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剑] 渐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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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剑] 渐近线-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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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4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谭剑
    主持人的话:本文作者谭剑是香港新涌现的青年科幻作家。其科幻创作源流更多台湾及香港科幻的笔法,与大陆所习见的科幻小说在观念与笔法上都有些差异。我们选发这篇小说,也着重其在题材上的开拓。更主要的意图还在于希望以这种方式,向读者介绍一些大陆以外华文文学界的科幻作家与作品,以满足广大读者多种多样的审美需求。当然,限于杂志篇幅,只可能是一些中短篇作品。
    当人类的历史书一页页越来越厚,苦读历史的学子们也一次次换上更厚更大的镜片。不过,就在各门各派的基本科学发现尚未完成前,人类各项运动成绩却已经叫人惊讶地迫近极限的边缘:即使是最顶级的运动员,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后,还是没有本领变动先前的运动记录,或者说,他们所作的变动已经细微到连最先进的科学仪器也探测不到了。
    伟大的运动记录就像木乃伊般不朽也不动。也许,我们应该用块墓碑刻下这些数字,因为它们是人类体能的最后极限,并与人类的文明永久长眠。
    晚近的史学家声称,自五十年前福山(Francis Fukuyama)发表史学巨著《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以来,人类的文明发展确是走向尽头。三十年前人类的文学艺术宣告全盘破产,现在就轮到体育成绩的终结。三十年后,很有可能就是科学黄金时代的结束。
    运动科学家对于历史学家的什么破产终结论兴趣索然,他们只借用数学上的“渐近线”(asymptote)来描绘这种现象。X轴是年份,Y轴是记录,再用一条双曲线描述年份与运动成绩的关系,渐近线则是一条越来越接近双曲线的直线。记着,这两条线都只是非常贴切地接近,却老是不碰面的,河水不犯井水嘛!
    二十世纪留下给她的廿一老妹的,除了—些胡涂烂污的历史坏帐外,还有大量像金刚不败之身的运动记录。目光远大的大资本家开始收购各类运动员,因为能打破记录肯定比那些什么总统竞选、艳星再婚的新闻更为哄动。独家直播一场这样的赛事,必可从广告客户身上赚个盘满钵满。
    所以,为求刺激市场,什么古怪的法子都会出笼。服禁药、找几乎可乱真的机械人(或复制人)冒充货真价实的人类比赛,或者利用时间本质的错脱曲线等,都是一些常用的伎俩。
    贴在那颗光秃的脑袋前面的,是张没有表情的脸。我们也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他(或她)的年龄。岁月的年轮似乎没有在这人脸上留下半点痕迹。至于这人的性别,我们仅凭他在跑道上的凛凛英姿、结实的肌肉和粗犷的抹汗姿势来判断。他,似乎是个男性。
    这个我们相信是个“男人”的运动员,过去半年来,每天都在这个全东京最大的全天候体育场馆里进行长达十小时的密集式训练,但对此毫无怨言不吭一声,因为,押他来的人老是站在跑道旁指手画脚地咆哮。
    不同的是这一天,那人少了平日的指挥动作,只站在放置了Toshiba手提电脑的长椅侧边。一个头发和西装都烫得直直的男人,深深吸了口Mild Seven后,吐出菊花香的蓝烟:“光源教练,阿东那小子跑得怎么样?”
    光源教练一改咆哮惯了的口气,恭恭敬敬地答:“那厮前天还吊儿郎当的。我教训了他几句后,现在可跑得不赖了。”
    “你做得不错。加薪水的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抽烟的男人满意地点头,但嘴角的神经也只是略微向上一抽,“听着,阿东是最新款的第四代华伦天奴型生化人。别说眼看,就是严格的细胞检查也抓不到差别。我们‘最佳体育精神公司’自然也花了不少钱在它身。单是R&D的费用,已经够你好好吃上十年了。你不会不知道我的用意吧?”
    “我明白,社长。”光源教练继续恭恭敬敬地道。
    “这就最好了。”中年男人霍地站起,整一整西装,“下个月的全日本运动会,是我们第一个目标。阿东要在9。721秒里跑完一百米,做得到吗?”
    “一定可以的。”
    男人吐了口Mild Seven。蓝色的烟向光源教练的脸吹袭,但他连眼皮也不敢跳一下。两人一直相对无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抽烟的男人才说了声:
    “Good。”
    光源教练的嘴角,这才有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男人举起Gasio手表,用食指轻压光滑的水晶表面。
    “再见了,社长。”
    光源教练的腰板,向前弯了个漂亮的九十度角。
    男人的幻影越发淡化和剔透,渐渐融化,最后就完全散失在空气里。唯独菊花香味仍历久不散。
    光源教练站直身子,走到那个Fujitsu电脑的广告牌下面,这里的空气比较清新。他深深吸了口气:死老鬼,有钱就要这要那,给人的薪水那么少,要求却那么多,天下什么便宜都给你占光了,等老子中了彩票后就不再受你的鸟气!
    跑道上,看不出岁数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脚步,傻呼呼地盯着另一条跑道上的红衫运动员。那家伙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一股傻劲拼命向前冲刺。
    光源教练一见,猛然抬起头来,扯大嗓门叫道:
    “阿东!”
    没有表情的男人马上垂下头,拔脚狂奔,两腿像发电机般刹掣不住,很快就越过了Panasonic、Hitachi、Nintendo等几个广告牌。等到光源教练回到长椅上时,菊花香味已完全挥发掉了。光源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
    阿东很快跑完一圈,Toshiba手提电脑上的数字也跳跃不定,光源教练一看,眉头又皱在一起,只好再放声喊道:
    “阿东,努力,跑、慢、点!”
        (1)
    一百米的世界纪录是9。731秒。运动学家根据人类的肌肉发达程度估计,极限是9。601秒。像阿东这一类身体结构异乎常人的生化人,要打破纪录实在不难,问题是怎样跑出准确的时间,不多,也不少,分秒不差。
    要是阿东第一次就跑出9。710秒,第二次又跑出9。670秒,不到几次就到达极限。“最佳体育精神公司”的如意算盘就会粉碎。可是,如果阿东每年只是把记录分秒不差地推前0。01秒,他就可连续几年都在田径场上称霸,而“最佳体育精神公司”——这个幕后的操纵者和最大获利者——就可连续几年都赚一笔可观的收入。
        (2)
    黄昏时分,教练终于步出场馆,踏在归家的架空输送带上。凝视东京的夜色,废气般的薄雾徘徊在东京上空,历久不散。
    看起来忠厚老实平平无奇的光源教练,背景倒不简单。
    二十四年前,他十八岁,以起跑时惊人的爆发力驰誉体坛,是超人气的选手,被誉为深具潜力的明日之星,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两份大报都辟过相当的篇幅专文介绍。各大体育会都想把他罗致旗下,纷纷向他招手。最后,他加入年薪最高的“野原新之助体育会”,也就是“最佳体育精神公司”的前身。刚才猛抽Mild Seven的社长,就是他当年的教练。
    二十年前,他首次入选国家队,开始代表日本参加国际赛事,并屡次晋身决赛,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一流选手同场角力,出NHK直播全国。热情的同胞在运动场上高呼他的名字,遗憾的是,他一直都与奖项无缘。
    十三年前,高龄危机使他不得不退下战线,从运动员卡座移到教练席上,负起培训新一代运动员的责任。可是,也许是外国的培训计划特别出色,也许是日本运动员素质日降,也许是时势不对……
    八年前,日渐被人淡忘的光源黯然离开国家队,加入由多家企业在背后撑腰的“最佳体育精神公司”,培训新一代的运动员——生化人运动员。
    回望这半辈子,如果人一辈子只能闪烁一次,他只会抱怨他的光辉岁月出现得太早。无论是中年发迹或大器晚成,都能享受迟来的荣华富贵,只有年少得志的人例外,他们多数在中年前后就开始落寂潦倒,早年的名利都成过去。
    几十年来,他已看透运动场内外的大小风景和人生百态。运动员真正的对手,既不是其他选手,也不是时间,而是长长的跑道。他们跑的,不是一条几百米几千米的跑道,而是一圈圈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跑道。即使离开运动场的跑道,别无所长的运动员还要继续走艰苦的人生跑道,一条不知长短的跑道。
    光源在最风光时赚下来的大笔财产,早就在年轻时花得一干二净。他也老早就忘了怎样花掉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恐怕离不开新宿歌舞伎町一带的色情场所(他特别喜欢一间叫“源氏物语”的时钟酒店)……不然,现在一定可以过点较舒适的生活,不必靠人事关系才能弄到“最佳体育精神公司”的职位,更不必受“最佳体育精神公司”的鸟气。
    既然阿东可以作为“最佳体育精神公司”的摇钱树,为什么不可以为做教练的带来一笔意外之财?
    沿着这个方向,在五年前,他想了个非常非常精妙的计划。他也算过他在银行的存款,虽然不多,却是最近五年来辛辛苦苦节衣缩食省下来的积蓄。只要看准机会,放胆一试,也许就可以脱离苦况。
    五年来,他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阿东,努力,跑慢点!”
    列印机吐出几页印满密密麻麻的报表,叫光源教练如着魔般研究。他拿着阿东一百米试跑的成绩单,口中念念有词:
    “阿东,努力,跑慢点!9。650、9。658、9。670、9。690、9。710!阿东这家伙跑得越来越好了!阿东,阿东,我爱你!”
        (3)
    转眼终于到了比赛那天。
    几天来,东京上空的薄雾越发浓厚。一重黑雾,像从巨龙哥斯拉的口里喷出,把场馆完全包围。
    由于“最佳体育精神公司”放空气说阿东会破记录,入门票又被黄牛党炒贵了几倍。我们也别忘了,事前几家电视台为了争夺独家直播权而斗得好不热闹,疯狂的广告客户则无孔不入地入侵跑道旁的广告牌、电视字幕和运动员身上。当然,各种地上地下赌博公司也欢迎大家踊跃下注。除了赌谁是新的世界飞人之外,也有赌最新的记录是多少时间。
    光源教练相信,阿东就是新记录的创造者,新的时间就是比旧记录快0。01秒的9。721秒。他下注的是寰宇博彩公司;地下的,因为赔率比较高。在此谨祝他好运中彩。如果一注独得,厉害了,至少三亿日元的彩池全归他所有。光源教练的心情,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如此投入一场赛事了。
    “现在是男子一百米决赛,第一线是红孩儿,第二线是金丝猫,第三线是雷老虎,第四线阿东……”
    全场一阵热烈的掌声。光源教练听到这里,以下的是什么都不入耳了。发抖的手紧捏彩票,上面印着阿东的名字和时间,还有一条长长的银码。
    他自然也不会留意,抽烟的男人也在场,不过足在场馆高层的贵宾厅里。他的手指也没有闲着,夹着根特长的Mild Seven。至于他的胸衣袋里,也有一张彩票,一张银码更大的彩票。他一边抽烟,一边留意跑道上的情况。
    跑道旁的那块Seiko大表板,列明每个运动员的时间,包括起跑、最初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和一百米。光源教练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些稍后会令人心脏起伏不定的数字上。
    运动衫前印有资生堂标志的阿东,排在跑道的第四线,两手叉在坚硬的胶地上。半年来的严格操练,已使他的心理和身体状态攀上高峰。肌肉里蕴藏的无穷能量已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他不自觉地斜视第一线的红衫选手,那也是张没有表情的脸。过去半年,他们一直同场练习,却从来没有交谈过,也没有任何正面的眼神接触或交流,然而,他隐隐觉得,对方的眼神不但毫不陌生,更有种无以名之的亲切感——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没登上陆地,仍然在浅蓝色的海洋里漫无目的地畅游时,那人就住在另一片海洋里,也还是条很小的鱼。至于怎样认出他来,是因为那对同样迷惘的眼神,那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还是那种刻板的语调?他不敢肯定。他只记得,那时他们隔着海洋之间的幕墙亲密地靠在一起,互相对视,无言地交谈。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过了很久,很久。
    他们一直以为,海洋就是整个世界,殊不知,在他们的海洋世界以外,还有另一个更大、更不可知的世界。一双双睁得圆圆大大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注视他们。
    阿尔起跑十分快,只需0。03秒。其他的需时0。05秒至0。07秒不等。一刹那间已是二十米,阿东依然领先,时间是3。83秒,和训练时的时间相当吻合。五十米,5。43秒,又和训练时一样。阿东越跑越远,其他选手也越跑越远。观众席的人站起来,有人开始呼叫阿东的名子。光源教练离终点太远了,其实冠军是谁他已心中有数,问题是阿东能否分秒不差准时冲线。
    表板上阿东的数字:跳!9。702,跳!9。711,跳!9。717,跳!9。721,9。721,停了。无论是多么刺激的游戏,最后还是定了胜负。9。721,9。721,9。721,光源教练自己跟自己不停说话,彩票随着手上上下下颤抖。
    这真是毕生难忘的时刻和数字,简直是完美到极点的计划。过去半年来的地狱式集训,不,应该说过去二十多年的努力、等待和汗水,就是为了这短短的9。721秒。过去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什么金牌银牌都只是一刹那的荣耀,远远比不上彩票实际。阿东终于代替光源教练赢了他毕生最重要的赛事。明天,读卖、朝日和NHK必定会郑重其事地介绍这场赛事的胜利者。
    谁知道,真正的大赢家,其实另有其人。
    光源教练脸上,终于出现了个完美的笑容。
    明天早上,他就可以给老是抽烟的中年男人寄封电子邮件:
    老子中了彩票不干了,我已买了到夏威夷的机票,也会在那里的海滩买间屋,以便一天到晚都可以看草裙舞。有空的话,欢迎来探我,海边最大那间屋子就是我的……
    终于,这封在光源教练脑里草拟了很久很久的退职书,可以实实在在地写下来了。
    谁知道,真正的大赢家,其实另有其人。
    颁奖时,场馆外的黑雾,终于像输了赌注的人潮般散去。
    几个月来,终于有人可以从场馆的位置,隐约看到几公里外的一千公尺塔的轮廓,更可以清楚看到,包围在塔附近,璀璨夺目的广告群。
    电光幻影、永远美丽的特别颁奖嘉宾伊达合子(Kyoko Date)隆重出场,引起一阵小小的哄动。颁奖台上,站在最高的不是阿东。人群里不见了光源教练的踪影。有人看见他如中咒似的瘫坐在长椅上发傻,彩票不知何时已掉到地上。惨白的脸孔全无血色,失去光采的眼睛盯着Seiko表板上另一行同列那个比9。721更小的数字。
        张晓雨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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