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
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
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
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
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
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
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
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为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
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
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
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僇;
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馀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
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
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
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己”,亦义
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干草莽,予虽浩
然无所愧作,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
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5] ,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 《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三
[1]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德祐,宋恭帝赵显年号。 [2]北兵已迫修门外;指元军已进逼南
宋都城临安城门外。 [3]吕师孟:汉奸吕文焕之侄,主纳币称侄。 [4]贾馀庆:官同签书枢密
院事,知临安府。文天祥辞相印后任右丞相。主降。 [5]景炎:德祐二年(1276)五月,宋臣拥
立赵昰为帝于福州,改年号为“景炎”。
蜃 说
林景熙
[1]
尝读《汉天文志》 ,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未之信。庚寅季春,
余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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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观以为甚异。”余骇而出。会颖川主人走使邀余。既至,相携登聚远楼
东望。第见沧俱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列如崒岫,隐见不常。移时,
城郭、台榭,骤变欻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
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 [2]。又
移时,或立如人,或散如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
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
[3]
《笔谈》记登州海市事 ,往往类此。余因是始信。
[4]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 ,……突
兀凌云者何限!运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
异哉!
—— 《霁山集》卷四
[1]汉天文志:指《汉书·天文志》。 [2]公输:鲁班,春秋时鲁国巧匠。 [3]笔谈:
指宋沈括《梦溪笔谈》。其卷二十一“异事类”有“登州海市”一则。登州,今山东蓬莱。 [4]阿
房:阿旁宫。章华:章华台。铜雀:铜雀台。临春:临春阁。结绮:结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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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明清散文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
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1] ,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
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
[2]
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 ,则喜色津津然动
[3]
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 ,寻
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
游,伸眉高谈,脱展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
[4]
者。然予以家在嵩前 ,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
[5]
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 ,有不可得者。若夫
闲居之乐,淡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
[6]
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 。
—— 《四部丛刊》本《遗山先生文集》
[1]先人:指作者之叔父元格。元好问自幼过继给叔父为嗣。略阳:今属陕西。 [2]鄠(音户):
今陕西户县。杜:杜陵。汉宣帝之陵所在。位于西安市东南。鄠、杜一带古为官僚文士宴游之地,园
林名胜颇多。 [3]南山:指终南山。 [4]嵩前:嵩山之前。在今河南登封。金宣宗兴定二年
(1218)作者从宜阳移居登封县北。 [5]靳(音尽):吝惜。 [6]辋川:在陕西蓝田。唐王维
曾居于此。
大龙湫记
李孝光
[1] [2]
大德七年秋八月 ,予尝从老先生来观大龙湫 ,苦雨积日夜。是
日大风起西北,始见日出。湫水方大。入谷,未到五里馀,闻大声转出谷中。
从者心掉。望见西北立石,作人俯势;又如大楹。行过二百步,乃见更作两
[3]
股相倚立。更进百数步,又如树大屏风。而其颠谽谺 ,犹蟹两螫,时一
[4]
动摇。行者兀兀不可入 。转缘南山趾,稍北,回视如树圭。又折而入东
崦,则仰见大水从天上堕地,不挂著四壁,或盘桓久不下,忽迸落如震霆。
[5]
东岩趾有诺讵那庵 ,相去五六步,山风横射,水飞著人。走入庵避,馀
沫迸入屋犹如暴雨至。水下捣大潭,轰然万人鼓也。人相持语,但见口张,
不闻作声,则相顾大笑。先生曰:“壮哉!吾行天下,未见如此瀑布也。”
是后,予一岁或一至。至,常以九月。十月,则皆水缩,不能如向所见。
今年冬又大旱。客入,到庵外石矼上[6],渐闻有水声。乃缘石矼下,
出乱石间,始见瀑布垂,勃勃如苍烟,乍小乍大,鸣渐壮急。水落潭上洼石,
石被激射,反红如丹砂。石间无秋毫土气,产木宜瘠,反碧滑如翠羽凫毛。
潭中有斑鱼廿馀头,闻转石声,洋洋远去,闲暇回缓,如避世士然。家僮方
置大瓶石旁,仰接瀑水。水忽舞向人,又益壮一倍,不可复得瓶。乃解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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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帽著石上,相持扼紧 ,欲争取之,因大呼笑。西南石壁上,黄猿数十,
闻声皆自惊扰,挽崖端偃木牵连下,窥人而啼。纵观久之,行出瑞鹿院前。
今为瑞鹿寺。日已入,苍林积叶,前行,人迷不得路,独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老先生谓南山公也。
——永嘉诗人祠堂丛刻 《五峰集》
[1]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大德,元成宗年号。 [2]老完生:指文未所说南山公。即泰石华,
蒙古人,能诗文,官礼部尚书。大龙湫:在浙江雁荡山。为一大景观。 [3]谽谺(音酣牙):亦
作:“谽呀”,山谷空阔貌。 [4]兀兀:勤勉不止。 [5]诺讵那庵:罗汉庵。诺讵那,或说晋
代眉州高僧于此抱膝观瀑坐化。后人尊为雁荡开山之祖。 [6]石矼:石桥。 [7]扼(音牵):
手拉牵之状。紧,通“牵”。
阅江楼记
宋 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
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1]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 。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
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
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
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2]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 ,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
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厄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
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
[3]
帆之下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 ,必曰:“此朕德绥威服,
罩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
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
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
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
已哉!
[4] [5]
彼临春、结绮 ,非弗华矣;齐云、落星 ,非不高矣。不过乐管
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
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馀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
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
[6]
掖之士 ,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
[7]
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
[8] [9]
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 ,勒诸贞珉 。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
而不陈,惧亵也。
—— 《四部丛刊》本《宋学士文集》
[1]狮子山:在南京挹江门外。卢龙:山名。在江苏江宁西北二十里。西临长江。 [2]法驾:
皇帝车驾。此写朱元璋游阅江楼。 [3]蛮琛:蛮荒珍宝。泛指南方所进贡珍宝。 [4]临春、
结绮:陈后主所建阁名。后主居临春阁,张丽华贵妃居结绮阁。隋兵入金陵,二阁毁于火。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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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落星:二楼名。齐云楼,唐曹恭王所建,故址在江苏吴县。吴王张士诚为朱元璋所败,焚群妾
于此。落星楼,吴嘉禾元年建,故址在落星山上。 [6]逢掖之士:指儒士。逢掖,宽袖之衣。《礼
记·儒行》载:“(孔)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 [7]神禹疏凿之功:指夏禹治水之功。以此
赞美朱元璋统一中国之功。 [8]宵旰:宵衣旰食,谓天子之勤政。 [9]贞珉:碑石。
卖柑者言
刘 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
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
[1]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 ,奉祭祀,供宾客乎?将
瞽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
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2] [3] [4]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 ,洸洸乎干城之具也 ,果能授孙吴之略耶 ?
[5]
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 ?盗起而不
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
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
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6]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 。岂其愤世疾邪者
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 《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1]笾(音边)豆:古代祭祀盛祭品的两种器具。 [2]皋比:武将座上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