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得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上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脑海犹似闪电般一晃,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是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亏得义父欧阳锋授以上乘内功,才将毒气逼出,当下心生一计,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手指微微用力,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在针尖上盖了一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叫道:“好了,李师伯,这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
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的耳畔,低声道:“那是假的,我要叫这贼秃上当。”法王与尼摩星听见杨过这么一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他们那知是杨过用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是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性子暴躁,不及细想,立即飞身便绕到山坡后面,想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那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只要骗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个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衲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还不知杨过使的是何诡计,但素知他极是狡猾,自己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如何便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
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原来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已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走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他武功了得,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险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腿上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毒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见尼摩星从山坡后转回,叫道:“那小子使诈,山后并无出口,郭靖他们还在洞内。”
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久无声息,想来他们都被烟火熏得昏过去了。”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进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布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的步子大小如何,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来很又快,右脚踏中了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因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些。
尼摩星性子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但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他这才知针刺上的剧毒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爬,冲出洞来,但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墨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气上升,尼摩星大怒,喝道:“好贼秃,你明明中毒受伤,何以不说一句,却让我也去上当?”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
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也不要拿什么郭靖了,今日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他双足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将铁蛇挡开,随即横过手臂,一个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这一招又是来势迅捷,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法王这一记肘锤劲力何等霸道,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尼摩星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自己死活,扑上前去牢牢抱住他的身子,张口便咬。这一口正咬住他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深湛的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一口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这脚低所中的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使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法王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钩,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一冲,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的“大椎穴”,这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也是人身的要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缠斗,却如第三四流手蛮打硬拼一般,已是全无身份,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早已失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得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道:“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在那里?”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一低头避开了他这一掌,弯腰向前一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尼摩星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一齐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且说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但听二人在外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数十丈,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什么啊?”杨过却也料想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呆了一呆,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一想不错,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她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那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自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非但治疗时不免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一受到针刺,杨过若是乘机攻击,那时就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要送在自己的毒器之下了,于是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
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心中实在大是忌惮,与他相处在这暗洞之中,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说到智计,更是远远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计。
这时洞外一片静寂,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儿来吓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咱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口里放干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
“你要我口里干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止干净些。”
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蔑,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这瞎婆子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一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拼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你来我往的交换一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这是他的亲生孩儿,举拂尘将他长剑一挡,说道:“现在还没死,但你再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贬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有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于是收回长剑,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对我师父好,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她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于是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走出洞去,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僻之处,于是用长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试刺几下,见无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大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那里能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哭声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什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针放入针囊,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道:“你将孩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这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什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那里有奶给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这养育婴儿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沉吟道:
“却到那里找奶去?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
杨过道:“咱们到乡寸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让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登上山丘四下一望,遥遥瞧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之间已奔近一个小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种荒谷僻壤,尚有少些山民黎居。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的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的孩子掀起,往炕上一丢,将自己抱着的婴儿塞在她的手中,说道:“孩子饿了,你喂她吃个饱吧。”
那少妇的孩子在炕上一摔,跌得甚痛,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拂尘挥动,跟着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她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的女儿,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那少妇背上击落。
刷的一声,杨过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想:“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拂尘半空挡住,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道:“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婴儿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一转身,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狂奔。李莫愁“哼”的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怒犹未息,晃亮火折,便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度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斯,心中暗暗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地,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只花斑小豹正在阳光下互相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正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呜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虽武功卓绝,却也吃了一惊,一挫步向左跃开。这只大豹形貌猛恶,一扑不中,立即转身,举掌来抓,行动之敏捷,直如武学高手一般。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李莫愁左手一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扑将下来。杨过身子同时窜起,叮叮两声,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一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伸出前足向杨过扑来。杨过身子一侧,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虽是猛兽,却也禁受不起,被他击得一个斛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