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有关阿轮…康普顿的话题早被遗忘了,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很有修养的本色。他们在一头通向起居室的走廊里——或者用岛上的话说叫平台——喝咖啡,这平台很宽敞,三面是纱窗,一头延伸到白色的海滩上。户外,爇带短暂的黄昏吞噬了怀基基滩上绚丽的色彩。
“一点儿风也没有。”米纳瓦小姐说。
“贸易风停了。”丹回答道。他指的是从凉爽的东北地区经过群岛吹来的和风——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这风是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的。“恐怕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从西南地区来的科诺多雨的气候。”
“但愿不是。”米纳瓦小姐说。
“近些天来闷爇的天气一直在白白消耗着我的生命。”他边对她说,边往椅子上一坐。“米纳瓦,说到年轻,看来只是我一直喜欢的伪装而已。”
她温和地笑了。
她安慰他说:“就算是年轻人也很难忍受科诺的气候的。我记得以前——八十年代,我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那令人不快的风的记忆却始终萦绕着我。”
“米纳瓦,那时我可想你呢。”
“是啊,你当时在南海中的某个地方。”
“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长得高高的,金色的头发,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曾一本正经地担心的那样。他们说你有完美的身材——你也的确是如此。”
她的脸泛红了,但仍微笑着。
“别说了,丹。我们那儿是不这样讲话的。”
他叹了口气。“八十年代的夏威夷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拉卡纳坐在他的金色宝座上运筹帷幄,那是一片未被破坏的、滑稽歌剧的沃土。”
米纳瓦说:“我记得他,宫殿里的尊贵要人。下午,当他和他声名狼藉的朋友们围坐在皇殿上,享受着在脚下为他们奏乐的夏威夷皇室乐队的演奏时,他傲慢地扔给他们一些零钱。丹,那是多么美妙、纯真的地方啊!”
“可它已经被毁了呀!”他难过地抱怨着,“太多地模仿本土,太多的现代文明——汽车、录音机、收音机——呸!但在地底还有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她点点头。一时间,俩人都沉浸在记忆的海洋之中。突然丹…温特斯利普打开了他身旁的小读书灯。
“如果你不在意,我想看一下晚报。”
米纳瓦小姐赶快说:“快看吧。”
她很庆幸能有片刻的安宁,因为毕竟这是她最喜爱的怀基基滩的时刻。爇带的黄昏是如此短暂,那柔和迷人的夜晚来到的是如此的快。日间的一片茫茫碧水,日落时闪耀着金色的红光,而此时则呈现出深沉的紫色。在那个被称为戴蒙德角的死火山的顶部,一只黄色的眼睛眨呀眨地犹如暗示着那下面有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火种。三英里远的地方闪耀着码头的灯光,照着远处的暗礁;日本木船上的灯笼时隐时现地闪着光。更远处,在开敞的锚地朦胧可见一只老式横帆船的破旧船体缓缓地驶向海峡入口。
那边有一二只从东部驶入港口的载满香料、茶叶、象牙或与东方有联系的拖拉机推销员的货物的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崭新的船队和时髦的货船,这些船来自墨尔本和西雅图港,纽约和横滨,塔希提岛和巴西,及七大海域的各个港口。因为这里是檀香山,太平洋上富有潜力的枢纽,他们说总有一天所有航线都会在这里汇合。
米纳瓦小姐叹了口气。
她感到丹在那边动了一下,于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把报纸放在膝上,凝视着前方。假装年轻再也没有用了,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太多太多的沧桑。
“怎么了,丹?”她问。
“米纳瓦,我……我正在想,”他开始慢慢地说道,“再给我讲讲你侄子的事吧。”
她掩饰着惊讶回答道:
“是说约翰…昆西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波士顿人——保守。他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从襁褓到坟墓,至今他一直沿这条路走着。大学预科,哈佛大学,正式的俱乐部,家庭银行——甚至已经与他母亲为他挑选的姑娘定了婚。有时我真希望他能去抗争,然而他没有,他总是顺从地走着那条老路。”
“那他是很可信——稳重的吗?”
米纳瓦小姐微笑着说:“丹,和那个男孩比较,吉布罗尔塔有时更莽撞些。”
“我想他办事很谨慎周到。”
“他是最谨慎周到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爱他,但他有时却有点鲁莽——然而恐怕现在说他已经太晚了。约翰…昆西已快三十岁了。”
丹…温特斯利普站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透过通向起居室那儿的竹门帘可以看到有一盏灯亮了。
“哈库!”温特斯利普叫道。这日本人马上过来了。“哈库,告诉司机——快点——备车!我必须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去旧金山的威基威基之前到达码头。”
侍者退进起居室,温特斯利普紧跟上去。
米纳瓦小姐有些迷茫,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窗帘。
她问:“丹,你要出海吗?”
他坐在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
“不,不是,仅是个便条。我必须让它随船带过去。”
他看上去正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米纳瓦小姐迈过门槛走进起居室。一会儿,哈库通知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其实这已没有必要,因为汽车的马达声已隆隆作响。丹…温特斯利普从日本侍者那儿拿过了帽子。
“米纳瓦,请自便,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喊道,急促地走了。
无疑是些公事。米纳瓦小姐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在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的肖像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丹和阿莫斯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这是丹在父亲死后让人按像片画的,是一幅善长风景画的艺术家的作品。哦,毫无疑问这也是幅风景画,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原原本本地表现出了这位在檀香山以捕鲸起家的新英格兰人的权势与个性。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的船队刚刚在北极遇难,他已穷困潦倒,正为失去了财产而悲哀。
米纳瓦小姐想起是丹使这个家重新站了起来,赢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这里有关于他致富之道的新奇谣传,也有对从不离开家的波士顿人的议论。不论他的过去怎样,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米纳瓦小姐坐在三角钢琴旁,弹了几小节古老而又熟悉的曲子——《蓝色多瑙河》,她的思绪又回溯到了八十年代。
当丹…温特斯利普的车沿卡拉卡纳大街飞驰时,他也正在回忆八十年代。但当他们到达码头时,他考虑的就只有现实了。他跑起来,有些气喘,穿过昏暗的码头库房,跑向“泰勒总统号”的上下船的梯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这艘船正要启航,由于这是来自东方的直达船,它的启航也就不像那些仅来往于本上与檀香山的船只一样有什么离别仪式了。尽管如此,仍能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颤抖着的“阿唠哈”声。大多数旅客颈上装饰着夏威夷特有的花环,慌乱的人们在上下船的梯板周围走动。
丹…温特斯利普推开人群跑上陡的斜坡,当他跑上甲板时,他遇到了个熟人赫普沃思,船上的二副。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叫道。
赫普沃思说:“你好,先生!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不乘船,我到这儿想请你帮个忙。”
“愿意为你效劳,温特斯利普先生。”
温特斯利普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道:
“你认识我在旧金山的堂弟罗杰。请一到那儿,就把这信封交给他——只给他,别给别人,寄已经太晚了,我更乐意托你带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别客气,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为你做事。恐怕你得快下船了,等等,好啦。”
他搀着温特斯利普的胳膊,催着他赶快走下船的梯板,丹的脚一沾码头地面,上下船的梯板就怞回船上了。正如岛民们看到船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时的感觉一样,他也被这迷人的景色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身慢慢地穿过码头库房。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他马上认出那是迪克…卡奥拉,卡麦奎的孙子。他加快脚步赶上了那小伙子。
“迪克,你好。”他说。
“你好。”褐色的脸上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丹…温特斯利普说,“一切都好吗?”
卡奥拉回答说:“当然,当然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到了街上,小伙子赶快转身走了。“再见!”他低声说。
丹…温特斯利普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去然后才上了车。
他告诉司机:“现在不用着急了。”
当他再次出现在起居室时,米纳瓦小姐不再看书,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丹,你赶上了吗?”她问。
“正好赶上。”他回答道。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要拿着我的书上楼去了。做个好梦。”
他等她走到门口才说:
“哦,米纳瓦,不用麻烦你写信给你的侄子说在这儿停留的事了。”
“不用写了吗?丹。”她再一次疑惑地问。
“是的,我打算亲自邀请他。晚安!”
“晚安。”她说完就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不安地在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走到走廊上,找到他黄昏时读过的报纸。他把它拿回起居室,想继续看完,但好像有什么事烦着他,他的眼睛总无法集中。随着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撕下报上海运版的一角,拼命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他再一次站起来,走来走去。他本打算到海滩去见阿莫斯,但上面米纳瓦小姐屋中的平静——波士顿人最有容忍的态度,但波士顿人还是使他迟疑。他回到走廊上,在蚊帐下有张帆布床,他想在那儿睡觉,他的更衣室就在旁边。毕竟现在睡觉还太早,他穿过门走上了海滩。确确实实是那温柔的但却靠不住的科诺的微风掠过他的双颊——这风有时会令人作呕地激起高高的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间摧毁这海岛的乐土。天上没有月亮,通常非常友善明亮的星星现在也朦胧不清,黑色的海水翻滚着,像是在恐吓着什么。他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的黑暗——一直伸向大路的交汇处。倘若你能赋予他们时间——倘若你仅仅是赋予他们时间——
他回身看见铁丝网外的角豆树,看到有火柴的光,那是他哥哥阿莫斯。他突然对阿莫斯充满了友好之情,他想走过去与他聊天,谈谈他们一起在海滩玩耍的童年时代。没有用的,他明白。他叹了口气,平台的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锁的纱门,这地方上锁的很少。
他坐在黑暗中瞑思,很疲倦。他的脸转向他和起居室之间的竹帘。竹帘上出现了一个影子,呆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屏住呼吸——影子又出现了。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道。
一只褐色大手掀起竹帘,接着又露出一张褐色的友善的脸。
“我把你的水果放在桌上了。”卡麦奎说,“我去睡了。”
“当然,去吧。晚安。”
这女人退了下去。
丹…温特斯利普很生自己的气,他到底是怎么了?年轻时在极度恐惧中披荆斩棘的他现在却如此地不安——“老了。”他咕哝着,“不,老天,不是老。是科诺的气候!是科诺的气候!当贸易风再一次刮起时,我会好起来的。”
等贸易风再次刮起时,他不晓得他能不能确定气候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二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在奥克兰登船,感到相当疲惫。近六天来他一直在旅行——在芝加哥的逗留也不过是从这辆火车换到那辆——对此他已经厌倦了。他这些日子所做的就是第一次细看美国,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感到自己正在无休止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上面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些难看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也肯定从未听过交响音乐会。
行李搬运员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拎着他的两只箱子、高尔夫球棒和帽盒。搬运员的一只手断了——无疑是在某前线混战中失去的,他戴了一只钢钩代替手臂,没有人会怀疑钢钩对一个搬运工来说有多大的价值,多么离奇古怪的西方世界啊!
他指着围栏旁边,让搬运工把东西放下来。约翰…昆西慷慨地把小费塞进搬运工那只健全的手中,于是他用钢钩敬了一个古怪的礼。约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从大汗淋漓的头上摘下草帽,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小费。
离开波士顿已有三千英里,但他还有两千多英里的路程要走。他愁眉不展地问一向乐观的自己,他确实曾同意做这种荒唐的、到这种野蛮地方来的长途旅行吗?现在正是六月下旬,是波士顿最好的季节,可以在朗伍德有羽毛球赛,在卡尔斯穿着背心度过温暖的长夜,在马格诺利亚和阿加莎…帕克打高尔夫球。如果一个人定要旅游,那就去巴黎,他已经两年没去巴黎了。当他母亲将这个愚蠢的想法强加于他时,他正在计划去巴黎呢。
很愚蠢——这就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行程五千英里,仅仅是要给米纳瓦姑姑一个建议,让她回到她那在比肯大街紫色玻璃窗后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而他有可能说服这位固执的亲戚吗?几乎没门儿!米纳瓦姑姑向来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回忆起有一次她说她就是要做她喜欢干的事,这曾使他很不愉快并很惊讶。
约翰…昆西希望自己已经回了波士顿,他希望自己正穿过波士顿广场走向斯泰特街上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提出了新债券问题。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荣誉只属于老温特斯利普,他又秃又驼——但却一心想着工作,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债券问题,他等着大家的裁决,就如同剧作家在新剧上演的第一夜等在幕后一样。一期六号抵押债券是能赚大钱呢,还是在他脚下彻底失败呢?
刺耳的船笛声将约翰…昆西带回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地方,船开始启动。他隐隐感到有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船载着约翰…昆西离开码头,驶进港湾。他突然坐直身子留心观看起来,他从不会对美视而不见的,现在他又看见了美丽的景色。
清晨的空气是清新、干燥、透亮的,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把疲倦的航海者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港口。他们经过戈特岛,并听见微弱的号角的回声,他看到塔马尔派斯抬起它高傲的头一直伸向闪光的天空。他转过身,那里是旧金山作点缀的群山。
船继续行进,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那里。桅竿和烟囱林立,在水边使他产生浪漫的遐想,当他是学生的时候就被这些神奇的浪漫所述住。他是一个失去了吉普赛血统的内向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年轻人,现在他能分辨出从安特卫普传来的船鸣声,那是来自东方的航线,这使他联想起早被遗忘的一种五桅纵帆船,它来自通商口岸,来自南方的椰子岛。这优美如画的景色如同剧院中的背景幕布那样吸引人,那样色彩绚丽,只是比那幕布更真实。约翰…昆西突然站起身,他的平静的灰色眼睛中显现出一丝迷茫。
他低语道:“我不明白。”
他为自己说出了声感到惊讶,他本不想出声的。为了不显得太唐突,他向周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他可以假装对之发表评论的对象。他周围除了一位女士外没有别人,他也不可能与女人搭话。
约翰…昆西低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