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脂肪颗粒
☆、第1章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雨点急骤,落了一地苍黄的梧桐叶。
窗外一片暗灰色,水汽蔓延的到处都是,很潮湿,很阴冷。
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边,呆呆望着外面惨白的微光。
‘吱哟’一声,雕花木门开了,一个穿着碎花白衣的中年女人端着木托盘走进来。
“我的小姐,下着大雨,怎么还开窗,这都秋后了,也不怕着凉!”王妈放下托盘,疾步走过来,拿掉了撑着窗子的木柱。
“快,喝药吧。”王妈把热腾腾的药碗端过来。
面前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棉袄,因生了场大病的缘故,小脸干瘦发黄。她听话的接过药,仰头一饮而尽。
王妈寻思,这五姐都病了半年多了,天天窝在屋里,房门都不出一步,活脱脱一个病秧子,看着也怪愁人。
“五姐,咱们去外面堂厅里用晚饭吧,姨太太吩咐了……”
“嬷嬷,我身上怪难受……”雪兰犹豫着说。
“那等会儿我给你送饭。”王妈笑了笑,端着托盘走了,脚步轻的像猫一样。
那人走后,雪兰叹了口气,又撑开了窗户,任凭雨水顺着斜风徐徐落在脸上、身上。
窗外的花园里有个小池塘,几只残荷轻轻摇曳,秋雨连绵的时候,雨水落在那荷叶上,发出碎玉般闷墩的声响。
这声音在平稳的雨中如此彻响,让雪兰愈发浑浑噩噩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所以每天晚上入睡前她都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已也许就醒了。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醒来,反而梦境越来越清晰。
最初她病着,整日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那些女人的聊天声,她从不插话,是因为她震惊的说不话。
后来,她可以下床了,但又不能随便说话了,因为这里并不是她生活的时代。
她对着不太光亮的铜镜照过脸,镜子里是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小女孩,干瘦、畏缩、恐惧。
这面容映衬着雪兰的内心,她惶恐极了,甚至觉得自己疯了。
无数个夜晚,她在被窝里叫着妈妈,泪水打湿枕头。
有一个念头横亘在心里,可她始终不愿意面对。
雪兰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父亲也有,雪兰五岁的时候,父亲就走了,只有母亲和她相依为命。
她不可以上学,不可以有激烈的活动和情绪,天天待在家里。即使这样,医生也说,如果不能更换心脏,她活不过二十五岁。
每一个新的早晨都像捡来的,弥足珍贵。
雪兰还记得那个夜晚。
睡觉前,妈妈给她掖好被子,高兴的告诉她,已经有了移植心脏的希望。
可第二天她醒来,却只模模糊糊看到老旧的帐子顶。
两个陌生女人在她身边哭天抹泪,一声声喊她‘五姐’。
雪兰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个认知在雪兰很幼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人都有生老病死,就像一朵花,有的花足够幸运,可以经历花开花败,但也有的花正值绽放,就被命运一把掐下。
雪兰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还是痛苦的无以复加,就好像那颗心脏又回到了千疮百孔的时候,被用力攥着,酸楚极了。
不是怜惜自己的短命,而是怜惜心爱的人。
其实人们并不畏惧死亡,只是畏惧死亡带来的分离。
雪兰的妈妈从不许雪兰自怨自艾,她总是鼓励她,要坚强乐观的活着,她说自己一定会让女儿活到白发苍苍,为此她会好好努力。
妈妈为此工作的筋疲力尽,可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笑容。
雪兰无法控制自己流泪,她已经死了,可她不想死,因为舍不得。
她舍不得这份爱情,她知道母亲为了她付出太多,也许她死了才是解脱,即使如此,她也不想死,她想自私的拖着母亲,因为她舍不得这样爱她的人。这样幸福,怎么舍得死?
可是现在,她走了,留下了母亲一个人,妈妈该多么孤独啊,妈妈会想她的,一想到妈妈会因此痛苦,她就控制不住流泪。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的人们来劝她,还有人来骂她,她听不进,也不想听,因为这种分离能带来痛不欲生的感觉,让她觉得,活与不活都无所谓了。
想要在一起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在了,一颗健康的心又跳动给谁听呢?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雪兰不怎么在乎。
对一个每天都等待着死亡的人来说,她虽然年轻如朝霞,内心却早就腐朽如老妪,如果不是一份深重的爱一直支撑她,她早就失去了活着的动力。
窗外的雨又大了,瓦楞上的雨像线一样,变成了长长的雨幕。
石头和树都仿若青烟,迷迷蒙蒙的,一片萧索之气。
房间的大门又呼啦一下被推开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呢?让你出来吃饭还耍小性子!”一个穿着缠枝莲图案的红袄女人风风火火的走进来。
她小脸雪白,眼角上挑,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髻子,上面插了根坠着珍珠的步摇簪子,皓白的手腕上还带着两个银镯子。
“五姐,出来吃饭。”
她声音严厉,两眼一瞪,颇有威严,这个女人是雪兰这具身体的母亲,只知道姓李,仆人都喊她李姨娘。
“姨娘……”雪兰叫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找那个借口:“我……不舒服,头疼……”
“不舒服个屁!”女人生气的说:“不舒服还开着窗户吹风,大夫都说你没事了,还总是装,不知道别人都笑话你吗?”
当初,雪兰一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一屋子陌生人。
这是个很老旧的家庭,雪兰只在小说和历史书里看过类似的情况。一个大家庭,四五个姨太太,十几个兄弟姐妹,上到老太太,下到侄子、侄女,四世同堂,二十几口人。
别说名字,脸都认不全。
这个刘五姐似乎是因为顶撞太太,被责罚下跪挨打,结果就耍小性子跳了池塘。事后,人人骂她混账小性,不如死了,省的浪费粮食,惹人耻笑。这家的老太太更是骂她丧门星,说是见了就糟心,让她在房里烂死也不许出门。
在屋里关了半年多,上头的几位长辈才终于松了口,说是让她出门走走。
“老爷、太太都让你出去,你还端着架子装病,这不是下他们面子吗?你这个傻货,我给你说了多少好话,这是要生生把我累死吗?真是个杀千刀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小心眼,骂你两句就寻死,你倒是真死了,我也不用受这些气!”李姨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的戳了雪兰的脑袋一下。
“那……那我就跟你去……”雪兰摸了摸她戳的地方,有点惴惴的说。
雪兰原本就因为心脏病少与人交流,是以极为内向,又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和地点,身边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所以紧张害怕是难免的。何况她本不是这家的人,还因为某些原因被人们嫌弃,就更不想踏出房门半步了。
“这就对了,去换身鲜亮的衣服,见人多笑笑,跟老太太她们陪赔不是,多少气都消了。也让你姨娘我在这家里好过些,少受些白眼。”李姨娘把雪兰拉到衣柜边,往外拾掇衣裳。
雪兰看了看柜子里那些像戏服一样的马甲和棉袄,咬咬牙穿上,又在头发里扎了两朵大红花。想她头回出门时,散着头发扎了个马尾,叫李姨娘一顿好锤,现在可不敢了,扎了两个大麻花辫,一左一右翘着。
“嗯,这就好看了。”李姨娘扳着雪兰的脸左看右看,这才露出了笑容,牵着她走出了卧室。
☆、第2章
出了门,也没遇到几个好脸。
那些陌生的家人多是朝她翻个白眼,凉凉的叫声‘五姐,出来了啊’。
多说几句的,虽然打着关心的幌子,但不是教训,就是刺。
“以后可别这样了,学的大气些,寻死腻活的,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的,老太太都被你气病了,有你这么不孝的吗?”
“太太说你几句,也是为了你好,别不识好歹了,啊~”
雪兰根本没认出谁是谁来。
七大姑、八大姨的……
雪兰只认识那几个脸熟的,都是经常来看她的。
她的亲姐姐,刘三姐,今年十五岁,长得跟李姨娘很像,雪白的脸,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她穿着一件蓝色小棉袄,下面是黑布裙和黑棉鞋。
她走过来牵住雪兰的手,笑说:“听到了没?大家都惦记着你呢,还不快给大家陪个不是。”
雪兰本来就挺紧张,现在更紧张了,也不知道这赔不是,是跪下磕个头,还是蹲身扬扬手绢?
最后,她干巴巴的来了句。
“我……我给大家配个不是……”
“行了,行了,以后别气性这么大了。幸好没出事,若是死了,先不说你姨太太和五姐伤心,咱们太太岂不自责,等会儿好好给太太磕头赔礼。”
说这话的人理直气壮,简直是气鼓鼓的。看她小小年纪,教训起人来却没半分不好意思,小嘴吧唧吧唧的,跟机关枪一样到处扫射。
这是刘四姐,也是个姨娘生的,可听她维护太太的口气,还以为这是护着她亲妈呢。
她们的爹刘品三刘老爷,和一位太太五个姨娘,一共生了七个女孩,三个男孩。
大姐、二姐都嫁出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已经娶妻,大哥甚至也有了两房姨太太和三个孩子。
这一大家子,沸沸扬扬的,雪兰看了就觉得累。
然后雪兰被领进正屋,给一个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磕了头。
进屋前,刘三姐还撕着她的耳朵说:“进去了可别抬扛,叫你跪就别起来,骂你就仔细听着,若还敢嘴硬,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这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万寿纹毛坎肩,裙下有两只小脚,套着棕色的绣花鞋,还没有人的手掌长,头上戴着个黑边的抹额,还挂着金坠子和翡翠簪子,长得活像连环画上的老妖精。
雪兰跪在地上的时候,这老婆子正斜靠在炕头上吞云吐雾,她眯缝着眼,满是褶皱的脸昏昏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
雪兰望了那烟枪一眼,只见不像普通的烟袋锅子,反而有个蒜头样的烟锅,那黑色烟油点上了火,忽明忽暗的,气味怪呛人。
这是在抽大烟吧。
雪兰跪了一会儿,膝盖就难受的不行了。
在硬邦邦、冷冰冰的砖地上跪着,哪能不难受?
何况心里挺憋屈的,在这儿跪个陌生老太婆,人家还就让你跪着,跟没看见一样。
终于,老太婆把烟枪递给了身后一个丫鬟,然后缓缓坐起来。
“认错了没有啊?”
她苍老的声音还带着股粘腻的味,仿佛她刚才抽的烟一样。
雪兰忍着那种憋屈感,给她磕了个头,小声学着三姐教她的话。
“五姐知错了,惹得老太太难过,以后好好听话,再也不敢了。”
老太婆倒也没有纠缠,也不知是不是大烟劲头太大的缘故,她眼角嘴边流下些亮亮的水迹,打了个呵欠后,她朝雪兰摆摆手,然后就躺下了。
雪兰小心的退出来,膝盖麻的根本走不动路,她跪了将近一个小时。
三姐还等在门口,看她全须全尾的出来,舒了口气。
“等会儿再给老爷和太太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三姐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脸,转眼却又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就快全黑了。
姐妹两个打着油纸伞穿过门廊,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进和后进,前进石头砖铺地,是规整宽阔的正房。后进是有花园和小池塘的精细院子,围了一大圈平屋,住着女眷们。
正厅的偏房在摆置晚饭,屋里点了许多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在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八个穿着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着上菜布酒,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只坐老爷、太太和几个男丁,一张桌子坐女孩们和一个回家的姨奶奶,最后一张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爷、太太,五姐来赔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错处,就盼着能给太太磕个头,万望太太原谅她人小不知事,饶了她这遭。五姐,快!给老爷太太磕头。”
李姨娘一见雪兰进来,就扯着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声,动作之流利,让人叹为观止。
“免了,我可当不起,这要是再说了什么重话,五小姐又寻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个穿着蓝缎棉袄的女人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不阴不阳的说道。
“快,给太太磕头。”李姨娘直接把雪兰的头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很大,雪兰几乎反抗不了。
作为现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总有种尊严受辱的感觉,何况她往这饭厅里一跪,简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给一屋子的人磕了头,她还看到有人悄悄翘起了嘴角。
不过形势比人强,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境况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心一横,眼一闭,雪兰‘吭哧、吭哧’磕起了头。
“五姐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太太宽宥……”真是话怎么可怜怎么说。
“行了,快吃饭吧。”
最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在雪兰连磕了十几个头后,才终于发话。
这之后,席面上就热闹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夹枪带棒的贬斥雪兰和李姨娘。
“不是咱们说她,脾气这么坏,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传出去咱们一家子姑娘的名声都得败坏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就去寻死,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啊?”
雪兰本以为李姨娘是个火爆脾气,谁知她笑吟吟的,再难听的话,她也跟着附和一声。
“可不是嘛,这孩子就该教训。”
雪兰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桌面上一共十菜两汤,有荤有素,菜色鲜亮,只是看着,肚子里就仿佛长了虫,来回蜿蜒,咕噜作响。
本想大吃特吃,却发现身边的妹子们都是小口轻开,连咀嚼喝汤的声音都没有,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两盘。各个挺胸抬头,动作小心,不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
于是,雪兰也只好扒拉饭粒,最多夹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里的时候,还有肉菜稀粥、热馒头呢,这饭吃的真叫别扭。
用过饭回到屋里,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气死了,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别气了,姨娘,她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心,还不是她们挤兑的太厉害……”三姐劝道。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雪兰这才知道,刘五姐是真被气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红角出身,专唱小生,也不是什么良人,叫刘老爷看中,抬回了家。
这家里的姨娘,就她名声不好听,不光是姨娘中间,就是姐妹间也暗骂这小姑娘是口子养的。结果那天比她小两岁的六姐当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滚在了地上,于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几尺子。
“你不服什么?六姐还说错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把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兰觉得很奇怪。
这一家看似规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可是却又乱糟糟的。
后来才知道,这刘家不过富了一代,旧时是开米行铺子的,民国初年却突然发了家,于是也想学那些官宦书香家的做派。刘老爷不但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官职,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念大学,女儿们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刘五姐这个小姑娘受着大家闺秀的新式教育,却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闭家庭,简直是心气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结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了。
☆、第3章
雨还在下。
自从秋后,这北方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雪兰窝在屋里不出门,大嫂却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嫂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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