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木。
看官,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兵甲虽强,武功虽盛,但文智稚浅,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主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是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是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又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高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心想:“中原竟然有此奇人,从此我不敢小觑中土之士。”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虽然双手被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郭襄道:“你喜欢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可怜。”法王怒道:
“我可怜甚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怯可怜。法王,我倒想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什么?”郭襄道:“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吧!”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只抢白得法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么?”黄药师接口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跟咱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故意在众军之前朗声说了出来,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
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襄阳城中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心中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要知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一听得已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法王在高台上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一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说一个数字,便稍停顿,只盼郭靖终于受不住这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沮胆落,不敢再与蒙古兵相抗为敌。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那法王在台上报数,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射手威震天下,西征异域,灭国数十,当世实无敌手,台前的数千精兵张弓发箭,真是当之者死。万箭攒射下,只见泗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五名丐帮首领中箭身亡。
黄蓉事先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自己父亲或死或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竟是绝无损伤。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只听得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剎时间浓烟升起,台下的柴草焚将起来。那八千黄旗军背上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但见黑烟中火焰上升,黄蓉心智已乱,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道:“岳母,你到阵后稍息,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便在此时,猛听得山崩地裂般的呼喊,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锵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阳。但听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皇帝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襄阳城下,精兵悍将在皇帝亲自率领之下蜂涌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到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可在乱军中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本来这二十八宿大阵的四万兵马,可敌蒙古军十二万。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悍勇顽抗,而蒙古皇帝竟不顾高台的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念一转,想道:“救女小事,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黄药师抬头一望,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从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知这中间的轻重缓急?
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得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时心中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便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她瞻望远处群山,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然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是异乎寻常的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剎时间似乎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一齐淹没。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留出一条信道,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疾行。在那两个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健翊如铁,弩箭竟然伤牠不得。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一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是小龙女么?”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那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过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刀箭不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不多时已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弓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
杨过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那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再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倒恁地了得。”
法王左脚踏上台顶,回手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从半空中扑击而下。
法王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了下去。适才两人在梯上较量了这一招,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当十六之前,法王已非自己对手,但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一抖,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但听到剑轮相触,声若龙吟。若是换作另一个武学高手,杨过长剑这一抖他万万经受不起,但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练至第十一层,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
两人交换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身上却未带刀刃,左手衣袖带风挥出,右手发掌相抗。郭襄叫道:“大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却和他空手而斗?”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着着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虽减了一半,但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焕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同两名心爱的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小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报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兵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吕文焕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了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赤手空拳,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四百招以上。两人所练的武功虽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是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那高台微微摇晃,心知是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坍,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过百余招,只怕便将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御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门,她被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拚,实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划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也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钖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径向郭襄攻来。原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一轮,这一下伤得更重,左臂几乎抬不起来。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杨过和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一面挥剑杀敌,时时抬头望一眼高台顶上剧斗的情形,突然间只见杨过满身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脑海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想使出神妙无伦的“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她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还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是没有昔日分离时那一份相思之苦,他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发挥不出威力。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拋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隐隐托定,右手一拉一放,飕的一声响,那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这长剑剑身甚重,形状不同弩箭,若非郭靖神力神射,怎能送得上高台?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法王一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那知他左肩受伤之后,展动不灵,这剑既非玄铁重剑,又不是锋锐无伦的青灵宝剑,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长剑折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一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由一卷,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须知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拳全由心意主宰,那一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因无此心情,虽然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自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已失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从此便和小龙女永别,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不知不觉的发扬了出来。
法王肩头中了他一掌,身子一晃,心下大奇,立即又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往若还,法王那里避得过了?
砰的一响,正好踢中他胸口“膻中穴”上,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直翻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