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想。其实这本书已经看过三遍,有些内容差不多能够大致不差地背下来。扪心自问,在处理颜玉宝这件事上,他是包藏着某种私心的。精神分析结果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是怀着某种不确定的政治动机。如果说在上杨村的临时应变,是出于一个当权者的良知,是出于一种政治本能的反应,是为了避免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那么在回途中对记者们的那番耳提面命,则多多少少含有显示个人政治魅力的意图。
当项自链从卫生间里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低落的情绪一扫而光,他的决心暗暗下定了,无论如何,颜玉宝这件事都要有个明确的结果向上杨村村民交代,向夏冬生交代,向政治良知交代。
种子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来萌芽,而一旦萌生出生机,种子就希望它拥有的空间广袤无垠。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思想就象膨胀的种子蠢蠢欲动,当两瓣豆芽菜爆出嫩黄的时候,想象就弥满了整个身心。从政以来,无论在琼台、宁临还是琼潮,自己都是个副职,一直离游在权力核心的边缘,从没有接触过权力的中心,说白了就是个干事的奴才,不是发号司令的主子。想想近十年来,哪一天不是在别人的指使下干这干那,而真正属于自己意志却摸不到一丁点痕迹。自己学的是规划专业,用官场的话说,终究是个学究式的人物,生来就是个副职的料子。项自链在心里细细检点,从县里的一把手二把手到宁临市市委书记市长,没有一个是理工科学校毕业的,绝大部分都是秘书班出身。在这个重文不重理的官场传统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腐气酸气,准文人们附庸风雅的恶习一旦流进了官场,就变了溜须拍马搞浮夸。想到这些,胸中涤荡着一股厚重的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感,中国太需要真正懂经济懂建设的政治开明的学术式官员,而不是整天咬文嚼字的文人。大选在即,想到许鸿运几次半明半暗的提醒,项自链决定要好好把握机会,进入权力的核心,一把手不成二把手也行。卧室里有空调,温暖如春,项自链披着衬衫托坐在床头,思想一刻不定地运作着。狭小的卫生间容易让人思维发散和膨胀,那么宽敞的卧室则让人思维深刻。这一带的房子是为琼潮高级官员和名贾富商而建的,档次也拔高了一大截,空间大且高。二十多个平方三米来高的卧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乡下的老房子,自由自在没有约束感。画面切转到赵新良,项自链从心底打了个喷嚏,想在大选前扳倒严德坤又谈何容易,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首先魏得鸣就不会袖手旁观。如果真要拿颜玉宝做文章,恐怕琼潮上上下下又要闹翻天了,四月份的大选还不知鹿死谁手呢!事情已经出来,如何引导才是关键,放着颜玉宝不动,严德坤就会多一份顾忌,选举就多一份胜算。严德坤并非庸才,很得民心,外界的评论更倾向于他,再说上头又有蒋多闻撑着,这个人大主任的位置不坐到六十岁是不会退下来的。自己来琼潮不满一年,工作局面刚打开,要想往上挪一级正常情况下不太可能,恐怕连陪选市长的资格都没有。即使做赵新良的陪选,严德坤会支持自己吗?颜玉宝被双规这笔帐他不算到自己头上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首先要谋对事,想在琼潮有进一步发展,眼前几乎是没有可能的。项自链忽然想到白人焦的话,难道四月份大选之际,正是自己调回宁临之时?宁临市里候门似海,一个小小的县级副市长,即使调回去也不过是个局长的位置。项自链想来想去觉得不是个滋味,更觉得要出去走走了。就在这时候,电话机响了。电话是许鸿运打来的,原来晚上有一批国外客人来琼潮商讨合资事宜,刚刚才散席,说是顺便来看看项自链,问项自链是不是睡着了。以前许鸿运都是打手机给他的,这一次却破了例,项自链一下子就明白对方的用意,忙说许老板不怕累的话,就过来坐坐。五分钟后,许鸿运的车子停到楼下,项自链刚刚穿衣完毕。
两人见面后也不握手,径直引进到客厅。落座后项自链问:“原来许兄还是个夜猫子,喜欢深夜搞活动啊!”“你不是?不是一对拉不到一块。晚上想来问你个事,急着呢!明天就得答复人家。一家意大利公司想同我合股搞磁砖生产,我对合股这种方式并不熟悉,你看行不行得通?我也愁资金运转不过来呢!”许鸿运开门见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项自链倒了杯茶,递根烟后,问:“意大利的磁砖很有名气的,不知道对方公司的实力怎么样?要是实力过硬,倒不失是个好伙伴,可以利用对方的资金技术生产出一流的中国磁砖来。”“对方实力没什么可怀疑的,我叫意大利的朋友了解过了。对方主要是看好中国市场,所以来寻找合作的。问题是对方提出要打他们公司的品牌,那我不成了一个代人做嫁衣的可怜儿了,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谈判了三天,对方没有妥协的意思,就这样拗着。”项自链想了想,问:“又想利用人家的资金和技术,又想打自己的品牌,真是无商不奸唯利是图哪,你当人家是白痴!取了老婆拐了儿子,这种事你做不做?”许鸿运哑然失笑,重重地拍了一下项自链的肩膀说:“要轻轻松松能让对方掏腰包放裤带,我还来这里拉什么皮条!前阵子你帮着出的点子,我回到公司广告部一说,大家都傻了眼,说你快赶上新加坡总统李光耀了。所以今晚跑过来请你帮我出点子,有没有办法取个洋老婆生咱中国娃。”项自链没理会许鸿运的调侃,静静地想了好一会,问:“对方谈判代表里有没有意大利籍华人?”许鸿运惊奇地盯着项自链,问:“你怎么想到这上边去了?不瞒你说,我还特地要了人家的名片,对方的翻译就是咱宁临人,祖籍琼台。私下里给他送了礼,能帮的忙他都帮了,我看豆腐渣再也压不出奶汁来。”“你给人家送礼,叫人家搞地下活动,帮你拉票?外国人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再说那翻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公司利益来换取蝇头小利!国外对于出卖公司利益制裁十分严厉的,不象我们国家一切都在无序中进行。”“难怪那小子在会上一言不发,原来是装聋作哑,跟我打马虎眼呢!”许鸿运拍着大腿大声抗议。
项自链这时总算从许鸿运身上发现某种不足,象他这样风里浪里滚过来的生意人终究没有脱离中国人的思维定势和陋习,以为背后给人家送点礼就能换取更大利益。不过这并不影响项自链的心情,无论怎么说,许鸿运都是个值得他学习和尊敬的老兄。他侧眼看看许鸿运,许鸿运也看着他,神情有点迫不及待。项自链心里有底了,故意低下头来作沉思状,显得高深莫测。说是有底,其实也不担底,据自己所知,外国进军中国市场的公司投资生产磁砖的极少极少,也就是说他们对中国的市场不可能有太多的了解和掌握,只是抱着一种兴趣而来的。犹豫了一阵子,项自链说:“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位翻译,单独见见?”许鸿运面有难色,但还是挂了对方的电话。不一会,一辆本田车停到了楼下,许鸿运问项自链要不要一起下去,项自链笑笑,要他一个人下去,自己站在门口迎接。
对方是个年轻人,白皮肤黑头发,廿七八岁的样子。上了楼,项自链抱着对方热情地说:“亲爱的兄弟,欢迎你回到阳光明媚的家乡。”他说的是英语。
小伙子很吃惊也很激动,回头用流利的汉语对许鸿运说:“在意大利,大家都以为中国是个落后愚昧的民族,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县级的政府官员会讲一口流俐的英语。”许鸿运笑笑,回答:“中国正在日益走向富强和发达,我们的政府有许多象项市长这样优秀的人才。”“中国有句话叫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确实感受到祖国异样的风采。”这话既象回答许鸿运,又象在赞扬项自链。接下来,小伙子一直用英语同项自链交流着,许鸿运站在一旁插不上半句,脸上流露出既惊讶又羡慕的表情,唯一能听懂的就是小伙子口中不时冒出的ok!他坐着无事可做,只好不停地往茶杯里添水。大约半个小时后,小伙子站起来告辞,又一次热情地抱着项自链说ok!项自链把热情的小伙子送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许鸿运硬要送他上车,对方也没客气。临上车时年轻人握着他的手说:“你的朋友真棒,我想我们公司会作出让步的。”弄得许鸿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里更敬重项自链了。回到房间里,许鸿运缠着要项自链说说用了什么妙计,让对方如此兴奋。项自链拗他不过只好和盘托出: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度,意大利是个浪漫的民族,在他们眼里最能打动的不是中国的经济,而是中国悠久的历史。我告诉他,中国虽然实行了改革开放,但人们的思想还非常传统,审美情趣和日常生活习惯仍遵循着的古老的方式。如果在中国生产陶磁产品,采用意大利式的艺术设计和品牌包装,很难被中国人民所接受。要想尽快占领中国广大的陶磁市场必须适应中国的国情,最好采用意大利成熟的生产技术,生产具有中国民族文化色彩的陶瓷。最后我请他代为转告他们公司的决策层,如果想在中国创造第二个唐三彩帝国,那么请换上中国的牌子!
许鸿运听完,激动地搂着项自链说:“我看你就是李光耀了!”“什么李光耀,你别高兴得太早,成不成还不知道呢!”其实项自链非常得意刚才的表演,但事情还没办成,他不能流露出太多的自满情绪。
“不管成不成,就当是一场演说也是十分精采的,十分打动人心的。我派代表团谈了三天,还不如你短短半小时管用呢!果真没看错人,你小子真行!”许鸿运情急之下说漏了嘴。
“什么没看错了!原来你早就打我的主意了?”“老弟啊!说得难听了不?谁打你的主意。自从第一次听你汇报工作那时起,我就莫名其妙地对你生出好感。你也知道的,在社会上混多了,很难对谁有真感情。”项自链听得感动,叹了口气说:“老兄啊!你也别把我当菩萨,我也就这点小聪明。现在正犯难呢!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颜玉宝的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现在谣言四起,有人说我爱出风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有人说我有政治动机想当市长,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当时的情形你不出风头不行啊,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场流血事件发生?颜玉宝不处理,我没法向上杨村两千多村民交代,没法向杨清白一家惨死的三口子交代啊!现在赵新良却想借这个机会把严德坤摆平,扫清他摆正的最大障碍。”“小老弟不是我说你,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颜玉宝这样的人确实该杀,但你不必亲自出场的,该由纪委来擦这堆屎。事情出来了,也不必唉声叹气,大不了不当这个市长,调个更高的位置不好吗?我说你这个脑袋啊,搞经济行搞政治就差一点了。四月份琼潮大选,宁临也大选啊!你是市管干部,何必盯死在琼潮呢?你说你想怎么向上杨村村民交代向杨清白一家交代,我帮你来打理就好了。”夜深了,人们的心扉就象夜来香一样盛开着,许鸿运的话说得直截了当,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或许你说得对,我这人太仁慈太心软,只适合搞搞事务不懂得政治斗争。处理了颜玉宝,无论对上杨村还是杨清白都自然有个交代,但现在不能处理,一处理琼潮就会天下大乱。可现在不处理又到什么时候去处理呢?过了四月份,魏得鸣不当书记了,严德坤还当他的人大的主任,我怕是夜多梦长,拖长了就不了了之啊!回宁临不是没打算过。我一个农民儿子,十个光脚丫一步一步走过来了,除了家乡的大山可以靠靠,没有其它可依仗的。那大山现在也靠不着,只有等到退休了或许可以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项自链说完忍不住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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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胡涂?没记错的话,你也算是张书记的贴心人?张书记就是你的靠山啊!”“这话怎么说?张书记确实待我不错,现在他老人家病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我怎么好意思为一己之私而去打扰他呢!再说他也恐怕管不了那么多了!”项自链没想到许鸿运会出这样的点子,心里未免有气,表情跟着黯淡下来。
“唉!我说你项自链真是在官场里白混了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奇怪吗?张书记并不算很有能力的人,为什么能在宁临说一不二,连市委书记蒋多闻都忌他三分,因为后边有靠山啊!新上任的省人大主任,未来的省委书记季文焕就是他的老部下,当年一起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试想想,为什么季文焕一来宁临就直奔张书记家,你以为他这样做仅是为了体现对下属的体恤,表现他的政治感染力。张书记要是象你一样有学识的话,恐怕早就当上省委书记了,他的许多部下早已当上部长省长了。”项自链听了大吃一惊,张书记既是他的老领导,又是他的老邻里了,可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过去和背景。张书记在他面前也绝口没提。他一直在心中有个疑问,无论张祝同当组织部长还是当副书记,宁临上上下下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敬若神明的。刚来宁临那阵子,还以为是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可张书记的政治水平和领导能力并不突出,有时甚至有些固执有些偏激。原来老头子身后藏着这么大个背景,而自己竟浑然不知。项自链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神经质似地问:“真的?”“这难道有假的不成!说不定张书记早已安排好你的去处了。还不抓紧时间去瞧瞧他老人家,他真是白收了你这个门生!”张书记的背景或许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可能因为太公开了,反而没有人提起,或许大家都认为项自链就是张书记的人,所以谁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项自链突然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笑完了,还连说好笑好笑。许鸿运问他什么好笑,他又不说,只是忍不住地喊着好笑好笑,弄得雾里看花似的。
确实好笑!官场里一旦认定你是某某的人,那么你可能一生都会打上私人财产的烙印,不管贩卖到哪里,都附着主人的灵魂。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同着,谁也不会提起你从哪里来又会打哪儿去。今晚要不是许鸿运提起,项自链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主人的真实面目。而大家恰恰相反,一定会在背后说他项自链有怎么怎么样的背景。
笑完,脑子里掠过一串镜头:董步晓迎奉的举动,冯部长暧昧的表示,魏得鸣和赵新良卑恭的态度,许鸿运刻意的亲近,难道都是冲着张书记的面子来的?这么一想,项自链更觉得没了面子,找不到真实存在的位置,或许在别人的眼中,自己不过是附在大熊猫身上的一颗虱子,主贵奴荣罢了。还好,许鸿运下边的暗示,多多少少让他有了点安慰。
“别顾忌那么多,冲着你我兄弟情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不是我在你面前吹牛,相信在宁临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撇开张书记不说,你想上一级半级,我还是力所能及的。虽说你从政这么多年,但真正的官场决窍,恐怕还没摸到,用流行的语言说,就是政治上还不够成熟,自己先试试吧,对你以后走上一把手位置很有帮助的。”许鸿运这番话正好说到他的痛处,项自链心中怏怏不快。作为朋友恰恰是推心置腹的实在话,自己又有什么可责备的呢!项自链嫌许鸿运说得太露骨太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