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在这华山顶上不过半月光景,杨过却似渡过了好几年,上山时自觉遭人轻溅,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溅也好,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雷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百匹野马狂奔而来,离他约有里许,掠过眼前。
这些野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杨过不禁看得心旷神怡,正得意间,忽听身后一声悲嘶。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匹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瘦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又瘦又高,骨格嶙峋,全身毛皮零零落落,生着癞子,其丑无比。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一鞭一鞭的打牠。
杨过自己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同情之心大发,眼眶一红,眼泪几欲夺目而出,站在道路中间,喝道:“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又是一鞭往马背上打去。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猛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响,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那莽汉的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样子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那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夹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牠拉车的挽索,拍拍牠的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由自在的去吧。”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牠饿得久了,突然狂奔,力气支持不住,只奔出十余丈,后腿一软,摔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牠的腹,喝一声:“起!”将牠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神勇,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撤腿就跑,直跑到半里以外,这才大叫:“强人哪,抢马哪。”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
他自己一生不幸,见了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同病相怜之心大作,抚着马背说道:“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牠慢慢走到市镇,买了些料豆麦子喂牠吃了一个饱,第二日见牠精神健旺,这才骑着牠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牠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张开大口,一下子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来,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那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那癞马酒兴大发,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当真是疾逾飞鸟。只是普通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或窜或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牠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道上有牲口在牠前头,牠非发足抢过不可,不论牛马驴骡,牠就是累死也得赶过,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是因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一匹千里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杨过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哥儿俩居然结成了朋友。杨过本来情致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竟是少年心性,没几日又开心起来。不知不觉,又沿着旧道穿蓝关、越商县、经龙驹寨,向荆紫关而来。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神色,很多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心中一凛:“难道陆无双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随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想到洪七公正气凛然的神情,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若是时机凑合,就该将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告知他们。
又行一阵,但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凡是身负布袋的,一般化子对之就有恭敬之意。
这些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之中却决计无人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忽听空中雕鸣啾啾,那两头白雕向前扑了下去。道旁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
第一个说话的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还待说下去,一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不行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心里微微一惊,但他此时心性,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暗暗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被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幻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须倚靠你什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落魄潦倒,前去投靠,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伸手在左眼上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一只眼睛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服再撕得精皮牵扯,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懂,但始终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之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拋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视,但见武敦儒行动骠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却是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剧儿安静。武敦儒穿著酱色的茧绸袍,武修文则昃宝蓝色山东大绸袍,腰中都束着绣锦的英雄条,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精光闪闪的眸子向杨过脸上打了一个滚,却认他不出,说道:
“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向他查问,忽然庙门口一声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你结的发辫儿不好,你瞧,又乱啦。”武敦儒听到声音,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杨过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穿著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靖的女儿郭芙。她的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是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雕一般。杨过只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就转过了头不看,武氏兄弟一齐抢上,尽力巴结,只是武敦儒举止之中微带傲气,处处自拿身分,武修文却是讨好唯恐不及。
武敦儒走出两步,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吧?”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什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赴荆紫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在武林中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他武功不高,辈份又低,只是口齿便给,办事勤快,上辈弟子就派他接待宾客。王十三道:“杨兄是何来?”杨过道:“适才从西北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一定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只是从前曾与贵帮黄帮主有一面之雅,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哀求,那丐帮侠义为怀,丐帮帮众个个穷人出身,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亲切,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荆紫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帮主,瞧她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大哥,现下听他不是英雄宴上的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连称谢。王十三邀他去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
丐帮帮规,本丐之人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从外面飘然而入,见杨过坐在佛像之旁吃饭,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自管和武修文说话,只听他答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荆紫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后院,不久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三人径自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菜碗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了他,和他一同往荆紫关去,沿途除有不少丐帮帮众之外,男女老少,武林人物很多,有的魁梧雄伟,有的矮小瘦削,个个步履健,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了。杨过不知那英雄帖是什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一味装傻。
傍晚时分,杨过和王十三到了荆紫关。那荆紫关是奉豫之间的要塞,地势极为险恶,市肆却不繁盛,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那庄院走去。那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的地位甚低,他知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回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他吃饭睡觉之所,自和朋友说话去了。杨过在偏厅中吃过了饭,见这庄子气势很大,庄丁们来去侍候,川流不息,心中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他刚放下饭碗,忽听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只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炮,鼓乐手奏起乐来,庄丁们两行排开,礼节显得极为隆重。
众人都让在两旁,只见门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长身玉立,穿著锦袍,脸留微须,气宇轩昂,凛然生威;女的皮肤白皙,似乎是个贵妇。宾客们悄悄议论:“这是陆庄主,那是陆夫人。”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一见,心中一凛,不由得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一映,但见女的愈加娇艳男的越是英武。宾客们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这位花一般的姑娘是谁?”“是郭大侠和黄帮主的女儿?”“咦,那两位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了?”“不是,是徒儿。”
三一:落英掌法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身在一个高大汉子后面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心中登时起了异样之感,原来当先一人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行第二的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杨过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耳音灵敏,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
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原来这位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所以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遥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但后来归云庄被殴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无可与抗,一怒之下,携家北上,定居在这荆紫关(以上情节,详阅拙作“射雕英雄传”)。
当年程遥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她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撤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大摆英雄宴,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摆在陆家庄中。这一席酒,只怕要将他家财耗去一半,但他夫妇俩都是慷慨豪侠之士,自也不放在心上。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丘王刘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刘师兄近来身体不适,马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不便行走,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须知黄蓉虽然年轻,但她是丐帮之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曾相识,此时重见,都是极为欢畅,二人携手同入。陆庄主吩咐快摆筵席,各人纷纷就座,大厅上人声烛影,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什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上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内中必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原来他以为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郭靖与赵志敬顺着他眼光中瞧去,与杨过一朝,都是一怔。郭靖又惊又喜,抢上去抓住了他手,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夫,没敢相邀,你师父带了你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古时交通不便,杨过反出全真派之事,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此番赵志敬来参与英雄宴,就是要与郭靖商议此事,岂知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