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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咱们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开篮一看,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那里与他们客气,抢过一只冰鸡,连骨带肉,咬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给殴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殴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原来世上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抱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殴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他是殴阳锋,殴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难过。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错,殴阳锋是坏人,殴阳锋该死。”殴阳锋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杨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脑海中乱成一团,竭力要想记忆些什么,但终于记不起来。
杨过服侍着殴阳锋吃一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吧。”洪七公是个侠义之人,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殴阳锋突然一跃而起,叫道:“殴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殴阳锋道:“什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就是一杖。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
他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殴阳锋折下的一根短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时他逐一使了出来。这一番拚斗,与适才比拼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有如神龙夭矫,棒来赛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似流星追月,当真是:奔雷惊电挥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只把杨过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三0:两败俱伤
二人杖去棒来,一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若有差失,那可终身遗恨,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殴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大薯,生火烤得喷香。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煮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杨过。殴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拋去,叫道:“吃罢!”殴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恶斗之事。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要殴阳锋回忆前事,提了几次,殴阳锋终是呆呆不答。有时他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越想越是疯得厉害,当下劝他静静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是兴奋,起来悄悄依样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十分清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殴阳锋斗得难分难舍。杨过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为童,越来越是孩儿气了。”静静坐在一旁,暗记二人的杖法棒法,但觉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殴阳锋的家数却是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却被他倏便怪招,重又打成平手。
话休絮烦,二人日斗晚睡,一连斗了六日,各自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杨过寻思:“若再恶斗下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晚待殴阳锋睡着了,悄悄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想,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殴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步,突闻衣襟带风,殴阳锋从洞中窜出,一杖横扫,怒喝:“老贼,你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处处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一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一挡。忽觉他杖上带着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功,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着过来,除了也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与殴阳锋的内力相抗。
二人的武功练到这步田地,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纵然受伤,却也不致有其大碍,此时比拼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从前数次比武,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决不敢轻易出此一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殴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然以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殴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是凶猛。洪七公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纵然难以胜过殴阳锋,但若全力守御,无论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拼了几次,殴阳锋的内力竟然愈来愈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想来,似乎是弟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进攻又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如果只守不攻,由得他连运催攻,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进攻,使他非守不可,那知他的攻势不致被逐步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站在一旁,见二人神色紧迫,虽然一动未动,显是各以高深内力相抗,心中大为担忧,他若顾念义父义子之情,只要以一指袭击洪七公后心,他非身受重伤不可,但他见到洪七公凛然正气,却又不忍下手。瞧了一会,殴阳锋忽然大喝一声,头下脚上,倒竖起来,同时甩去脚袜,一双赤脚在空中挥得呼呼风响。洪七公却动也不动,宛似泥塑木雕一般。
二人又僵持一会,殴阳锋足底心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愈来愈浓,就如蒸笼一般,全力进攻已然发动。洪七公也是以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只求自己不伤已是万幸。
从清晨一直拼到辰时,又从辰时拼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攻势仍似狂涛怒潮一般涌来,暗叫:“这老毒原来越疯越是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他知道此番拼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那知殴阳锋其实也已濒于油尽灯枯之境,两人都是骑虎难下,不死不休。
又拼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洪七公周身精力用尽,再无半点半滴留存。殴阳锋也是气衰力竭。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拼一时三剧,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武功与他们相差太远,被二人的内力碰了过来,不死也受重伤。他迟疑了半晌,眼见殴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了他们性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依照小龙女所传的内功诀窍,运功护住全身,但觉气转百穴,流转自如,咬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的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西毒北丐虽然武功盖世,但互相耗了这几日,连一个常人都是已难损伤,何况杨过?只见二人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叫道:“洪老前辈,爸爸,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也觉艰难,那里还有力气回答?
杨过要将他们扶进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知道二人受伤极重,不敢移动,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拼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里还能互斗?次日杨过起来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极为惊慌,当下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方才略见精神,杨过将他们分别扶进山洞,一个睡在东首,一个睡在西首,自己在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殴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这日二人相对卧着,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殴阳锋道:“服什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用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
殴阳锋一凛,心想:“自古相传,丐帮帮主有一套打狗棒法,使将出来神妙无方,但他和我这样拼命恶斗,始终未用,看来也是徒具虚名。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于是说道:“打狗棒法有什么了不起?”洪七公此时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拼斗之际,若是使出打狗棒法,定能打垮西毒,可惜自信过甚,以为纵然不用这套丐帮至宝,也能胜他,岂知终于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用,已没了力气,但听他此言,心头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原来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说起,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弟子不学也罢。我义父神智未复清明,老前辈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若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要你去打义父,只要伸手投足摆个姿势,他就明白了。所以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又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嬴我义父?当下只推不肯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子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敢摆式子给你瞧。”殴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你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边。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何等聪明伶俐,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殴阳锋见他出棒的招式极为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话休絮烦,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间接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余招,但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经说完,但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殴阳锋思索的时间越长,若是当真比武,招数滚滚而至,岂能容他如此琢磨?但殴阳锋所化功夫虽多,每一招却也均是攻守兼备的佳作,使洪七公大为叹服。
如此又比了三日,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拨草寻蛇”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按着武学原理,决计无法可破,殴阳锋自然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杨过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就用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一见他的相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殴阳锋虽然年纪已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极为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殴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依式演了出来。洪七公一见,突然脸如死灰,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殴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那知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
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殴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老叫化今日服你了,好殴阳锋,好殴阳锋。”殴阳锋年事本高,又经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殴阳锋”,突然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我是殴阳锋,我是殴阳锋!”声音犹如金属相击,铿铿然极为刺耳,只见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殴阳锋时,也已没了呼吸,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数十年来反复殴斗,互不相下,岂料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
两人一生恨恶,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怨仇,一笑而罢!
杨过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实在不像。他想:“宁可当其假,不可作其真。”将二人尸体放在洞中,自己睡在泂中守护,一直守了七日七夜,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了一场,就在洞中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出得洞来,只见洪七公殴阳锋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此时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人却已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想像二老相斗的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练成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威声,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回到洞中,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心想:“我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思索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这番下山,他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
在这华山顶上不过半月光景,杨过却似渡过了好几年,上山时自觉遭人轻溅,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