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祖君,祝你前程无量。”
宫崎风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的碰了一下玉承祖面前的酒杯,独自干了这杯酒。听到瓷质酒杯碰撞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玉承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宫崎先生,合作愉快!”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旧历乙丑年,隆冬季节。雪,迟迟的不肯落下,天气奇怪的厉害,奇冷无比,却无风无雪。这一年的冬季,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冰冷的存在着。
今天,玉博雅独自一人,穿过假山,走过精巧的回廊,绕过黄杨木雕的影壁,慢慢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着,像是要把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在心中带走。他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所以,很生硬的拒绝了家人的相送和关心,他是拙于表达自己的,他也不知道面对妻儿,面对兄姐,面对家人的关心,他该如何表现。所以,他宁愿独自一个人,最少这样他知道如何自处。
我站在回廊的尽头,等待着博雅二叔。冬季的天,亮得特别晚,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博雅二叔高大健壮的身影。
“二叔,我等您很久了。”
“玲珑,这么冷的天别着凉了。”
博雅二叔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有些微微的惊讶,因为,他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来送他。我将手里拿着的一条深蓝色的毛围巾,捧到博雅二叔面前。第一次,我还是第一次和博雅二叔距离这么近,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还要魁梧,穿着灰青色的棉长衫,黑色的外裤,白底黑绒面的棉鞋;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憔悴。
“二叔,您把这个戴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
“二叔,戴上吧!看天气像要下雪了。”
我踮着脚,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围巾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开心的笑了,
“二叔,暖吗?这可是我亲手织的呢!”
博雅二叔温和的对着我笑,露出洁白而整洁的牙齿,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暖。”
围巾原本是我为父亲织的,自从知道博雅二叔要去救承祖大哥的时候开始,我就想把它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似乎只有如此做了,我的心才能够得到安宁。
我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博雅二叔的背影,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我的心中被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牢牢抓住,胸口传来一阵阵窒息的感觉。我用力的甩了甩脑袋,拒绝面对心中的不安。
玉府的红漆大门外,停着一辆全黑的马车,马车旁三个全黑打扮的青年男子,给人一种非善类的感觉。
玉博雅出了玉府西角门,一眼便看到了这辆马车,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这样的一辆马车实在很扎眼。他径直的走到马车边,一个黑衣人略微的打量了他一下,便将眼罩给他戴上,另外的两个黑衣人把他架上了马车。
玉博雅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只觉得,马车走了很久,却没有走得太远,他觉得马车似乎在不停的绕着圈子。
“到了。”
玉博雅被带下马车,带到一间屋子里。他觉得身边很安静,人似乎都走了。玉博雅小心翼翼的将眼罩取下,安静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高大而粗壮的房梁,宽敞的空间,带着异味的空气,证明这里是一间堆放木材的仓库。
“玉先生,受惊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玉博雅缓缓的转过身子,冷冷的看着宫崎风,“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你。”
玉博雅在心里暗暗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正视内心的怀疑。自从两个月前,宫崎风取走了玉承智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白玉观音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玉家玉器行。
当时,玉博雅是有些怀疑,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并没有往深处想。
“玉先生,东西带来了吗?”
玉博雅轻轻的举起手里的包裹,他感觉到宫崎风的一双眼睛里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立时三刻将他手里的包裹占为己有。
“玉承祖呢?”
宫崎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响亮的击掌两次,玉承祖被一个黑衣人带到了玉博雅的眼前,玉博雅在一把抓住玉承祖手腕的同时,高高的抛出手里的包裹。宫崎风一惊,慌忙的伸手抓住抛过来的包裹,身边的人也跟着有些紧张。
“我们可以走了吗?”
稳定住情绪的宫崎风,听出了玉博雅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宫崎风有些恼怒而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让出路,让玉家叔侄俩离开。
宫崎风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急切的打开了包裹,拿出装着玉如意的紫檀木盒子,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痴迷疯狂的目光紧紧的黏在盒子里的玉如意上。
趁此时,玉博雅死死的抓着玉承祖的手腕,微低着头,飞快的向门口走去,一会儿的功夫,大门就在眼前。
突然,身后的宫崎风颤抖得高声喊叫着,“假的!假的!假的!假……”声音戛然而止。
宫崎风的咽喉处,贯穿着一支袖箭,没有人看到是谁是什么时候射出的,风驰电掣一般,扼住了宫崎风的生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也大张着,似还有没说完的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盒子里的玉如意已经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几乎在宫崎风倒地的同时,一颗同样神秘的子弹射穿了玉博雅的心脏。他一把抓住玉承祖的后背,狠狠把他推出门外,同时在玉承祖的耳边小声而快速的说,“儿子,快回家!”然后,猛的关上了门,死死的用身体抵住身后的两扇门。
玉博雅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里流走,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他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缓缓的放松身体,慢慢的抬起头,凉凉的雪,冰冷的落在他的脸上,
“哦,下雪了,玲珑说的对,真的下雪了。”
雪,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天上人间就已经是素白的一片了,白得那么彻底,白得没有一点缝隙,或许苍天不忍心看到万丈红尘中的悲哀与丑陋,痛苦与疯狂,伤心与欺骗,所以,才用这雪,用这纯粹的白,这撼人心魄的白,这洗刷灵魂的白,掩盖了一切,掩盖了人世间一切的欢乐与无奈;美好与丑陋;无私与贪婪;幸福与悲哀。可是,人心呢?!人心真的就能随着这样雪,这样的白,这样的纯粹,彻底的干净起来了吗?!
正是,眼波如水露温柔,妾意郎情两更羞。
无底人心贪念起,小窗落雪恨离愁。
被推出门外的玉承祖,只听到院内一声枪响后,人声大乱。他拼命的拍着门,喉咙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鸡蛋,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心里面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喊着,
“父亲,父亲,您和儿子一起回家吧!”
眼前的大门即将被打开,里面的人就要冲出来,玉承祖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向家的方向跑去。
夜,已经很深了,玉府的议事厅里却依然灯火通明。
玉承祖低着头,跪在议事厅里,什么话都不说,谁问都没有用。其实,玉承租已经意识到,他或许会成为千古罪人。玉承祖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就算他马上死去,也无法救赎自己的灵魂。他的耳边一直响着父亲最后的那句话,
“儿子,快回家!”“儿子,快回家!”“儿子,快回家!”
除了这个声音这句话,玉承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似乎身边的人都走了,也有人曾经要搀扶他起来,他沉默的拒绝了,他宁愿跪着。玉承祖的心中有一个妄念,他只要跪下去,父亲就一定会平安的回来,他执拗的跪着。
那个晚上,无痕姑母和我,在议事厅里陪了承祖大哥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冬日的夜是如此的漫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外面的雪下了整整的一夜,那是留在记忆中,京城下的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茫茫的天地之间,就再没有了别的颜色,只留下了彻骨彻心、凄凉的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管家福来,一溜跟头的从外面跑进议事厅,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福来嘴唇打着哆嗦,眼神里都是慌张和无措。进了议事厅,只会站着不停的喘着粗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昨晚承祖大哥的样子,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什么,但是,我一直抵抗着心里的感受和害怕,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眼前这个在玉府呆了一辈子的老管家,惊慌成如此模样,我的心里陡然的升起了冷冷的不安。
我倒了一盏温温的茶,端到福来的面前,他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哆嗦着,茶杯里的茶多一半都洒在了衣服上,无痕姑母走到他的身边,平静温柔的看着他,浅淡冷漠的声音,一如往常,
“福来,不必惊慌,万事有我。”
无痕姑母的态度,稳定了福来的情绪,他终于哆哆嗦嗦的开口了,
“二、二、二老爷在、在、在门外,已经、已经抬进府了。”
跪在地上,始终木然呆滞失魂的承祖大哥,一听到此话,便疯了似的狂奔了出去。我扭身要
第453章 :知道了()
跟着出去,却被无痕姑母一把拉住了,
“玲珑,陪在姑母身边,哪儿也别去。 ”
无痕姑母的手寒冷如冰,控制不住的打着哆嗦,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冷淡,
“二老爷,怎么样了?”
“已经、已经去了!”福来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
“福来,把府里的门通通关上,什么客都不见,通知其他人。要记得吩咐下去,不得惊动老太爷!”
无痕姑母浅淡冷漠的声音,平静无波的神情,和冰冷的不停颤抖着双手,形成了奇异鬼魅的反差。
“是,小的知道了。”福来踉跄的退了出去。
我心底里那份冰冷的不安,瞬间变化成彻骨彻心的恐惧。我眼神慌乱的看向姑母,无痕姑母的脸,倏然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和生气,人也开始摇摇欲坠,我急忙扶着她坐下。无痕姑母紧紧的、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抓得我很疼,刻骨铭心的疼痛蔓延到了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无痕姑母却抬起头,对我柔柔的,幽幽的笑了。
“玲珑,帮姑母一个忙吧!虽然,现在让你面对这些,很残忍,但是,总要面对的!”
无痕姑母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脸上依旧是那种朦胧的,平静的微笑,她把我的手牢牢的攥在手心里,把我带到前院的门房里。
门房里已经是哭、喊之声混沌一片,二婶母扑到博雅二叔的身上,嚎啕痛哭,哭得几次晕死过去,三婶母、四婶母、大嫂白依依和二嫂杨柳、还有三姐玉珀搀着、扶着、劝着,一起陪着哭着、疼着;博君三叔站在承智二哥的身后,泪眼婆娑,羸弱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着,惨白的脸上泪痕未干。
“玲珑,帮你二叔擦擦干净,换件舒服的衣服。承智,你也去。”
无痕姑母对屋子里的人,逐个看过去,声音里是一贯的清冷浅淡,
“别都呆在这儿了,关总管,灵堂就设在正堂的花厅里吧!你们大家都去帮忙,尽尽心吧!”
听了无痕姑母的话大家便各自离开。
玉承智直直的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他绝对不能相信,躺在那儿的,是前一天还鼓励他,“要勇敢的做自己”的父亲,不,这绝不可能!
我看了看站在那儿傻乎乎的承智二哥;又看了看捧着博雅二叔的衣服,颤颤巍巍走进来的二婶母;再看了看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博雅二叔;我一下子躲到了无痕姑母的身后,低声带着哭腔的说,
“姑母,我想回屋了,我要回去。”
我不,我不想,我不要,我不能面对,我不行,我想逃了,逃开眼前的一切,逃得远远的。
无痕姑母用力的把我拽到她的跟前,她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被无痕姑母那一对清亮通透得,有些冰冷的眸子催眠了,我松开了紧抓着无痕姑母的手,一步一步的向博雅二叔走了过去。我的脑子发晕,意识混沌不清,脚踩在棉花里,软软的使不上力气,脚下的地是倾斜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努力克制着不许自己吐出来。
终于,我来到博雅二叔的面前,他的脸有些发紫,但是很安静,他依然带着我送的围巾。看到那条围巾,我突然就不怕了,头脑清醒,胃里也不再难受了。我用手温柔的抚过博雅二叔的头发,回过头对承智二哥说,
“二哥,去打些热水来吧!”
承智二哥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依旧直直的、呆呆的站着,没动。
“我去吧!二婶母,把衣服给我吧!”
门口说话的是去而复回的大哥玉承祖。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有一种痛哭后的清亮,
“姑母,还没通知父亲呢!祖父和父亲住在一起,没有人敢去!”
无痕姑母轻轻的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承祖大哥走到我的身边,把博雅二叔的衣服缓慢柔和的放进我的手里,
“玲珑,大哥去打水,要热水是吗?”
“嗯,不能太热,比温水热一些就行,天太冷,我怕二叔生病。”
我认真的要求着,承祖大哥很努力的想对我笑,但是他没成功,还没有形成的笑容,在他的嘴角轻轻的划过,一下子就不见了。
承祖大哥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知道了,不要太热,比温水要热一些。”他的声音哽咽着,快步的走了出去。
我轻轻的把围巾从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取了下来,解开他的衣扣,帮他换上衣服、裤子、鞋袜;我看到博雅二叔的左手的手腕处,绑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很像是一支箭筒,但是,比普通的箭筒要小很多。我没有动,也没有告诉其他人。想来,应该是对二叔很重要的东西吧!然后,我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整理着他的衣服,总怕有穿得不舒服的地方。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闻到了一种雪后,清净、清新、清雅的味道。我对博雅二叔温柔的笑了,我的手温柔的抚过他的脸颊,好凉啊!
“二叔,我没弄疼您吧,您觉得有哪里穿的不舒服吗?”
我的脸上爬过冰冰凉凉的东西,应该是泪吧!承祖大哥打来水,把水盆放在博雅二叔的身旁,
“玲珑,我替二叔洗脸好吗?我保证,一定会很轻很轻的。”
“嗯,大哥,您试过水温了吗?”我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试过了,你放心!”
我看到,承祖大哥的脸颊上有清晰的五指红印,泪痕尤见,博雅二叔为了救他而遇难,承祖大哥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很内疚的吧!
“玲珑,你看,大哥洗得干净吗?”
“干净,很干净!”
听着玉玲珑的一声“干净”,玉承祖的心里割肉剜骨的疼,他这辈子怕是干净不了了!
我还是把那条围巾,重新围在了博雅二叔的脖子上,
“这样就不冷了,是吗?二叔!”
雪,又开始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忽不定的飞舞着,接近地面时候,却又变成了一滴一滴的泪水,犹如离人的血泪。
当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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