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浪得虚声。”忽地一个清亮的啸声夹在先前的啸声之中,刚柔相济,声威大振。
李莫愁心中一凛,想起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儿子,与柯镇恶作别远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领着她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忽然想起:“我偷出岛来,爹爹必要责骂,那便如何是好?”拉着柯镇恶袖子,央求道:“公公,回头见到爹爹,你说是带我出来的,好不好?”柯镇恶摇头道:“我才不跟你说谎呢!”郭芙纵起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软语求道:“公公,你疼我这么一次,以后我再不顽皮啦。”柯镇恶只是摇头。郭芙跃下地来,叫道:“好吧,我走啦,我永远不见你,也不见爹爹妈妈。”柯镇恶知她娇纵任性,说得出做得到,自己眼不见物,她身子小巧,一躲了起来,那可难以找到,只得叫道:“好,好,我答应你就是。”郭芙笑道:“我早知你会答应的,难道你忍心让我给爹爹责骂么?”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公公一定要带我出来找你们,你喜欢么?”黄蓉聪明无比,女儿这点花招那里瞒过她,只是见到女儿,心中确是欢喜,只笑了笑,与郭靖俩向柯镇恶见礼请安。
郭芙只怕父亲责骂,叫了声:“爹!”便拉着那少年的手,远远走开,说道:“你去采花儿,编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比他矮了一个多头,平眼瞧去,见他手掌漆黑,忙摔脱了他手,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年为人亦极自傲,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去。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人说他不好,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自直行,不理郭靖叫喊。郭靖心地仁善,抢步上前,说道:“你怎么会中了毒?咱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下现出悻悻之色,眉目之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身形一侧,意欲一冲而过。郭靖手掌一翻,早已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少年又惊又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但只拔得手臂发疼,绐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心道:“我偏不说,让我说个假姓名骗骗他。”于是说道:“我姓秦,名字叫蛇儿,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那少年的拳头脱缚,望着郭靖,不由得大起敬畏之心。
这时郭芙正在唠唠叨叨的向母亲诉说别来之情,说到双雕怎样与一个恶女人打架,又有一只小红鸟儿怎样帮着双雕。黄蓉听到“小红鸟儿”四字,急问:“那小红鸟儿是不是这位哥哥带来的?”郭芙道:“是啊,小红鸟儿啄瞎了那恶女人的眼珠,可惜给她一把捏死了。”黄蓉再无怀疑,纵身上前,双手按住那少年肩头,凝视着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才姓秦,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胸间气血上涌,手上的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竟然晕了过去。黄蓉一惊,扶住他的身子。郭靖伸指点他眉心穴道,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咀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秀眉紧蹙,见他中毒极深,实无把握定能治愈,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镇上配几味药。”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往镇上投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十味中倒缺了四味。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心中极是忧虑,黄蓉连叫几声,他竟没听见。黄蓉知道丈夫心意,自杨康死后,他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于是说道:“靖哥哥,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但见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妇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心中慢慢清醒,睁开眼来,但见黑影一闪,什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杨过勉力站起,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收他为义子的怪人,他的头盖倒有一半在屋檐之外,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语你却甚勉强。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一跃上屋。可是他中毒后体气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口惊呼:“啊哟!”
那怪人本来倒竖在屋檐上,突然身子横倒,如一根木杆般直摔下去,但头顶却仍黏着屋檐。他右臂伸出,抓住杨过背心,身子重又竖直,将他轻轻放在屋顶,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他知有人已发现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迈开大步,倏忽之间已过了几十间屋里。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道:“你再用我教你的法儿,把毒气逼一些出来。”杨过依言施为,约摸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点便透,比我当年的亲生儿子还要令俐。唉!孩儿啊!”他想到自己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五岁那年被毒蛇咬死。近八九年来,他在江湖上流浪奔走,到处遭人白眼,以致生就了一副愤世嫉俗的乖倨脾气,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可说是他生平从未有过之事。杨过禀受父母遗传,性格趋于极端,对人好起上来可以甩了自己性命不要,但只要别人对他稍有侮慢轻蔑,他会终生记恨,千方百计的要报之而后快。他热起来上来如一团烈火,冷起来却又寒逾冰雪。这脾气于人于己都无好处,然他自小孤苦,受尽了别人欺辱,以至如此,实也难怪。这时见那怪人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爸爸。有时睡觉之中,突然有了一个慈爱的英雄爸爸,但一觉醒来,这爸爸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独自大哭一场。这时多年愿望忽而实现,这两声“爸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露了出来。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但那怪人的心中,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义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孩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见他有这等厉害功夫,不禁惊喜交集,问道:“爸爸,那是什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拆他的骨,剥他的皮。”
看官诸君看到此处,自然早知那怪人非是别个,定是西毒欧阳锋了。他自华山论剑被黄蓉用计逼疯后,十余年来在大荒绝域之地游荡,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楚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但许多旧事,已慢慢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要知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当年欧阳锋连自己亲生儿子欧阳公子,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竟不顾一怍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那蛤蟆功极是艰深,杨过武功没有根底,虽然将口诀牢牢记在心里,但全没明白其中意思。欧阳锋教了半天,见他瞎缠歪扯,始终没理会到半分要旨,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目光下见他眉清目秀,温雅可爱,这一下竟然打不下去,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爸爸,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涉及自己之事才想不明白,甚余世事却见得极是清楚,说道:“我的脑子有些胡涂,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道:“爸爸,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
当下他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之中。柯镇恶曾来找过他一次,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心中极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耳音极好,知道是有两个武功极强的夜行在屋面经过,急忙将郭芙抱来,自己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那二人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说道:“蓉儿,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迎二人进来。黄蓉道:“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竟难道咱们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此人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这位恩师尊敬无比,不敢有一件小事相瞒,当下说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怕极此人,听到他名字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道这个弟子稳重朴实,年纪越大,只有更是诚笃,他说是欧阳锋,那决不能再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见他极是忌惮害怕,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延,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在令人大惑不解。她与郭靖出去找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柯镇恶与郭靖夫妇携了两小继续赶路,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一人大叫,有人破窗而出。郭靖与黄蓉一跃而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两人正斗得极是激烈。刚看清相斗双方人形,但听砰的一响,一人大叫一声,从屋顶摔了下来。
六:冤家聚头
摔下屋顶的那人身上重重吃了一掌,全身软瘫,四肢挺直的猛掼下来。据说武功高强之人,纵然出其不意的从高处跌下,也必曲膝弓身,着地时方不至受了重伤,但这人在屋顶上已被打得昏晕过去,这一交摔下,实有折骨裂脑之祸。但见隔壁房窗中一个女人身形窜出,伸手欲接,郭靖早已抢在头里,就在那人头颈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的后领,向上一提,然后再轻轻放下,右足一点,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一人打得甚是激斗。那人长身虬髯、高鼻深目,正是已有十余年不见的西毒欧阳锋。黄蓉这些年来武功大为精进,十余招中,出掌变化莫测,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记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何等聪明,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郑褚卫、蒋沉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据说那“百家姓”是宋时一钱姓书生所作,当时皇帝姓赵,他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自己老实不客气占了第二位,第三位的孙氏却是他母亲之姓。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恼。
郭靖宅心忠厚,见他可怜,说道:“你快快去吧,以后你我永远别再相见。”欧阳锋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位好兄弟的它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飞天蝙蝠柯镇恶。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一杖已击在欧阳锋背心,但听篷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顉恶把持不住,铁杖撤手,连人带杖,一齐跌下屋顶。这一下声势猛恶之极,那铁杖有数十斤重,加上一激之势,打破客店屋顶,穿了下去,击在一人床上。那客人睡梦正酣,那知横祸自天而降,打得他双腿骨折,痛极大号。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怕欧阳锋乘势追击,那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断,初学时已是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之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而逼及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一蹲,双掌平推而出,用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