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风筝经受那般的急降,定然会气绝而变为真正的风筝的,没想到还有命在。
但见此处风景和丽,春意勃发,俨然又是别一人间世界。
一路之上,兔走鹿行,并不避人,让人有来至仙境之感,世俗之虑顿脱。
莫玩抬头四望一下,竟至朝一片桃林走去。
甫近桃林,香气便勃勃而来,桃花芬芳,阵阵清香扑鼻入肺,使人心神为之一怡。
馨香扑来,莫玩却掩鼻道:“晦气,晦气,这劳什子花早不开晚不来,偏偏我来的时候大开特开。”
原来莫玩素性不喜香气。一向都是闻香而遁的,此次别有缘由而来,才不免反其一向而行,明知谷有香,偏向香谷行。
桃叶片片的不时飘落,缓缓地当空而舞。
桃林边有一小溪,溪水缘林折而南流,花落溪中,将沉不沉,偶有一二尾无名小鱼,唼喋水面,以吻触花,嬉戏不走,顷刻,桃叶随流而逝,小鱼亦尾随而去。
莫玩眼珠瞪一眼,喉咙里哼一声,似乎是为这无知生命的无知作为而不屑。
又有淡色的大翅蝴蝶穿插花间,互相追逐嬉闹,莫玩左手捏鼻,右手以袖挥之,蝴蝶亦不畏人,徘徊不去,莫玩挥之不去,反而愈聚愈多,似有迎接远客之状。
莫玩面有不愠之色,加快步伐,大骂晦气。
不时有微风轻扬,拂在桃花之上,于是就有花粉洋洋洒洒地脱花而舞,如下了一场薄薄的粉雨,花粉伴着尘埃洋溢跳动,空气里的香气立刻便浓郁了起来。
莫玩大袖狂舞,花粉却是无声无息地沾了他一身一袖,他愈是用力地舞袖,愈是沾染的多起来,眉间鼻际也不免翩然上了许多。
莫玩呸呸几声,似乎嘴巴里也有香味在搞鬼,他恨不得把相气全呸而出。
桃林虽然短短几里之遥,莫玩却如走了他人生中最为辽远的路途,真是人之所恶,虽短亦长。
好不容易走出桃林,莫玩轻吐一口气,举头望望当空浮着的风筝,不由羡慕风筝之不畏香味,己所不及。
一条白石小径蜿蜒至前方,又走了百步之远,只见迎面一块大大的石壁,石壁光滑如镜,上面却刻有碗大的三个纂字:东门谷。字呈黑色状,字体雍容华贵,一见便使人能生出敬意来。
转过石壁,眼前豁然开朗,中间是一个极大极大的院落,枕山面河,一条溪流当门缓缓流过,溪水直泄入右侧的一个大潭中,潭水碧沉沉的波澜不动。
小溪并不甚宽广,却有一小小木桥弧立溪上,护拦皆是雕刻着奇花异兽的白木扶手,当真是雅致精巧,远远看去,木桥便如玉制成一般,只有近得前来,才可隐隐能辨出有木纹理来,不知是用何木造就。
院落背山而构,并无大门,散落着几十个小小个屋子,虽多而不乱,有的端端正正,有的却是倾斜欲倒,但一个个却是造的小巧之极,仿佛只能置得下一桌一塌,再无其他余物可以充填。
远远望去,小屋似是按一定的方位所建,另人真是猜测不出,煞费头脑。
莫玩却是对这些不屑一顾,他走在桥上,故意将步子迈的极重极重,让桥身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来,毫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果然,莫玩这造孽的重声早惊动了庭院中来,两个垂髫女童闻声奔了出来。
一见莫玩道人,都齐声呼道:“师叔来了。”
莫玩哼一声道:“这个鬼地方,种那么多的树,臭都臭死了,燕语寒轻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片子,每日里无所事事的,这些日子都做什么了?”
两个女童正待回答,只见她们身后呦呦地奔出两只小鹿来,紧紧地贴在两女童身侧,如婴孩之恋亲,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莫玩,似乎十分好奇。
莫道眼现精光,道:“这两个小家伙长的这么肥了,今晚给我打打牙祭吧。”
这两个女童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正在嬉闹的年龄,她们知道莫玩道人最是爱和她们开玩笑耍子了,并不在意莫玩说甚么,反而见师叔许久未来,今日忽然临门,都是十分的喜出望外。
那个眸清可爱的女童唤做燕语,见师叔回来,便抢着嚷道:“师叔,这次给我带来甚么好玩的东西了呢?”
莫玩哼一声,瞪她一眼道:“还玩?功课做的怎样了?”
另一个意态幽花的女童唤做寒轻,她抬头不经意间望见莫玩头顶上方高高飘着的一个大物,奇道:“师叔,那是甚么?”
莫玩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格的一笑,道:“这当然是风筝了,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
两个女童都是从未见过如此颟顸的风筝,心里满是好奇,都睁大眼睛望个不止。
莫玩见风筝因这几天的奔波劳累弄得污垢不堪,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便将手中细绳递与两个女童,叫她们将风筝带到潭里好好洗涮洗涮。
两女童欣然接过,一蹦一跳的去了。
莫玩待两女童出去了,正要行布,两只梅花小鹿还睁着两只大眼呢呢痴痴地望着他,有一只小鹿还踱上前来,将头触到莫玩的衣襟之上,不住地摩梭。
莫玩厌恶地将小鹿脑袋一按,道:“去一边去,弄脏道爷的衣裳了。”
那只小鹿颇知人意,见这位道爷并不喜它,识相地退到同伴身边,轻轻晃晃脑袋,仍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莫玩,另一只小鹿也同样目不转瞬地朝莫玩望着,莫玩并不能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出友好来,道:“看什么看,再看贫道拿你两个下酒。”作势便要动手。
这时只听悠悠一声轻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一来便如此的煞风景,可不亵渎我这里了。”
声音低微,似有不足之症。
话音刚毕,一个淡红衫女子便已立在庭中,不知其所何来,仿佛她一直便立在这里似的。
那女子神色严峻,但严峻中带着积蓄苍白,意态天然,如超尘脱俗般,但天然中亦是流露着一丝人世的沧桑。
莫玩见到那女子,神色立刻便庄严起来,稽首回道:“师姐。”
那女子微微嗯了一声,俯下身来,两只小鹿便奔到她的脚边,呢喃不止,如见主人。
那女子二十上下的样子,莫玩年龄至少要比她大上一倍,辈分却是在她之下。
莫玩见那女子意态闲适,小心翼翼地闻道:“师姐的身子可好一些了。”
那女子又低低嗯了一声,并不答话,只顾抚弄两只鹿儿。
许久,那女子朝莫玩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这次又是徒劳无功?”
莫玩不想师姐会有如此一问,一时神色有些内疚,嗫嚅道:“实在是——”
那女子不等他说完,声音低低低便道:“你先去歇着吧,等将息好了我再问你。”
第35章 燕语寒轻()
莫玩嘴唇微动,又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师姐沉郁的脸色,终于还是将要说的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打一躬道:“师姐,那我先去了。”
转身朝一侧耳房而去。
他此刻腹中满是压抑,一时想我这是回来做什么了,还不如在外面多玩几日;一时又想自己玩的时日会不会有些多了,现下才回来会不会有些迟了,而且空手而回,这样想着不由又有些愧疚起来。
那女子待莫玩走进耳房,才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忧郁和失落,她站起来一动未动,痴痴呆呆地睁着一双妙目不知在望着什么,又不知在想着什么,就那样,许久许久。
两只鹿儿仿佛也是受了她的感染,不再动弹,都睁了两只大眼睛望着她,亦是痴痴呆呆的。
燕语寒轻掣着这硕大的风筝,两人都是啧啧的惊诧不已,这如许大的风筝,当真是难得之物。
赵正依然昏厥着,半沉半浮地飘在空中。
燕语好奇心起来,轻轻地把风筝上的细绳往下拽拽,赵正便一下子被拽在了眼前,两女童定睛一看,都被唬得吓了一大跳,这风筝耳目口鼻四肢皆备,分明是个人,怎么是风筝呢?
两女童面面相觑,都不得其因。
燕语道:“这分明是个男子模样,怎会这般的怪异,变成风筝,浮在半空了?”
寒轻挠挠头道:“也许是这风筝精致,制作的惟妙惟肖,才如此肖人吧。”
燕语点头称是,但心下不免生出疑惑来,抿嘴思想,却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寒轻心性尚玩,拉着燕语的手道:“想那许多干嘛,咱们先玩耍一会。”
燕语点头赞同,毕竟孩童心性,玩心最大,再不想风筝是何物制作的了。
燕语松手缓缓地将风筝细绳放长,待风筝飘起,越升越高,浮在高空,两女童厮闹着争先逐后地嬉戏放起风筝来,不一时,两女童玩耍的累了,忽又记起师叔吩咐的叫将风筝好好洗一洗的话来。
两女童跑到水潭边,但见波光粼粼,潭反碧绿,好大一汪碧水,潭中波澜不惊,偶有微风拂过,潭边水草摇曳。
燕语看了一眼水,说道:“可惜这样好的水,要被这浊物弄脏了。”
寒轻笑着捶了他一拳道:“小丫头少贫嘴了,洗干净了才好玩儿呢。”
燕语嗯一声,渐渐把风筝线收回,缚在潭边一块大石之上,将风筝深深地就往潭水里按,却没想风筝颟顸大物,按之竟尔不沉,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
燕语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摔手道:“这风筝不听话,怎么也不到水里面去。”
她本意要将风筝浸道水中,好将污垢浸褪,见风筝入水不沉,是以十分难为。
寒轻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拍手道:“有了。”
她说着便转身在潭边的土石中挑拣了一块长形的扁石块,搬过来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潭水里风筝的正中,风筝受大石的压制,霍地一下就浸入了水中。
赵正被按入潭中时,正好俯身入水,扁石压在他身上,立时便将他的身子浸入了水里,幸好他身子膨胀肥大,口鼻皆露在外面。
赵正经过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昏厥,又经两女童这半日的蹂躏,此刻还未清醒过来,不然,他此时要是自己被如此对待,一定会再次大昏特昏的。
燕语见寒轻这法子极妙,便拍手叫好,但随之又撅嘴不恽道:“哼,这法子又是你想出来的,为什么你总是要比我聪明。”
寒轻见燕语又耍这样的小脾气了,她性子和缓,并不气恼,伏在燕语身边嘻嘻地看着她,燕语白她一眼道:“看我做甚么?”
寒轻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笑道:“好姐姐,别生气了好吗?你生的这么漂亮,再生气可要变丑了。”
燕语听她夸自己漂亮,心里喜欢,扑得笑了一声,嗔道:“小丫头片子,总会这般的耍贫嘴,我哪里便这么容易就恼了。”
心里欢喜,再不生气。
寒轻见她不再恼了,拉起她的手道:“好了,这个时辰该给师父煎药了,得回去了。”看了潭中的风筝,又道:“咱们明天来的时候,风筝说部准已泡得干干净净了。”
两女童又嬉闹一番,这才欢快离去。
有风轻轻地拂过,肥大的风筝偶尔随风一动,在水潭中荡起几个涟漪,然后就归于静寂。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正这才渐渐醒转过来,恢复了知觉,只觉身之所处,竟似一个极大极大的冰窖,寒冰彻骨,冰入骨髓,全身在不知觉中便瑟瑟发起抖来,待得意识渐渐恢复,只觉寒意更加围裹了全身,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肢体,无一处不寒,无一处不冷,更无一处不又酸又乏,酸乏相兼,怠倦之极,他极想极像动一动身子,苦于全身乏力,就是动上一根手指头也是难上加难,仿佛身子已不再为自己所有,不知道自己的胳臂去了哪里了,不知道自己的脚掌去了哪里了,他就这样浮着浮着……
许久许久,他胸中难受,才喘息着咳嗽了出来,嘴唇甫动,便觉面颊冰凉,嘴际张合间,感觉有冷水灌了进来,他两日滴水未进,此刻有水至唇,便张嘴自然而然地吸了进去,恍惚间,仿佛是一个妙龄女子正拿着汤匙,正一匙一匙地喂他喝水,赵正欣然张嘴而迎,但是女子的汤匙却是越来越大,女子喂他水也是越来越多,其速也是越来越快,赵正喉中尚未咽下,便又有水喂了进来,赵正大叫道:“够了,够了,我喝足了。”
哪想他越是大叫,水越是来势汹汹,不可抑制,猛灌喉间,呼吸为之废止,赵正在自己的大叫声中醒转了过来,眼前之见水际茫茫,不知底止,自己浮于其中,亦不沉没。
赵正来不及想这是出于何因,惊慌间蓦地将头猛地擎起,抬出水面,潭水本来静寂,并不波动,赵正这才免受灌腹之苦,但方才腹内已满满喝了一肚子的水,将他的肚子大大地喧了起来,此时肿上加肿,赵正之苦,可想而知。
潭中清冷,时时闻得见细碎之声,赵正睁开双眼,只觉头面麻木无法转动,只得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一圈,只见四下里水际茫茫,无有崖际,似乎还有浮萍绿草之属漂浮水面,偶尔亦能闻得见蛙声聒噪,赵正心下思忖道:“这是甚么地方?我这是死了么?”
闭目苦苦思索,只能记起自己在空际急降,当时风声刺耳,头痛欲裂,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此刻又不知怎地在这里了。
回想数日前自己还与众师兄相与为乐,过着平平静静的生活,虽然无滋无味,却也不必受这般的苦,此刻遭受着这样的困苦,真是数日之间,天壤之别,自己有身之体而翻然为他人之玩物,老天何必无情如此,这样的对待自己,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即刻便死了,一死了之,也远远胜过眼下的不生不死半死半活之情境。
第36章 怒蛙之战()
他又忆起自己先前悟出的道理,现下如此遭遇,看来自己还是一颗未成熟了的桃子,还是一颗生桃子。这一切一切的缘由都只是因为自己还是一颗生桃子,才任人采摘任人欺辱的,可是自己年纪已这般大了,还不能自立于世间,何时才能熟谙于世事,熟练于世俗,熟虑于人情?何时自己才能熟?何时才能熟?
赵正中情激愤,大声呼喊,喉间却只有呜咽之声,颊承水面,是以他只能闭唇忍声,然而中心悲凄,声化为泪,声音转哀,倏忽间一切的不悦笼上了心头,一时间涕泪全下,他却不敢尽情而悲,闭着嘴巴,只是呜呜地哽咽,不觉泪流满面,下滴水中,清冷的水潭中,又多了一种滴答滴答的声响。
也不知这样的多少时刻,赵正又累又饿又乏又悲又苦,不觉之间,已昏昏长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赵正被冷风吹醒,目所及处,一轮圆圆的明月正现在眼前,他愣愣地望着圆月,月亮怎地掉落人间了?俄而,几滴水珠滴在水面,明月随之荡了一下,赵正这才醒悟,哦,是入夜了,仰头而望,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擎在当空。
赵正打个寒颤,只觉身子仿佛已回复了自己所有,渐渐知觉感也比先前大了,忽觉左手处有什么东西,触手如痒,他努力地侧起头来,眼睛使劲地往左瞭望,只见自己左臂如巨,左手肿的如馒头相似,手指正如葱白般根根肿胀,一尾不知名的小鱼,正缠绕在他指际,时时在他指间触碰,若觅食状,不时地吐水生泡,赵正无可奈何地望着鱼身相触,脸色苦闷地回转过头来,这时眼前三尺之处不知何时已伏了一只青蛙,青蛙正伏在一片荷叶之上,怒目向着自己,似是在告诫赵正勿侵此地,青蛙怒睛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