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忘带了礼物,也不好直接往屋里走了,站在花廊下头继续跟黄鹂拌嘴。
黄鹂原本没怎么生气,刻闻听此言却不由得沉下脸来:“不劳你操心,我家难道穷到连身衣服都做不起?”说着扭头就往自己的跨院门走去。
窦英一看这架势,哪里不知道对方这次是真生气了,一想自己说的话确实没礼貌,忙追了上去:“你别走啊,是我说错了话,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要是生气,再打我两下!”
黄鹂脚步不停,嘴上反驳道:“什么叫再?我难道打过你?”
窦英道:“我上次惹了你,不也让你打我么?你连两次的一起打了不就是再了?”
黄鹂猛地转过身来,正色道:“窦公子,我们也不是很熟,你这样说话,未免轻浮了些!”黄鹂虽然年纪不大,但一向聪敏,尽管在生窦英的气,但也能感觉得出这家伙只是口无遮拦罢了,并没有什么坏心,所以才有心思转过头跟他认真讲道理。
窦英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你信我,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见到你就觉得格外亲切,就跟遇到老朋友似的,忍不住就胡说八道了!啊你别走啊,哎呀我又说错话了,黄鹂,黄姑娘,黄家妹子……你等等哈,我给你赔不是,我明儿给你买匹好马骑成不成?”
黄鹂再次转过头来,一脸无奈:“你因为说要送我布料被我骂,现在赔礼竟然要买马?”你是不是傻!!!
窦英也要抓狂了:“我也不知道啊,我过去惹人家生气都是买点东西人家就不生气了啊!”再说我也不是逮谁都送马啊,我又不是苏怡,一匹马对我来说也是很贵的好么……
黄鹂哼了一声:“狐朋狗友!”
窦英连连点头:“对对就是狐朋狗友,你看像你这样的才是真朋友对吧?我知道好歹的,我娘说的没错,你家人都是正派好人,应该好好结交的,求求你别生我的气了,要不然回去我娘知道我又惹你生气,要打断我的腿的!”
窦英在这边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正闹着,不妨身后传来一身咳嗽:“窦公子在干嘛呢?怎么不进屋?”
窦英扭头一看,黄鹏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窦英自觉没干啥亏心事,就是,就是嘴巴又欠了一次,但还是不由得心虚了起来,打着哈哈道:“黄大哥啊,咳咳,我还没谢谢您呢!多谢你提醒,我的脸才能好的这么快!回头我……我请黄大哥吃饭道谢,黄大哥千万要赏脸!”他习惯性地又想送东西,总算意识到黄家兄妹不是过去围着他转的那些伴当,也不是苏怡那样比他家更有钱许多的土豪,硬生生把话给赶了回来,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可要把这个乱送东西的毛病改改!唉,还是老娘精明,自己还觉得送的料子一般呢,老娘却说再贵了送出去只会让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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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的院子就那么点地方,外头的动静黄老爷跟钱氏虽然没全听到,但起码前半截拌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的,黄老爷听到女儿拿圣人言跟人吵嘴差点没给笑歪了嘴,钱氏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知道自己闺女没吃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家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只怕苏家会看不上,正犹疑在女儿厉害点不吃亏跟太厉害了找不到好人家的念头间,却见门一开,先是大儿子走了回来,紧接着又一个美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这窦英跟苏怡全然不是一个风格,同样是唇红齿白美少年,但眼睛更圆,个子更高,皮肤虽然也算白皙但不像苏怡那样跟在粉里打过滚儿似的,一身蓝色锦缎的长袍做的干净清爽,袍角用双鱼佩压着,头发用网巾束着,脚下的皮靴擦的甑明瓦亮,简直能映出人影来。他一见黄老爷跟钱氏,便笑嘻嘻地说:“黄叔叔,钱婶婶,马车棚子修好了,我让人放院子里了。我家大后天就正式搬进来了,叔叔婶婶有空,可一定要赏脸到我家喝几杯!”他说着又冲黄鹏黄鹤以及才走进来的黄鹂一一问好,收获笑容两个,外加白眼一双。
钱氏少见的没有为女儿在客人面前失礼而发火儿,她这会儿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窦家看着比苏家似乎差点,可是小伙子看着可亲切多了,嘴也甜,哎呀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哎呦呦,真是愁死我了,到底选哪一个做女婿才好?”
屋中其他人当然不知道钱氏的纠结,窦英认完人打了招呼,便让愣头青拎了礼物上来,他跟苏怡的风格不太一样,张嘴就先笑,随意的好似跟黄家人认识了七八年一般,笑嘻嘻地把提盒的布掀开,露出跟苏家一个模式的四块料子来:“我家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就选了四色料子来,这是来的时候路过开封的时候买的,倒也不值什么钱,就是普通的散花锦,胜在花样还算时兴,婶子莫嫌简薄,随便给您跟妹子裁身衣服穿!”
便是看着窦英有些不爽的黄鹂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不犯二的时候可真会说话,更别提已经进入丈母娘模式的钱氏,这几块料子明显没有苏家送的值钱,但人家的态度摆的漂亮啊!可把钱氏乐的,满脸是笑,忙不迭地连连道谢:“可当不得,你娘实在太客气了!代我谢谢她啊,我们大后天一定过去!”啊呀呀,这孩子虽然没有那苏大郎俊,可要做女婿,却实在多了!
第三十七章()
送走两拨客人,钱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兴奋期:这两家好有钱,这两家的儿子真漂亮,礼物怎么处理,去做客穿什么衣服……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足有一刻钟,家里另外几口人终于吃不消了,黄鹏咳嗽一声:“娘,你早上的时候不是说要去鲍大娘家里打牌么?”
钱氏醒过神来,惊叫道:“哎呀,这可是要晚了!”说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黄老爷正要开口喊她,她已经又冲了回来,口中连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黄老爷看她的样子实在不靠谱,赶紧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去去鲍家显派这两家的礼物!”
钱氏莫名其妙:“这算什么显派?都住一条街上,一样是邻居,难道会拿不到礼物?”
黄老爷对老婆的抓不住重点早就习惯了,连叹气的*都没有,直接说重点:“苏家大郎送东西时说的是修房子吵到我们所以送赔礼的招牌,窦家没直说,准备礼物的时候肯定也考虑到前几日害我们翻车的事儿了……你说鲍家是住在苏家隔壁了,还是家里有人被窦大郎打破头了?那礼物能一样么?别人家还好,鲍太太一向小气,你休要自找麻烦!”更别提苏家窦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哪个傻?哪能真的就真的去当冤大头呢?自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三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尤其让女儿正经读书这种事儿,整个镇子都是独一份,这两家打了方便孩子进学的名义搬回来,对这样的黄家哪能不另眼相看?当然后面这些话黄老爷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只是自己的推测,没必要说出来,万一这苏家真就这么冤大头,咳咳,这也保不准嘛!
钱氏听了丈夫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忙点头道:“可不是,鲍太太小心眼儿,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呢!万一她家接到的礼物没这么好,还不得连咱家都记恨上啊!”
黄老爷道:“她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你还找她打牌?”
钱氏道:“就那么几个牌搭子,再说她家又近……总不能在咱家打牌吧?那可不是要闹死你们了!”说着钻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打发走了钱氏,黄老爷咳嗽了一声:“大郎啊,给这两家怎么回礼,你心里有章程了么?”
黄鹏看看亲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黔驴技穷了,他自己其实也有点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心里一边想着主意,一边儿看向黄鹤:“你有主意么?有什么又省钱又体面的礼物!”
黄鹤蔫搭搭地说:“钱花哪儿哪儿好……”
黄鹂道:“可惜没时间,要不然咱们抄几本书送他们其实挺好的,他们两家都是为了进学而来的,又风雅又花钱少还显得用心。”
黄鹏想了想:“你前阵子送了我《论语》跟《周礼》,《孟子》抄完了准备装订的不是?《大学》跟《中庸》一共才几千字,你抄过好几遍的,我把《论语》拿出来,《孟子》又现成的,剩下两本你随便找找翻出来抄的最好的,正好一套《四书》,一并送到书店订个好封皮,拿个漂亮匣子装了,一份礼物就有了!《四书》虽常见,可是手抄的又不一样了,拿得出手了。”
黄鹂点头道:“不错,苏家他家礼物这么重,咱家本就不可能原价回礼,只是给哥哥抄的书又要晚些了。”
黄鹏笑道:“本是家里回礼,都让你一个人忙了,该我不好意思的。”
黄鹤嘻嘻一笑:“大哥你有啥不要意思的,这些礼物全是小姑娘的颜色,别人压根没法穿,她这是自己给自己赚衣服钱呢!”
黄鹂瞪了黄鹤一眼:“不然你去抄!!”
黄鹏也瞪了黄鹤一眼:“再嘴欠,一天罚你抄一万字!”说着又转回正题:“窦家这边就没办法送书了,《周礼》只有一本,也没别的书跟它凑成整套,还好窦家送的布料不那么贵,赔礼也比苏家更师出有名,咱家不是新进了厚呢子料?直接拿上两匹,再加上两坛即墨酒,不说多贵,做到实在也不错!”
黄鹂笑道:“好主意!即墨酒补气养神,武娘子也能喝的。”
黄老爷见儿女们自顾自地搞定了礼物的事儿,全没自己的事儿,又是欣慰又略有失落,一转眼孩子就大了,自己也老了……一转念又有些自暴自弃:回个礼都为难开销,唉唉唉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
搞定这些事儿,黄鹂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看陈举人,到地方一看,陈举人正给李思熙讲课呢,她不敢捣乱,赶紧坐下来跟着一起听,听陈举人正在讲作诗的关窍,她耐心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四书五经是教人做人,不会做人自然不能当官,可吟诗作赋,跟能当好官又有什么关系?朝廷取士考这个真是莫明其妙!”黄鹂读四书五经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但对吟诗作赋却是没多大兴趣的,而且这方面似乎也没啥天分,反正目前为止她勉强诌出的几句诗跟打油诗没啥区别,刘先生说这是因为她才学的缘故,但黄鹂觉得不全是,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容易等李思熙走了,黄鹂便拿了《春秋》上的几个问题问陈举人,陈举人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讲清楚了,黄鹂忍不住叹道:“唉,我要是能天天过来听老师的课就好了,刘先生那边讲的好生无趣。”
陈举人摇了摇头:“这阵子就算了,这边太僻静,你总是过来也不□□全。等过阵子吧,也就三四个月的事儿,你就可以跟你师兄一起好好听课了!”
黄鹂先是一喜紧接着便好奇了:“三个月?老师,你要搬到哪里去么?去师兄家?”
陈举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你不用多操心,别把功课拉下就成,来日到了我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黄鹂连连点头:“我肯定好好读书,对了,老师,我家左右搬来两家从晋北回迁的老乡,说是为了孩子进学,晋北的秀才那么难考?值当全家一起搬回来?”
陈举人微微一笑:“晋北过去贫瘠,想念书困难的很,几百里地都找不到个书院,凡是求学的无不远走他乡去读书。现在嘛,遍地炭老板,有钱的可以请外头的先生来教,但凡用点心,倒比咱们这里好考,毕竟念书的少……说什么为了进学,躲灾才是真的!”
黄鹂惊道:“啊?躲灾!”
陈举人点点头:“不错,就是躲灾。过去石炭用得少,因为朝廷允许矿主商人自己开采,可现在用石炭的地方越来越多,老百姓烧火能用多少炭?主要还是炼铁用,铁是朝廷才能炼的,石炭的开采经营又哪里能一直留在商人手里!从十年前起就有人提石炭官营的事儿了,我离任的时候这已经就是早早晚晚的问题了……现在看来,只怕朝廷已经颁布新政了!”
黄鹂想了想:“也就是说炭老板的生计要没了?可不就是没钱了么?他们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吧,实在不行换个行当,干嘛怎要跑?”
陈举人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士农工商的条框摆在这里,要只是有钱却没后台,还不是别人手里待宰的羊?官员愿意给没后台的炭老板面子,还不是因为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带来钱?做官的有几个蠢到做杀鸡取卵的事儿的地步,可要是鸡不会下蛋了,那宰了吃肉还会觉得可惜么?”
黄鹂歪歪头:“所以炭老板们这个时候就会成为人家嘴里的肥肉了?”
陈举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这个问题,也看人家,你说的这两家能住到你家隔壁,想来也是人丁稀少的人家,人丁兴旺的人家,往往不止一条路子,兄弟几个这个卖炭那个可能就卖绸缎,而且……一下子也没法全弄死。”
黄鹂悚然而惊:“弄死?”
陈举人冷笑道:“国家不是白白收回矿的,要给炭老板钱的!当地官员,对付这些炭老板,压价肯定是第一步,这时候为了多换几个钱,炭老板就要私下给主事的官员送礼。送上五万贯的礼,收购价哪怕只涨上六万贯那也是值得的……心软点的官员到这一步就行了,但遇到狠心的呢?本地矿主亲戚多,可是外来的人家亲朋好友本就少,再遇到独苗苗的人家,只要把弄死一两个男人,正赶上这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剩下的女人孩子还不是任他们揉搓?”
黄鹂嘴唇发颤:“这两家一家是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另一家的老爷听说病怏怏的,也只有一个儿子。老师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朝廷就不管么?”
陈举人笑了笑:“已经算不错了,这是现在,这些蛀虫只敢趁着国家政策调整的时候趁机作乱,两家老乡能带着些许家产跑回来,就说明对方没有做绝。放在二十年前,多少炭老板带着儿子到矿上看情况,这边在矿上被砸死,那边当地主官就带人上门去把人家财产充公了,可到底哪些进了国库,哪些进了他们自己家,谁又能说清?”她说着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冲向了黄鹂的方向:“有的人做官,想的就是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有私心的,有私心也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想着私心,把朝廷法度当摆设,这种人多了,国家也就……”她说着又是一笑:“幸而还是越来越少了。”
第三十八章()
本国人自古以来就是非常重视故土的,一家人举家迁到外乡,可能在别处住了好几辈子,人家提起他们来还是外乡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那些在晋北住上四十年的章丘人,实际上在祖祖辈辈都在晋北生活的晋北人眼里依然是外乡人的。
晋地闭塞,向来排外的,昔日豫,皖,鲁等地居民在朝廷的组织下北迁,其中相当一部分留在了晋北,这些地方的人善农耕,而晋北地广人稀,这些外乡人在晋北拼了十几年之后,算是把晋北的农田开垦出来了,那会儿外地人跟本地人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人少啊:来些富裕的外乡人,娶媳妇嫁女儿都更容易找对象呢!
但是情况从二十多年前起发生了变化,随着石炭开始被大江南北的人广泛使用,晋北本土人与北迁的居民矛盾就出来了:穷地方的人往往容易随遇而安,而外迁过来的人一般都有些冲劲儿,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