚蓝、闪光的大海。
一位身材修长、容貌出众的女人用坐垫支撑着躺在一
张卧榻上,杜兰德医生在一旁扶持着。她正当中年,原先乌
黑的头发现在几乎成了银白色,但她的体态每一处都显现
出她精力充沛、品格出众。你立刻会感到在你面前的,用法
国人的话来说,是 une maitresse femme①。
她颔首向我们打招呼,神态高贵。
“先生们,请坐。”
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检察官的书记也在一张圆桌那里
坐下了。
“夫人,我希望,请你陈述一下昨晚发生的情况该不会
太使你劳神吧?”阿于特先生开始说道。
“一点也不,先生。要把这两个谋杀的无赖抓到,并且给
他们应有的惩治,我知道时间是宝贵的。”
“很好,夫人。如果我向你提出问题,你按照问题回答,
我想可以减少一些你的劳累。昨晚你什么时候上床的?”
“九点半,先生,因为我累了。”
“你丈夫呢?”
“我想约莫一小时以后。”
“他看上去有点儿心神不宁——心情烦躁吗?”
“没有,跟平日差不多。”
“后来呢?”
“我们睡着了。有一只手压紧我的嘴把我惊醒了。我想
叫喊,但是喊不出声。房里有两个人,都戴了面具。”
①法语:一个刚毅果敢的妇人。一一译注。
“夫人,对这两个人你能作一些描述吗?”
“一个是高个子,长长的黑须;另一个是矮个子,很结
实,胡须红红的。两个都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
“嗯!”检察官沉思地说,“我怕。胡须太多了些吧。”
“你是说胡须是假的?”
“是呀,夫人。请往下讲吧。”
“按着我的是那个矮个子。他堵住了我的嘴,然后就用
绳索绑住了我的手脚。那另外一个站着,俯视着我的丈夫。
他已经拿到了梳妆台上我那把匕首似的裁纸刀,并且用刀
尖抵着我丈夫的心窝。那矮个子收拾了我,就跟另一个一
起,逼着我丈夫从床上起来,陪着他们到隔壁的穿衣室去。
我几乎吓得昏死过去,不过我拼命地听着。
“他们讲话的声音很低,我听不出他们在讲些什么。可
是我听得出那是一种南美有些地区用的粗鄙的西班牙语。
好像他们向我的丈夫要什么。不一会他们生气了,声音也提
高了些。我想是那高个子在说话。‘你清楚我们要的是什
么?’他说,‘秘密!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丈夫是怎么回答的。
可是另一个恶狠狠地接嘴说:‘你撒谎!我们知道你藏着。你
的钥匙在哪儿?”’
“接着我听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我丈夫穿衣室的墙上
有一只保险箱,里面他经常放着相当多的现钱。莱奥尼后来
告诉我保险箱被劫了,钱被拿走了。可是很清楚,当时他们
没有找到他们要的东西;因为不一会我听到那高个子骂了
一声,命令我的丈夫把衣服穿上。不多久,我想一定屋内有
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们,因为他们匆匆把衣服才穿好一半的
我的丈夫押进了我的房间。”
“Pardon①,”波洛插话说,“穿衣室没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先生,只有通到我房间的一扇门。他们赶着我的
丈夫走过我的房间。矮个子在前,高个子手握那匕首跟在我
丈夫后面。保罗想脱身走到我这里。我看见他痛苦的眼神。
他转身对着那两个抓住他的家伙说:‘我得跟她说话。’接
着,他来到床边对我说:‘不要紧,埃洛伊丝。别伯,我天亮前
就会回来的。’虽然他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有信
心,可我看得出他恐惧的眼光。他们随即把他推出房间,那
高个子一边说着:‘稍有一点声音,就要你的命,记住了。”,
“这以后,”雷诺夫人接下去说,“我一定是昏死过去了。
我记得醒来时是莱奥尼按摩着我的手腕,给我喝白兰地。”
“雷诺夫人,”检察官说,“据你看,他们要寻找的是什么
东西?”
“我什么也说不上,先生。”
“你知道你丈夫有什么恐惧吗?”
“是呀。我觉察到他变了。”
“那是多久以前呢?”
雷诺夫人思索着。
“也许十天以前。”
“不会更早一些吧?”
“也有可能,不过我是打那时候注意到的。”
“你有没有问过你丈夫是什么原因?”
①法语:请原谅。———译注。
“问过一次。他避开了。可是,我确信,他因为某种强烈
的焦虑而感到痛苦。不过,既然他明显地不愿意让我知道事
实真相,我也就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
“他曾请求侦探帮忙,这点你知道吗?”
“侦探?”雷诺夫人大吃一惊地惊呼起来。
“是呀、就是这位绅士——赫尔克里·波洛。”波洛躬身
行礼。“应你丈夫的请求,他今天才到的。”波洛从口袋里取
出雷诺先生写的信,递给了夫人。
雷诺夫人带着十分惊愕的神情读着信。
“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很明显他是充分意识到危险
的。”
“现在,我想请求夫人对我坦率一些。你丈夫在南美住
过,在那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可能会对他的被害显示出一些
端倪?”
雷诺夫人沉思着,但是最后摇摇头。
“我想不出。我的丈夫当然有不少仇人,比如说,不是这
样就是那样被他占了上风的那些人,可是我想不出明显的
事例。我不能说没有这类事件,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检察官不安地持着胡须。
“你能说出暴行发生的时间吗?”
“能。我清楚地记得壁炉板上的钟打了两下。”她抬头望
着放在炉板正中一只皮匣内的表,那是一只可持续走八天
的旅行表。
波洛从座位上站起来。细细察看那只表,接着点点头.
露出很满意的样子。
“这儿还有一只手表,”贝克斯先生惊呼道,“无疑是被
凶手从梳妆台上打落到地上的,已经摔得粉碎。他们不知道
这只表将会是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哩。”
他轻轻地把破璃碎片捡起来,脸色陡变。
“MonDieu①!”他呼叫道。
“什么事?”
“表的时针指着七点哩。”
“什么?”检察官感到愕然,喊了一声。
但是波洛像往常一样的敏捷,从吃惊的局长手里接过
那损坏了的表,把它贴在耳边。他微笑了。
“玻璃碎啦,对,可是表还在走哩。”
检察官听到波洛的解释,宽慰地笑了笑,但是又向他提
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七点钟啦。”
“对,”波洛轻声说,“现在才五点过几分,也许这表快
了,是吗,夫人?”
雷诺夫人困惑地皱着眉头。
“表的确快了,”她承认说,“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快得这
么多。”
检察官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撇开表的问题继续问
话。
“夫人,前门是半开着的。看来很可能凶手是打那儿进
来的,但又不是强行进来的。你能提供什么解释吗?”
①法语:天哪。一一译注。
“要不我丈夫最后出去散步,回来时忘了把门关上。”
“这种情况有可能吗?”
“很可能。我的丈夫是个最心不在焉的人。”
雷诺夫人说这话时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她丈夫性格中
的这一特点有时不免使她心烦。
“我想可以引出一个论断,”局长突然说,“既然这两个
暴徒坚持要雷诺先生把衣服穿好,看来他们要带他去的地
方,也就是说藏着‘秘密’的地方离这儿有些路程。”
检察官点点头。
“是呀,有些远,但也不太远;因为他说过天亮以前就回
来的。”
“末班车什么时候离开梅兰维车站?”波洛问道。
“朝一个方向是十一点五十分,朝另一个方向是十二点
十七分。不过很可能他们有一辆汽车等着。”
“当然。”波洛表示同意,有些丧气的样子。
“说实在的,那倒也是追踪他们的一个途径。”检察官
说,脸色豁然开朗。“一辆载有两个外国人的汽车是足以引
人注意的。贝克斯先生,这一点可提得好哇。”
他自以为很得意,接着对雷诺夫人说,脸色又显得郑重
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有个名叫杜维恩的人吗?”
“杜维恩?”雷诺夫人沉思地重复着这名字,“不,暂时我
不能肯定。”
“你从来没有听你丈夫提起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
“你认识有个本名叫‘贝拉’的人吗?”
检察官说这话时,一面仔细观察着雷诺夫人的神色,力
图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动意气或是认识这人的迹象,但她仅
仅摇了一下头,态度自若。他接下去又问道:
“昨天晚上你丈夫接见过一位客人,这事你知道吗?”
这会儿,他看到她双颊浮起一阵红晕,但是她镇静地回
答道:
“不知道。那是谁?”
“一位小姐。”
“真的?”
可是这当口检察官不愿再多说什么。看来多布勒尔夫
人不像与罪行有什么瓜葛,除非必要,他不想使雷诺夫人感
到烦恼。
他向局长作了个暗示,后者点头以示回答。接着他起身
穿过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我们在棚屋里看到过的那个玻
璃缸。他从缸中取出了匕首。
“夫人,”他轻声说,“这东西你认得吗?”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认得。那是我的一把小匕首。”然后她看着那沾污的刀
尖,身子向后退缩着,眼睛由于恐怖睁得大大的。“那是……
血?”
“是的,夫人。你的丈夫是被人用这刀刺死的。”他匆忙
地把匕首移开了,“你能十分肯定这就是昨晚放在你梳妆台
上的那一把匕首吗?”
“啊,就是的。那是我儿子送给我的一件礼物。大战期
间他在空军中服役。当时他虚报了年龄。”她的声音中有一
种做母亲的骄傲。“这是用流线型飞机的金属片制成的,儿
子送给我作为战争的纪念品。”
“原来是这样,夫人。这就给我们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的儿子现在在哪里?必须给他拍电报,不能耽误。”
“杰克吗?他正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上。”
“什么?”
“是的。我丈夫昨天打电报给他。他本来派他去巴黎办
事,可是昨天他发现必须让杰克立即去南美。昨天晚上有一
艘从瑟堡开往布宜诺斯文利斯的船,他就打电报给他让
他搭这条船。”
“你知道他去布宜诺斯文利斯有什么事情?”
“不,先生,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布宜诺斯文利斯不
是我儿子的最终目的地,到了那儿他还要从陆路去圣地亚
哥。”
检察官和局长异口同声地喊道:
“圣地亚哥:又是圣地亚哥:”
正当我们大家因为提到了这个地名目瞪口呆时,波洛
走近雷诺夫人。他本来一直站在窗户那里,像在梦幻中似的
迷悯。刚才所发生的情况他有没有完全注意到,我倒还有些
怀疑。他在夫人旁边站住了,并行了礼。
“Pardon①,夫人,我看一下你的手腕可以吗?’,
雷诺夫人对这个请求略微感到突冗,但是她还是把手
伸了过去。两只手腕的周围都有很深的痕迹,颜色红红的,
说明绑着的绳索陷到皮肉里去了。他仔细察看时,我感到我
原来在他眼中看到的那种短暂的激动的闪光消失了。
“这一定使你很痛吧。”他说,又流露出茫然不解的神
色。
但是检察官激动地说道:
“必须立即打电报给小雷诺先生。他所说的有关圣地亚
哥之行的一切,我们应该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一点至关重
要。”他踌躇了一下,“我原本希望他就在近旁,这样可以减
少些你的痛苦,夫人。”他顿住了。
“你是说辨认我丈夫的遗体吗?”她低声说。
检察官低垂了头。
“先生,我是个坚强的人。凡是要求于我的,我都受得
了。我已准备好了……来吧。”
“晤,明天还不迟,我向你保证……”
“还是去辨认一下的好,”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一阵痛苦
的痉挛掠过她的脸。“医生,请扶我一下吧。”
医生赶紧走上前来。女仆把一件斗篷给雷诺夫人披上
了,于是一行人缓缓地走下楼梯。贝克斯先生赶在前头先打
开了棚屋的门。不一会,雷诺夫人出现在门口。她脸色惨白,
但显得果断坚毅。她抬起手按着脸。
①法语.请原谅。——译注。
“等一等,先生,让我镇静一下。”
她移开手,俯视着尸体。这时原来一直支持着她的那种
惊人的自制力一下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