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敢做这缺德事,还怕人听见呀!”
原来太太把她们叫过去,是说三姐的婚事。
许久没带上笑模样的太太,笑的眼睛弯弯,她拖着三姐的手说:“真是个好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伶俐,也是时候该说婆家了。”
三姐当场就白了脸。
李姨娘扯了个笑容说:“还小呢,不过才十五,她还想多伺候老爷和太太几年。”
“不小了。”太太笑着说:“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嫁给老爷了,以后就不要上学了,在家里面安心备嫁吧。你爹和你哥哥已经给你找好了人家,是你哥哥单位的副局长,家里有的是钱,人也好,很知道疼人,若今后能生下一男半女,论福气比我这当太太的都强。”
李姨娘只觉得一股邪火冲上心头,硬压着火,刚要辩白几句,就见太太挥了挥手。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爷也答应了,你们走吧,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办。”
娘俩互相搀扶着走了回来,路上硬压着哽咽声,眼泪就没停过。
“她真是不得好死!你也是老爷的亲闺女,他怎么舍得这么糟践你!”李姨娘嚎啕道。
“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大姐和二姐还不都这样,咱们不是早就知道吗?这宅里尽是吃人的。”三姐哭着说。
“不成,我若闭着眼睛把你嫁出去,后半辈子我也活不了了!我得再去求求老爷。”李姨娘擦擦眼泪,出了房门。
他们要三姐嫁的人姓陈,这位陈副局长名声在外,那真是荤腥不忌的主。家里养着一堆姨太太也就算了,凡是收进家里的丫鬟,没一个逃了魔掌,这门里头弄死的女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说好听些是嫁过去当姨太太,说难听些不过是送了个玩物。
没多久李姨娘回来了,一边儿脸上多了个红肿的巴掌印。
她搂住三姐,肝啊肉啊的嚎了起来:“我是这么个贱命,没想到你也这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姨娘你别哭了,当姨太太也没什么不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吃有喝,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足呢?姨娘这辈子不也活的挺好,若你没当这家的姨太太,哪儿来的我和五姐?”三姐强笑着说。
“若是一般人家的姨太太,我也不难受了,比起嫁给穷小子受苦,当小又算得了什么?可那家不能去,他……他……那龌龊事我都说不出口!你若去了,就得被糟|蹋死了!”
雪兰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这又不是叫黑涩会绑票,送去妓|院卖了。长了两条腿,不愿意就跑嘛,莫非虽然哭的惊天动地,其实也舍不得大宅门里优渥的生活?
“姨娘和姐姐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带着我一块逃走呢?”雪兰这样想了,也就这样问了。
李姨娘擦擦眼睛说:“你知道什么,说跑就跑,哪里这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雪兰说,“咱们又不是被绑了手脚,想跑一定能跑的。”
“姨娘……”三姐满眼希冀的望着她。
李姨娘摇摇头:“即便能跑,咱们三个女人能跑去哪儿呢?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出去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何况咱们身上也没钱。再说了,先不提咱们一跑就能叫抓回来,万一叫拐子打了,卖了怎么得了,咱们这地界上的地痞流氓可不少。”
弄了半天,不止雪兰害怕外面的世界,这些被养在宅门里的女人也害怕,为了这么个避风港,也就随便家里的男人摆布她们的命运了。
雪兰深深叹了口气,十二岁的小姑娘头发稀疏干黄,身上瘦得一把骨头,这一叹气,颇有些可笑。
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胆小怕事,还没点儿本事,可谓无用到极点,哪知身边的两个女人比她还没用。
“没钱?姨娘的首饰匣子里有不少银首饰吧?换成银元也有个几十块了,咱们又不露宿街头,哪里这么大胆的拐子敢当面拐人,至于咱们一跑就让抓回来……咱们不会直接坐上火车吗?大路条条,四通八达,随便找个大城市藏起来,这辈子他们都别想找到咱们。”
李姨娘和三姐惊讶的看着雪兰,过了好一会儿,李姨娘才说:“你一个小孩子,想的太简单了,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
雪兰也就闭嘴了,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敢做。
相比于眼前的恐惧,很多人好逸恶劳,只去走最简单最大众化的一条道路,忍着忍着,步步退让,底线也越来越低。当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就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平,却不知道上天每时每刻都给你铸造新的道路,只看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而已。
显然李姨娘和三姐都很犹豫,一边是她们熟悉的富足生活,吃穿不愁,高床暖枕;一边是不知前路,陌生而充满危险的社会。两个女人显然更倾向于前者,相比而言,那个可怕的副局长,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天对李姨娘一屋的人来说是个晴天霹雳,也没人有心思去用饭了,都坐在屋里,或是一语不发,或是默默垂泪。
外面的天一点点变黑了,屋子里暗下来。从窗外望出去,其他屋里都点上了蜡烛,只有这间房还是黑不隆冬的。雪兰只好自己点上蜡烛,火光下,李姨娘和三姐全都哭得双眼红肿。李姨娘侧颊上的巴掌印还非常明显,这是刘老爷打的,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女人的半张脸都肿了。
雪兰觉得很饿,很想去大厅里用饭,可是屋里的两个女人都哭成这样,她有点儿不好意思离开,似乎不陪她们难过,有些不够意思,毕竟她们两个对雪兰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王妈的声音传来:“姨太太,郑姨太太来瞧您了。”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朝外喊道:“今儿个累了,郑妹妹明天再来吧!”
外面传来郑姨娘柔柔的声音:“李姐姐,大家都在厅里用饭呢,太太知道您心情不好,命我端了饭食过来,这要是再端回去,老爷和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姐姐说呢?”
李姨娘气得捶了下桌子,起身打开了房门。
郑姨娘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
☆、第7章
“姐姐自己生气,怎么让两位小姐也跟着挨饿啊,三姐、五姐快吃点东西吧,这心里不痛快,更不能亏待自己。”
郑姨娘比李姨娘晚进门两年,这十几年里两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李姨娘见了她,只有更不痛快。
“怎么?你是来看我娘几个笑话的。”李姨娘冷冷地说。
郑姨娘柔柔地笑了,把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上,还摸了摸雪兰的脸:“瞧五姐这瘦的,你姨娘也不知道疼你。”
“滚开!”李姨娘骂道,“我告诉你,不用在这儿看我们笑话,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以为你们能逃过!”
郑姨娘却往门口一站说:“姐姐不必往我身上撒气,还是多花心思教教三姐吧。听说那位副局长最喜欢玩花样,也不知道折腾死多少小闺女。姐姐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自然比我们这些懂事,教教她怎么应付,也省的红颜薄命。”
李姨娘被气得浑身哆嗦,抬起一只手就要扇她,却被郑姨娘躲过了。
她走出门口,还没忘回头说一句:“对了,你是当娘的,可别学你们家五姐,一不高兴就跳池塘。”
伴着郑姨娘婉转的笑声,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
李姨娘身体晃了晃,跌坐在桌旁,刚才强忍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落下。
这晚,雪兰隔壁的蜡烛燃了一夜,时而传来李姨娘的哭声。
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外面昏沉沉的。
屋顶上落满了霜,天气越来越冷了。
雪兰被一阵开门声音弄醒了,她躺在暖呼呼、软活活的被窝里,一点也不想起来。
翻了个身,蒙住头,正想继续睡,却被一只伸到被窝里的手弄醒了。
“五姐,醒醒。”李姨娘拍打她,“我有事问你。”
雪兰在被窝里扭动了两下,像个对虾一样躬起背,如同一只大蚕茧。
“哎,跟你说话呢,醒醒。”李姨娘又摇她。
雪兰把她的手推出去,抱怨道:“你别摸我,手怪凉的,人家还想睡呢,等会儿再说呗。”
“我问你,昨天的事是从哪儿知道的?你知道上哪儿坐火车吗?怎么坐?”
雪兰这才猛地惊醒了,刚才她还以为自己睡在现代,妈妈正在叫她起床呢。
“你倒是说话啊。”李姨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没睡,她焦急的问,“这些都是哪儿知道的?”
“你决定走了吗?”雪兰问。
“你倒是小声点。”李姨娘压低声音说。
雪兰披上棉袄,爬下床,拿了一张报纸递给她。
“你看看这条广告,寮治遗精店,西四区北二街南首,火车站旁边,售火车票。”
李姨娘看了半天,把报纸一扔说:“给我看什么,我又不认识字。”
“哦,这就是卖黄牛票的。”雪兰摸摸头,心想这年头卖黄牛票的都能打广告了。
“黄牛票是什么?”
“黄牛票……总之,这个票可以临时买,付得起钱就行了。”
“那……”李姨娘满脸犹豫,“你说……”
“哎!”最后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雪兰知道她纠结,也许还是害怕吧,在宅门里养了十多年的女人,除了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世界太大太陌生。离了这宅院,三个女人怎么过活?万一没成功,又被抓回来怎么办?为了亲骨肉才鼓起勇气,可这勇气却敌不过毫无准备的手足无措。
“姨娘,你跟三姐说过了吗?”雪兰问。
“我还没跟她说。”李姨娘擦擦眼睛,“我是个无能的东西,若不能带她走,只白叫她高兴了。”
雪兰看着李姨娘,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妈妈,都是为了女儿劳心劳力。
“你也不必心急,咱们慢慢筹备。”雪兰说,“总归咱们也试了,即便没成功,也好过随便叫人摆弄。”
李姨娘是不能出家门的,但雪兰不一样,她是家里的小姐,叫家里的马车出去,买个点心,逛逛书店什么的,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车夫是每天送小姐们上学的,跟以前的五姐还算熟悉,他问雪兰要去哪儿。
雪兰说:“叔,你带我去找个实诚点的当铺吧。”
车夫惊讶地回头:“五姐,您找当铺干什么?”
雪兰说:“是姨太太叫我去的,我三姐这不是快出门子嘛。我姨娘没本事给她添置什么,想着当了几个首饰,换成银元,也叫三姐出门子的时候捎上,省的去了那边没处摸索。”
“唉!”车夫叹了口气说,“老爷不能少了三姐的,姨娘也宽宽心吧。”
“你还不知道这当娘的,她想补贴闺女,谁能拦住她啊。”
“那姨太太还要把首饰赎回来吗?”车夫问。
“姨太太只想多当点钱。”雪兰说。
“那送去当铺就不值了,直接卖到首饰铺子里,他们炸一炸就当新的卖,所以也收旧首饰,虽说要不到买时的五成价,但比当铺好。”
“那就听叔的。”雪兰说。
“行,你坐好了。”车夫挥动了鞭子,马车动起来。
这是雪兰第一次上街,说实话心里有些惴惴。
她撩开车帘,窗外的一切都陌生无比,古旧的街道繁华如洗,各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一一扫过,黄包车夫、旗袍长衫,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还看到了留着长辫子的半月头,提着棒子的巡逻,活像在看电影一样。
这时,马车停了,车夫掀开车帘说:“到了,下车吧。”
雪兰很犹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小心的伸出脑袋,四处看了看,这才让双脚落了地,然后她缩着脖子跟车夫走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店里的女雇员立即迎上来,直接向穿着缎子棉袄的雪兰搭话。
“小姐,买首饰吗?”
“不,卖首饰。”雪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这些全卖了,一共有三对银镯子,两根簪子,两对耳环。”
女店员挺有职业素养,脸上的笑容不变,弯着腰引路说:“那让我们店里的师傅看看。”
这些首饰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店里明显压价了,不过雪兰也是个内向没用的,说不过人家,没能再提提价。她用一块布包了,揣在怀里,这可是一大笔钱,光吃馒头咸菜的话,足够她们三个女人吃两年了。
出了首饰店,雪兰又说:“姨娘还叫我去裁上两丈棉布。”
晌午的时候,雪兰揣着银元和棉布回家了。
李姨娘似乎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回来,就急忙把她拉进屋,忙着问:“卖了吗?”
雪兰把银元放在桌上说:“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我把两块银元在布店换成了零钱,咱们做棉袄的时候,把银元和首饰缝在里面,跑的时候就穿着跑了。”
“那好,我马上就开始做棉袄。”李姨娘说。
“姨娘你准备好走了吗?”雪兰却问她。
李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咬着牙说:“走!我无所谓,你们姐妹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叫他们糟践。”
“那我们去找三姐,跟她商量商量。”
刘三姐自从知道要被送出去当姨娘后,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人可见的瘦了下去。听了雪兰和李姨娘的话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会儿,竟流出了眼泪。
“娘,你真要带我走吗?你不怕吗?我好怕,我们出去了可怎么生活呢?”三姐扑在李姨娘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的。
“闺女,娘是穷苦人出身,知道外头穷人过得什么日子,但就算是苦,也好过送去给那些人糟蹋。就算是个死,但咱们娘仨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第8章
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里跪了,说想去学校跟老师同学道别。
她说嫁人后还要靠娘家帮衬自己,必定会在局长面前替父亲和哥哥美言,只希望嫁人前能去学校多待几天。
她说的诚恳,太太也希望她欢欢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个仇人过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给三姐做衣裳,以为她们是想开,乐意嫁人了,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因日夜赶工,不过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这天早上,娘仨穿上缝了银元、首饰在里头的棉袄,然后围在桌前吃了顿早饭。
一顿早饭安安静静,谁都没有言语,她们没有讨论若是失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望着彼此。
用过早饭后,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脸,又给她整了整书包带子,轻声说:“小心些,若是没等到我们,你千万别自己跑,再回家来。”
“不,若没等到你们,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这个家来。”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开了,觉得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拘泥于这方小天地。以前她听二嫂说出去工作,当时还笑话她,现在却觉得女人又怎么样?若能养活自己,自然谁的话也不用听。她恨死了这个家里的人,恨死了不把她当人看的父亲。她此时笃誓,还存了一种别扭的心理,你们不是非要作践我吗?那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良心不安。
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只有好人才会良心不安。
三姐上学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着水果去见刘老爷。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惯会撒娇歪缠,就算三十多岁了也功夫不减。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这当姨娘的就想多给她置办点东西,想亲自出门挑挑,老爷就应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着刘老爷的腿说,“我知道老爷不会亏待三姐的,只是我给她做,也是个心意,就当圆了我这当娘的想念。”
刘老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手拿出五块银元给她,叹了口气说:“母女天性啊,难为你了,我这当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让她自己想开点。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过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满?”
“老爷说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爷的恩情。”李姨娘把银元攥在手里,嘴角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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