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一黄,虽然也都是良种,但与郭芙的红马相比,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原来马上的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处相见,登时一跃下马,各抽出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来越多,眼前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耳赤,恶狠狠的情同拼命,而且剑法精纯,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又有一个美貌少女上来,剑尖微颤,耀眼生光,竟是一柄宝剑。她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然尚浅,剑法却是极为奥妙,心中一凛,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左手捏个剑诀,身形纵起,人在半空,笑道:“你倒识得我。”一声甫毕,向前抢上两步,刷刷连刺两剑,李莫愁举拂尘一挡,心道:“小女孩儿骄横得紧,凭你这点本领,若不是忌惮你的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去她的长剑,突然间两胁间风声飒然,武氏兄弟的两柄长剑指了过来。须知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共处,所练是同样的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紧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然并非什么阵法,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也有三个高手的声势规模。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间稍长,李莫愁必能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一卷,笑道:“瞧瞧你家姑娘耍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吧!”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直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但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追赶得上,时时飞下搏击,武敦儒比较持重,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谈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想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他独自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到那里去,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耶律齐奔上个小丘,四下一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两人正在喁喁细语,也不便上去打扰,杨过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心中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见他武功卓异,性子豪爽,一见就觉得投合,虽听李莫愁辱骂他与师父有什么苟且之事,总是结交之念胜过了鄙夷之意,心想:“这样一位少年豪杰,实在难得。当真有甚不端行为,我好好劝他,只要立时改过,仍不失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此时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害怕郭靖夫妇这才避去,还道三人的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潜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因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时,大展雄威打败无数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永志不忘的极深印象,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到郭芙等三人一招普通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奥妙后着。
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打得遍体鳞伤,逃在山洞中一晚不归之事,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好,你们都嘲笑我,瞧不起我!”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
此时他心智失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其实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虽然神色有异,完颜萍等又那里瞧得见?平白无端,旁人又怎会嘲笑他?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行返西北。他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尽拣荒僻无人的乱山中容身,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他越行越远,越走越高,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华山,但见形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杨过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他爬到半山时,天时骤寒,乌云沉沉,接着竟飘飘荡荡的下起大雪来。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个处所避寒,风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那雪越加大了,足底一溜一滑,道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杨过并不在乎,将性命瞧得极是轻溅,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的之声,似有什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转过身来,不见到什么,但雪地里却留下一串脚印,印在自己,脚印之旁。杨过吃了一惊,看这脚印,正是有人跟踪自己,但怎么回头却不见人影?如果是鬼应该没有足印留下,倘若是人,身法又怎能如此迅速?他呆了半晌,转过身来又走,只走得十余步,后面嗤嗤嗤响声又起,正是踏雪之声。他倏地回身,这一下出人不意,心想定要发觉是谁。那知雪地中仍祇留着两排足印,那人的衣角背影也没瞧见半点。
若是换作旁人,虽然本领再高,也不免害怕,但杨过早将性命溪出去不要,反而好奇心起,定要寻个水落石出,心想四下里又无树木草丛隐避,一边是山,一边是深谷,除非飞上天去。但纵然是鸟儿般飞上天去,也能看到。他一面走,一面心中打主意,只听得背后嗤嗤嗤的踏雪之声又起,心中琢磨:“此人必是个武功极高之人,见我肩头一动,就知我要转身,抢先藏了起来。这一次我肩头不动,瞧他逃到那里?”当下鼓勇向上急爬,突然之间一弯腰,双眼从自己胯下向后望去。这姿势是欧阳锋教他倒竖练功时所用,平时练之有素,是以弯腰后望时迅速之极,真如闪电一般,只见后面一个人影一晃,跃向山谷之中。
杨过大吃一惊:“啊也,这一下害了他的性命。”忙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钩住在石上,身体却是凌空。原来他数次相戏,都是用这法子。杨过见他以一指之力支持全身重量,凭临万仞深谷,其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人已如大鸟般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改笑声为厉声,说道:“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之爱之的小龙女,却又无端怪责,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哭到那伤心之处,真是悲恸难解,愁肠千结,似乎古往今来的怨愤伤心,尽数要在这一哭之中发泄?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落。
(第七集册完)
二九:九指神丐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杖,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手臂上有甚么大力,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经常习练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觔斗,仍旧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觔斗,虽是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小小年纪,竟然练到这般功夫,也不由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得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不自禁的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干净。”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给毒蛇咬死,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作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她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义父,并非师父,姑姑教了我一身武功,却落得如此下场,怎能对外人说起?重阳先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哭道:“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我没有。”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我看你一个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老叫化就收你做个徒儿吧。”原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齐名。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给了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奇怪食谱最多。洪七公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武林中人只道他年事已高,早已逝世,那知他在百粤吃遍了虫蚁蛇鼠,大享口福呢。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善良之人。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一举手就将他除去,但想他杀一人不难,要寻其余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那知这一跟却跟到了华山。此时四丑已聚,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此时听他哭得可怜,忽然老兴勃发,说要收他为徒。
洪七公一生之中,真正收的徒儿只有郭靖、黄蓉二人,此时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出言要收杨过,心想这孩子定然欢喜拜谢。岂知杨过念念不忘于小龙女,心想你本领虽强胜我师父,我这一生却决不再拜第二人为师,当下摇摇头说:“多谢你,但我不拜你为师。”
这一句答复,使他大感奇怪,他是个十分执拗之人,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偏要你拜。”杨过道:“你要打死我,出拳便是,要我拜师却万万不能。”
洪七公见他脾气也和自己一般刚强执拗,更加欢喜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这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一个火,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道:“我辛辛苦苦,从岭南追藏边五丑到了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有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点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极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那蜈蚣之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一面说,一面加柴,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放在柴上,随手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吧。”话声甫毕,人已纵到两丈高处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就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想:“反正死活我也瞧淡了,摔死就摔死吧。”他胆气一粗,轻功施展得更加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后面,最险峻最难容身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心中更加喜爱,赞道:“好小子,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杨过道:“老前辈有何吩咐,小人无不从命。拜师之说,再也休提。”洪七公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于是走到一块大岩石下,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掷,只见土中露出一只死了大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怎么有一只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生就一对夜眼,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腹上咬满了数百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与蛇群为伍,本来并不害怕毒虫,但骤然见到,许多形容可怖的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拋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都僵伏不动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前,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所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他在雪中挖了一个洞,将毒水倒在洞里,山上奇寒彻骨,片刻间凝结成冰。
洪七公取出小刀,将蜈蚣头尾斩去,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那蜈蚣肉雪白透明,如虾如蟹,极是美观。杨过心想:“这样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只见他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干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往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来。这些盒中盛着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将蜈蚣炸得微黄,然后加上作料,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在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洪七公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说口硬,却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免得被他小觑了。”当下用两条细枝作筷,伸到锅中挟了一条炸蜈蚣上来,那知洪七公早猜知他的心意,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