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经小龙女一言提醒,放下枯柴,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要延续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这怪老头儿身上的毒性去尽了没有?”于是问道:“你去毒运功,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老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几年又有何不好?”
小龙女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周伯通怒道:“我这老头儿什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二个均是胸无机心之人,因此周伯通这两句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最上乘的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西藏和尚杀得落花流水。”周伯通笑道:“说到全真剑法,杨过还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全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心意相通,方能克敌制胜。”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年我独自在桃花岛的山洞之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这时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右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的跟她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全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信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是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这对夫妇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信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第十七集完)
六九:日夜跟踪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闻一知十,我听过儿说道,当日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能,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便是愚蠢。”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里不几,说话有点儿疯疯癫癫。”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七个窍,可是这门功夫她更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大概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世上难道还有蠢人学功夫胜过聪明人的么?这个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一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上划画,但划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那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枉自了得,这一下便办不到。”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便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画,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的本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中领悟出来的一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听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种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头也学不会。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要知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情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灵台间一片空明,心中并无所滞,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这因为周伯通、郭靖、小龙女等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反而难以学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的临敌法门,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无半点破绽,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说:“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只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竟似没半点烦恼,侧耳倾听两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在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
周伯通一呆,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叫他取药给你。”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须子,道:“你准打嬴他了?”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并不怕彩雪蛛的毒性,上下翻滚,那蛛网竟给牠撕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耽耽,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
小龙女在古墓中曾养过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躯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一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这些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他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拔开瓶塞,右手伸掌握住,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到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从山洞中透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道:“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瞧?”周伯通大喜,连说:“妙极”忍不住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方当炎暑,山谷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一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东南西北,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那彩雪蛛虽是天下的毒物,但一物克一物,中了蜂毒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蛛蜂各出死力相拼,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两只,蜜蜂却有三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来越多,起初还是三四只、五六双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数冲烂,十余只毒蛛也都一一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苦头,一见情势不妙,悄悄溜入了树丛。法王只是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名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是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着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以强力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的指甲伸入玉瓶,向法王弹了过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有边一点,口中吆喝两声,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一齐向他冲去。法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使劲,向前一窜数丈。他的轻身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之间已窜出数十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跌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信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小龙女躯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他围在垓心,但她没想到这些野蜂乃是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会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牠们追刺敌人,那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觉这玩意儿比他生平所见任何游戏都强得多,身上毒性是否能解,一时全没想及。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一窜出洞,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原来一跌之后,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入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更是不住摇晃。
小龙女惊道:“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信道:“便……便是…
…有毒……有毒的好。”小龙女心念一动,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那蜂毒正是毒蛛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背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周伯通不住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长气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识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信道:“多谢之至,快快叫吧。”
小龙女见那蜂毒果然生效,于是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解去上身衣衫,光了背脊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着先天真气,流遍全身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处大穴。约摸一顿饭功夫,他上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要刺便搅出人命案子来啦!”小龙女微微一笑,于是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
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要办,你一个人去吧!”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过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突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说“嗯,嗯。”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周伯通大声吆喝起来,声音宛似在指挥蜜蜂。
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一张,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一只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到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叫道:“我来教你吧!”周伯通见把戏给人拆穿,贼赃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头儿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猛地里只觉寂莫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要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心中总觉得,便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此刻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于是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待要再往蒙古大营,忽见前面烟尘冲天而起,金鼓号角之声大作,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如何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下掠过,马背上的人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
小龙女心想:“怎地多了一个道人?”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人并骑而驰。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尹志平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她跟随在后,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伯,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切莫多问。”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师妹。”那小道人名叫祁志诚,虽然以“志”字排名,其实是全真教的第四代弟子,比尹赵二人低了一辈。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祖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跟着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远拋在后面。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跑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那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回头望去,举鞭击马,但不论他如何抽打,坐骑没了力气,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伯,瞧这模样咱们逃不了,我和你回头挡住她,让尹师伯脱身。”
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伯身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让他平安。”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挡得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但他生性忠义,当下一勒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伯,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为妙。”尹志平摇头道:“由得她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心下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丘师伯要传位于他,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戳,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厮杀的呼喊,但风声一转,随即消失。百姓为避大军,沿着大道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