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黑沉,我觉得有些冷,往被里缩了缩,身子却不想动弹。玉檀进院后,看我屋子窗户大开,忙几步赶了进来,叹道:“姐姐早上淋了雨,这会子怎么还大开着窗户?”一面说着,一面关了窗户。我说:“懒得起来去关!”
她点亮了桌上的灯,随手拿起桌上的鼻烟壶,看了几眼,嘻嘻笑着道:“好精巧的玩艺!这上面的小狗画得竟活灵活现,煞是可爱!”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榻边。“听声音,还是鼻塞,姐姐既有鼻烟,可嗅了?”我微微摇了摇头,她忙打开盖子,拔下头上的簪子从里面挑了点抹在我指上。我凑到鼻边,一股酸辣,直冲脑门,忍不住俯身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一下子倒真是觉得颇为通快!笑道:“这东西还真的管用!”拿过鼻烟壶细看,双层玻璃,里面绘了三只卷毛狗儿打架,神态逼真趣怪,的确有些意思。正自端详,忽地想起早上我和八福晋、十福晋的事情,再一细看,这画一下子变了一番味道。正是两只黄毛狗儿一同欺负一只白毛狗。白毛狗儿虽然一对二,神态却很是轻松自在,反倒是戏弄得那两只黄毛小狗着急气恼。
我一下子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人,竟把我们都比作狗了。不知道是否取笑我们‘狗咬狗,一嘴毛’呢?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寻了这么应景的东西?平日神色冷淡,不苟言笑,没想到竟也如此逗趣。冷幽默!想着越发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间竟把一下午郁结在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
殿前当值,一声不经意的咳嗽都有可能招来祸患,所以虽没有大碍,我还是小心起见特向李德全告了假。让玉檀替我当班。
心里琢磨了半日,还是找了方合,随意地说:“我这两日歇着,有些事情想当面问问八爷。”
虚掩着院门,躺靠在竹躺椅上,脸上搭着书,一面摇晃着,一面闭着眼睛晒着太阳。院门几声轻响,我拿开了书,睁眼望着院门说:“请进!”
‘吱呀’一声,八阿哥推门而入,他随手又把门照旧虚掩上,打量了一眼我身旁的熏炉和茶具,看着靠在躺椅上的我笑道:“好生会享受!”我站起说道:“你若真羡慕,可享受的东西多着呢!”
他转眼凝视着熏炉上缭缭青烟默了一会,问:“身子有无大碍?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下着雨还出去闲逛?”我摇摇头说:“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情想问。据弘旺阿哥说,他好象经常去找姐姐的茬,可是真的?”他抬眼看着我,微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下说:“弘旺何时说的这话?”
我嘴边含着笑说:“什么时候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
他带着丝丝无奈看着我,微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过是小孩子的玩话,你还当真?”
我凝视着他笑道:“小孩子的话才是最真的呢!”他微微蹙着眉头道:“弘旺是偶尔会去闹若兰,可若兰自个都笑说,小孩子本就爱玩闹,全不在意。你反倒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淡淡道:“弘旺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宠爱他是你的事情。可若有人借着孩子欺负人,你也视而不见,未免太过!”
他看着我问道:“你怎知我没有说过弘旺?我府中的事情你又知道几件,就给我下罪名?”我心中带气,冷笑着说:“你府中的事情,我根本不关心。只希望你惦念在姐姐也算因你误了终生的份上,护她周全!至于弘旺究竟是否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你还是自己好好弄弄清楚吧!”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忽又停住,转身回来,看着我问:“我们这是怎么了?在草原上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就不能那样呢?难得见一面,也要和我吵吗?”
我低头默默站着,心中也是丝丝哀伤,草原上时只有你我,没有皇位,没有你的妻子,你的儿子,现在你我之间有这么多的人和事隔着,怎么能一样?
他看我低头静静站着,轻叹了口气,伸手揽我到怀里说:“我会去问问弘旺的。你就别再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生这么大气了!”我靠在他肩上,没有答话。他过了一会,又柔声说:“你若真那么担心若兰,那就早点嫁给我,岂不更好?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见着她了,有你在她身边,还能有人敢随便欺负‘十三妹’的姐姐?不怕挨巴掌吗?”我心中默默,‘姐妹共侍一夫’在他们看来不失为一桩风流佳话,可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他静静等了一会,看我没有任何反应,轻声问:“你还没有想好吗?我现在对你好生糊涂,完全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信你是个胆小怕死之人,你究竟在犹豫什么?”抬起我的头,盯着我眼睛,说:“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顿了顿又慢声问:“还是你有别的原因?”
我强笑了笑说:“你来了也好一会子,该回去了!再给我点时间好吗?容我再想想!”他默默瞅了我半晌,轻叹了口气,定声说:“若曦!我不是项羽,也绝不会让你做虞姬的!”说完,转身出了院门。
今日康熙兴致甚好,特意吩咐在御花园摆了果品茶点和几位阿哥们闲聊散步!众位阿哥也都是一副兄友弟恭,承欢膝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来确是其乐融融。当康熙起身去更衣时,李德全刚服侍着离开。刚才的欢笑愉悦一时突然有些冷场。但紧接着,大家又忙各自谈笑,掩盖住了一瞬间的清冷寒意。
我立在外侧,低头看着地上的金黄落叶,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能和十三单独说几句话呢?敏敏临走前,一再嘱托我帮她试探一下十三的心意,我却是一则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能和十三单独说话,二则因为自己的心事也的确有些耽搁。
正在暗自琢磨,忽地听见几个阿哥们都大笑起来,抬头望去,一个通体雪白的卷毛小狗正在扯着四阿哥的袍摆,一面摇着尾巴扑腾着撒欢。四阿哥低头看着它,浑不在意。众位阿哥都被小狗的样子逗笑了。
我也抿着嘴看着小狗发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匆匆跑来,冷不丁地看着大小阿哥们都在,又看见小狗在咬扯四阿哥的衣服,脸立即变得惨白,跪倒在地,只是磕头。
这应该是专门为主子照顾小狗的宫女,一时大意让狗自己跑了,还过来冲撞了阿哥。我上前几步,低声斥问:“怎的这么大意?”她眼中含泪,看着我又只是磕头。
我心中一软,想着这才多大点的孩子,就孤身一人入了这个牢笼!本还想再装装样子给众人看的,此时也只得罢了。回身向四阿哥俯身行礼,陪笑说:“奴婢这就把狗弄走。”一面说着,一面想上前抱狗。
低头一直看狗的四阿哥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淡淡,眼中却含着丝丝笑意。我知道他为何而眼含笑意,心里也带着好笑,想着他就把我比作了这小东西,不禁瞟了一眼狗,笑嗔了他一眼。他更是露出几分笑意,又瞅了我一眼,瞧瞧正在摇头摆尾的小狗。弯身把狗抱了起来递给我。
我接过狗时,两人看着小狗,又都是抿着嘴角微微笑了笑。我看着跪在亭子外的小丫头问:“王爷,如何责罚她?”四阿哥摸了下小狗的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着办吧。”
我含着笑意把狗递还给还低头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满脸感激地接了过去,本不忍心再说她,可这宫里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的,四阿哥素来喜欢狗,可以不介意。可如果下次小狗冲撞了哪位讨厌狗的贵主,倒霉的不是狗,而是她。所以还是低声叮嘱了几句,让她以后长个记心。
眼中带着笑意回身时,恰好对上八阿哥的幽黑双眸,黑沉沉的,难辨喜怒,两人视线一错而过。他嘴边带着笑意和五阿哥笑谈。我心中却是一紧,眼睛内的笑意立即消散。十四眸光炯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敢再细看,我走回原位自低头站着。
康熙回来后,阿哥们陪着又随意走了一会,康熙说有些乏了,让各位阿哥随意。李德全伺候着康熙先回了乾清宫。我吩咐完丫头太监们收拾东西,自也回转乾清宫。
人还未出御花园,身后脚步声匆匆,我微顿身形,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人已经被猛地一拽,掩到了树后。我心中微惊,但看是十四,又化成无奈!瞟了眼他正拽着我胳膊的手,平静地说:“李谙达还等着我回去呢!”十四放开了手,紧了紧拳头,面无表情地问:“你和八哥是怎么回事?”我侧头沉默着,没有答话。
十四等了一会,见我一直不回话,又问:“我问他为何还不去求皇阿玛赐婚,他不回答,我问你,你也只是沉默!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他静了一下,紧声又问:“你今日和四哥眉目含笑,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我转过头,无奈地说:“十四阿哥!你虽说有几个福晋,可男女之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我和八阿哥的事情,你就莫要再管了。至于说我和四爷,难道只许我们笑闹,就不许我和四爷为狗笑一回了?”
说完,想推开他的身子离去,他身形不动,我看着他,示意他让路。他静静与我对视了一会,让开了路,慢慢地冷声说:“不要辜负八哥!否则……”他眼中猛地寒意闪烁。我真是好怕呀!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提步就走。
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身子,回身问:“十阿哥身子可有大碍?”十四淡淡说:“那是给皇阿玛的托词,他今日没来是因为十福晋身子不爽,十哥身子好着呢!”我轻轻‘哦’了一声,心中微动,想了一下,还想再问,但看十四漠然的表情,遂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向他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一直到晚间回房躺在床上后,才猛地想起又把找十三的事情忘了!只得庆幸此事幸亏不急!
夜已过半,我却仍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既已遣了姐姐来说情,看来我必须要给我们一个结果了。白日和姐姐的对话一幕幕在脑里回放……
仍然是良妃娘娘的宫中,可姐妹之间却无上次的温馨舒适。我尴尬地头都不敢抬,如坐针毡。姐姐倒是一如往常。
“爷已经告诉我了!”姐姐拉着我的手柔声说。
我不是没有设想过类似的情景,可真当姐姐语气平和地说出这样的话时,我还是觉得羞愧难当,无以自处。只是全身僵硬,紧咬着牙,埋头默默坐着。
姐姐伸手想抬起我的头,我轻轻一侧避开了她的手,姐姐轻笑了几声说:“好妹妹!你这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呢?”我心里一酸,伸手抱住姐姐,扑到了她怀里。
姐姐搂着我说:“你若是生自己的气,大可不必。其实上次我在额娘这里见你时,就有心劝你,跟了爷也是好的。他性子温和,待妻妾都是很好的。再说我们姐妹还可以常常见面,彼此做个伴。”我闷闷地问:“姐姐,你真的不介意吗?”姐姐轻拍了两下我的背嗔道:“介意什么?哪个阿哥身边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说我本就对这些不关心,就是关心,你可是我妹子,怎么会介意?”
我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如果,如果……是那个人,你也不介意他娶别的女人吗?”姐姐身子一僵,半天没有吭声,我忙抬起头说:“我胡说八道的,姐姐,你别理我!”
姐姐没有看我,脸带哀凄,自顾沉思着缓缓说:“我不知道!但只要是他喜欢的,能让他开心的,我会愿意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有了别人,他依然会呵护我,疼惜我,待我很好的。”
姐姐默默出了一会子神,柔声说:“你刚出生没有多久,额娘就去世了,所以没有印象!当年我虽小,可仍有记忆,阿玛虽也有三房姬妾,可一直待额娘极好!我至今还记得你躺在额娘身边睡觉,我在床上玩,阿玛坐在床边给卧病在床的额娘细细画眉。”
我和她一时都沉默下来,看来若曦的母亲虽然去世的早,可不失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可她的两个女儿呢?
姐姐沉默了好半晌,看着我问:“妹妹,你在想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只要他疼宠你就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介意?而且多妻多子才是福兆呀!”
我强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八福晋,神色肃然地问:“八福晋可有欺负你?”姐姐一笑说:“我自念我的经,她怎么欺负我?”我盯着她眼睛说:“你别哄我,我知道弘旺欺负你的。”姐姐笑说:“小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随他去闹闹也就过了。何须放在心上?”我看着姐姐心想,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关心,既不关心也就不会上心了。
……
随后姐姐劝我既然和八阿哥情意相投,不如早点去求了皇上,早早完婚才是正事,这些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想着,难道我以后就和八福晋争风吃醋着过日子吗?
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放弃尊严,什么都不计较,只是去专心做一个小老婆,坦然无愧地面对姐姐,学会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然后一转身还能情意绵绵的和他风花雪月。
他有自己的雄心,不能放弃皇位,他是一个父亲,宠爱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有四个女人在身边,其中一个还是姐姐。这些我一样都不能改变,我嫁给他,只能注定我的不快乐,我若不快乐,我们之间又何来快乐呢?
我做不到象姐姐一样一笑置之,八阿哥根本很少去姐姐那里,这样都无法避免矛盾,我若真进了门,紧接而来的大小冲突可想而知。若再有象上次的事情发生,我肯定还是忍不了那口气的,可当时我还有个乾清宫的身份凭持,八福晋不能奈何我,可若进了府门,我是小,她是大,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磕头敬茶,从此后只有她坐着说话,我站着听的份。
一次矛盾,八阿哥能站在我这边,可若矛盾渐多,他不会不耐烦吗?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过的开开心心,我就为什么老是拗着。他为了朝堂上的事情焦头烂额,而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另一场战争。我的委屈,他的不解,天长地久能有快乐吗?两人本就有限的感情也许就消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中了。如果我不顾生死嫁给他,求得只是两人之间不长的快乐,可是我却看不到嫁给他之后的快乐。我看到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消失苍白退色的感情!
如果他明日就断头,我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刹那燃烧就是永恒。可是几千个日子在前面,怕只怕最后两人心中火星俱灭,全是灰烬!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之间何尝没有熊熊燃烧着的爱情,可是一遇到现实,当男人的爱情被磨尽时,渥伦斯基一转身可以重回上流社会,安娜却只能选择卧轨自杀!
天哪!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居然可以这样去分析自己的感情?我以为你已经是若曦了,原来你还是张小文!
禁不住大声苦笑起来,笑声未断,却渐渐变成了低低呜咽之声。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两日,清晨才放晴。不知为何,我觉得今年份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觉得不暖和。面对着八阿哥,想着待会要说的话,更是觉得寒意直从心里冻到指尖。
我紧裹着斗篷,瑟瑟发抖,几次三番想张口,却又静默了下来。他一直目注着侧面因落满了积雪而被压得低垂的松枝,神色平静。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搁,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再耽误他人。
“最后一次,你肯答应我的要求吗?”我看着他的侧脸,哀声问道。
他转头,静静凝视着我,眼中丝丝哀伤心痛,似乎还夹着隐隐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头,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