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奔向山崖,直往山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疼痛,但见到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他是个行事偏激之人,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落在这两个小子之手受辱。”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
武敦儒呆了一呆,武修文却道:“要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爬上几步,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一瞥之间,忽见身旁有一块巨石,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盛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一推,大石一晃,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要待闪避,却已不及,眼见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头顶滚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突然背后一紧,身子腾空而起,但听得嘘嘘两声雕鸣,身子已飞越山顶。原来两头雕儿在空中翱翔为戏,见到巨石滚下,竟然救了二人。那大石砰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中去了。
黄蓉在屋中听得雕鸣声急,又有极响的异声,急忙奔出屋来,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两头雕儿抓着武氏兄弟,轻轻落在她身前,昂头振翅,似有表功之意。黄蓉纵声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半晌,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全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武敦儒脸上衣上都是血迹,不禁吃了一惊,问起情由,心中好生烦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巅找寻。那知山前山后找了一遍,竟不见他的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始终未闻回答。他在山顶这几下高叫,十余里内都能听到,但杨过并不出来。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划了小艇环岛绕了一周,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神雕救了武氏兄弟,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象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五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他小小年纪,黑夜中站立在山巅的海风之中,心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只觉满腔的孤苦怨愤,不能自己。
其实他心中设想,却是错了。郭靖寻他不着,那里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夫妻俩竟闪坐一晚。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来,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柴,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用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他怕被郭靖见到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但笕鲜美无比。正吃之间,忽听洞外吱吱两声,接着瑟的一声响,正是蛇类游动之声。他咬着蛙腿,走到洞边,只见一只蛤蟆蹲在地下,对着一条三尺来长的花蛇,互相凝视不动,过了半晌,那花蛇突然窜起,张口往蛤蟆咬去。那蛤蟆咕咕两声叫,张口喷出一阵薄雾,同时身子微微一闪,避开了花蛇的这一扑。那花蛇受到毒雾,在半空打了个觔斗,翻身跌下,随即盘成一圈,昂首相对。
杨过看得有趣,心想蛤蟆身子粗笨,又没牙齿,居然能与这样一条不大不小的蛇儿相斗,倒也奇怪。但见一蛇一蛤相持不下,花蛇一扑一攻,蛤蟆总有法子反击。攻的变化百出,守的也是多方防御,花蛇齿牙虽利,竟然奈何牠不得。又斗了一顿饭时分,那蛇儿连中毒雾,行动迟钝,越来越落下风,到后来自知不敌,突然转身,溜入草丛中逃走了。那蛤蟆咕咕咕大叫三声,随后追去。
杨过见到蛤蟆的叫声与身法,心念一动,觉得这蛤蟆行动虽然怪异,但自己不禁对之有一种亲近之感,到底为甚么原因,却又说不上来。这一日他坐在洞中,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他想:“你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坐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子,我来教你练武功。”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上,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不知怎的,突然全身灵便异常,跟着他一招一招的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一不恰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一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好击中顶门,头上刻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杨过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一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不禁叹了一口长气,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在地下,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时在湖州菱湖镇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一掌推出,说也奇怪,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竟然不知去向。
他独立山巅,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
“过儿,过儿。”杨过不由自主的发足奔下山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声音虽低,郭靖却已听见,急忙划艇近岸,离海岸尚有数丈,一跃离船,星光下两条黑影渐渐跑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声音竟有些哽咽。
两人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杨过吃了,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都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命杨过等四个孩子向江南六怪的灵位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向郭靖黄蓉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道:“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得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说道:“从今日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从今而后,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你们四人如再争斗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道:“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永不惹她就是。”柯镇恶接着将他们中各种门规说了一遍,都是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那也不必细述。
郭靖又道:“我所学的武功很难,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东南北三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传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不禁想起过去种种犯疑之事,心道:“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莫要养虎贻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太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们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黄蓉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自己,当下没口的称善。
黄蓉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差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般说,可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做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教你朱祖师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不提武功二字。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模样,旋转起来。
他旋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全身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并不知这一番功夫,内力已大有进展。要知欧阳锋的武艺别创一格,虽非正宗,却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纵然为时匆促所学甚少,但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对了白驼山武功的途径。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原来白驼山武功走的是极邪极怪的路子,任谁只要一练上手,那武功就如附骨之蛆,在身子中极难驱除得出,越练越深,教你神魂巅倒,不能自己。大凡世上引人迷惑沉溺之物,如声色犬马,睹博射猎之类,均有此种特性。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一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杨过背诵起来滚瓜烂熟,但对书中经义,却衷心反对,时常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这些经书,自己也早感烦厌,只是心中隐隐觉得:“此人若是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少,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已于人都有好处。”她耐着性子教杨过读书,实是一片好意。“论语”读完,跟着就读“孟子”。
几个月一过,黄蓉始终不提武功之事。杨过甚是精乖见她不提,也就不问,独个儿在岛上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诀计不肯传授的了。现下自己已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再教他们一年半载,这两人与自己再动起手来,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一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左传”,辞出书房,一个人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牠们的自由自在。正自神驰物外,忽听桃树林后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一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这几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愚钝,知道其中甘苦,一点也不厌烦,只是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心中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只是将那两三招反复使来使去,自己也感腻烦,心念一动,“自明日起,我每日去偷学武功,有何不可?”想到此处,胸襟为之一爽,倚着岩石抱膝坐了一会,竟在石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铁索声响,他一惊而醒,伏在石后睁眼一看,原来海边多了一艘帆船,那铁索声响是帆船下锚停泊。不久船中走出二人,一跃上岸,身形极是轻捷。那两人伏低身形,先四下张望一会,这才慢慢向岛中爬去。杨过见这二人鬼鬼祟祟,显然不怀好意,心想:“岛上道路曲折,盘旋错踪,你这二人是送死来啦。”然在远处见到一物,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柳树下有一小小白衣人影,倒竖着身子不住旋转,瞧那身形模样,正是郭芙。
杨过见此情形,心下大奇:“难道郭伯伯也教她练这功夫?”他随即醒悟:“是了,必是我练功之际,教她悄悄瞧见了,于是依样儿玩。”此时那两个黑影已欺近郭芙身旁。
郭芙转得高兴,全未惊觉,二人突然跃起,将他抱住,一个伸手按住她小咀,另一个取出软索,将她缚住,在她口中塞了一块手帕。两人行动干净利落,瞬息之间,已将郭芙放在草丛之中,继续向前爬行。只把杨过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那二人是何用意。
杨过目光极为锐利,虽在黑暗之中,对二人行动仍是瞧得清清楚楚。但见这二人爬了一阵,将到进庄之路,似是知道桃花岛上黄药师布置的厉害,不敢再前,取出一张极大的白纸另一人用炭条之类在纸上绘图,原来是在偷绘岛上地形,以作日后进袭之用。杨过心下琢磨:“我若此时大声叫唤,郭伯伯未及出来,我已先遭毒手。”突然心念一动,打定了一个大胆无比的主意:“我偷入船舱之中,若是天幸不给发见,那就逃离此岛了。”心意已决,也不计较此事九死一生,有多大危险,当即悄悄爬向船边。
他正想溜上船,突然船舱中喀的一响。舱皮揭开,钻出一人,轻轻跃上海滩。杨过吓了一跳,急忙伏低身子。前面那二人似乎微有惊觉,一个抱起郭芙,另一个回头察看。船舱中出来那人伏在沙丘后,原来竟与先前那二人并非一路。杨过更在他身后,瞧得愈来愈奇。只见抱着郭芙那人回到了船里,另一人四下张望,慢慢走近沙丘,丘后那人仍是不动,待他走近三尺之处,忽地纵起,白光一闪,一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倒在地上。
船中那人叫道:“老大,干甚么?”那杀人者拔出匕首,伏在沙丘后含含糊糊的道:
“奇怪,奇怪。”船中那人待了一会,不见同伴回转,焦燥起来,大踏步走近沙丘。杨过心想良机莫失,悄悄爬向船边,要想起锚将那船驶出。就在此时,“啊”的一声惨呼,杀人者又是一匕首将那人刺死。
杨过一提铁索,铁锚没有提起,铁索却发出了呛啷一声。他知道不妙,待要离船逃走,只见那杀人者口中横咬匕首,一跃上船。月光下但见他衣衫褴褛,脸上溅满鲜血,极是可怖。杨过吓得慌了手脚,出乎自然的蹲身子,口中咕咕两声,双掌推出。那人脚尖还未踏到船边,受杨过这蛤蟆一推,半空中突然向后仰跌,一交摔在水里,竟然动也不动了。
杨过呆立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黄蓉的声音叫道:“这蛤蟆功你从何处学来?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郭靖、黄蓉如飞般赶来,想是听到异声,又不见了郭芙,是以忙来寻。杨过刚才惊吓过甚,神智未复,更不知平时练习好玩的蛤蟆功竟有这等厉害,当下呆呆的不答。郭靖伸手到海边拉起那人一看,惊道:“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