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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答话。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
“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于是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这话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奈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腿,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一齐都集在这乞丐身上。
只见这乞丐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右手持着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并无定见,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忠心耿耿,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料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再也不能向上升迁,那想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上台向耶律齐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人人均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丐帮帮主前后交替,历任都以打狗棒为符节。耶律齐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便也给奸人抢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是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何师我道:
“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替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寻获。第二,杀害前鲁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成,便想做帮主,未免太性急了些。”这一番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焊,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言之错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胆大之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寻得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艺最强,谁便来作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他的武功又胜过耶律齐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实在颇为有理。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他?”
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轮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这大胆狂徒。”何师我道:“梁长老,弟子若是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动了真怒,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
一0二:三件礼物
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耶律齐自来慷慨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不禁暗暗有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幸何如之。”何师我道:“好说,好说。”将铁棒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来。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占地极广,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之“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二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群雄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是辨认不出他是何家数,只瞧出他功力极为深厚,至少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而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劳绩而逐步上升,但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瞧他的身手,又决不是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丐帮中一直自诲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在积蓄真力,以待已毙。耶律齐在一日之中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掌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他掌力之强。一根火把映出两个影子,十多根火把照耀着相斗的两人,高台上数十个人影或浓或淡,飞舞来去,当真是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说这何师我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之止,他未露出一招自己本门的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来历,再拆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不是自愿认输,便得露出真相。”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虽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袍袖一拂,一股疾风向外一吐,跟着缩了回来。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一长,登时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同时“啊”的一声大叫,腾的一声,耶律齐跌到了台下,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之极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早有十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一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与耶律齐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何师我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击。他拳脚功夫精妙卓绝,虽是赤手空拳,原朼不懂敌人兵刃在手,当下拳招一变,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面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一翩,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非将兵刃撤手不可。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一避,松手放指,耶律齐挟手将他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脸颊上猛地一阵剧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虽然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来是藏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急怒交攻,忙抢上去看视。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使诈,然而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即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郭芙大不服气,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负。”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嬴。”
只因在紧要开头中台上一黑,郭靖和黄蓉仍是没瞧到何师我用什么招数取胜。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似是一片扇骨,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用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番话后,丐帮中便有许多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之酒杯菜碗,被那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围住。大校场口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恭祝郭襄姑娘芳辰,来献第三件礼物。”只见那八个人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一转眼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中间那四人各伸右手,抓着一集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那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惊,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和尚,竟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无色禅师,其余赵老拳师、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理会这些人有多大的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提着布袋的那四人手臂轻轻一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没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乃是金轮法王的大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地给无色禅师、赵老拳师等擒住。郭襄本来猜想这袋中定是袋着人么好玩的物事,忽见是一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大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手中的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因而被擒,这兵刃也给人夺了去。达尔巴一纵身,跃到了台上。青灵子向郭襄笑说道:“郭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耶律齐叫他上台做戏,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自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达尔巴对着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达尔巴提着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将金杵往他头顶碰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黄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了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乱间,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无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杨过派这些人来捣乱,到底为了何事,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击下台来,但他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死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竟是十分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量招,终是不能将史叔刚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