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霜看了一阵,开口道:“你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
七夜笑了笑,“那是自然,过去我可是什么都干,洗衣煮饭,砍柴打水,洒扫,栽种,缝缝补补,甚至倒马桶。”
他语气轻松,并没有任何落寞沮丧,似乎是在说些有趣的事,可见他早已习以为常。一个普通走江湖的人需要做这些事么?他看起来是个单身汉,可以理解为因此而事必躬亲。然而他说他已无家可归想留在踏雪城是在他醒来后,显然在被追杀的那晚之前他还是有栖身之地。那么他的家人呢?难道不怕家人为他的失踪担心?还是说他根本没有家人?可是他却有弟弟,从他对弟弟的爱护程度来看没有理由不去找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还是说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如果是后者那么原因呢?那位弟弟现在又在哪里?
当然也不能排除过去他就在什么地方当杂役的可能,但是显然杂役并不需要会武功。那么,也有可能他的主人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因此身边的人即便是杂役也并非外行。
那么他也可能是因为惹恼了主人而被铲除。
然而若只是区区一个杂役,需要派那样的高手出马么?动静岂非太大?
何况这位高手的举动实在有诸多疑点。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道:“过去?在哪里?”
七夜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没作声。
为什么不回答?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地方?
易辰霜看着他。
七夜忽然回头道:“你的衣裳开了个口子。”
“口子?”易辰霜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
他想岔开话题?
“是口子,我看了很久了,在右肩上。”七夜走过来。
易辰霜回头看,果然肩线处断了,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个人却注意到了,还说已经看了很久,他为什么会注意这个?
易辰霜还在发愣,七夜已经径直走过来,从身上掏出一个针线包,按住易辰霜,径自给他缝起来。
他做这些显得如此自然而然,针线活也十分不赖,针脚细密整齐,像是女人做出来的活计,甚至他方才的态度简直像是妻子对待丈夫,母亲对待儿女,易辰霜不禁有些傻眼,道:“你随身带着针线包?!”
七夜这才回过神来,赧然道:“……习……惯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即便过去就是杂役,他从来不知道哪个杂役能做那么多事。易辰霜不禁抬头看他。
恰逢七夜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
此刻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半寸。
半寸几乎已经是脸贴脸。
易辰霜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倏的加快。
他转过头,理了理衣服,道:“其实不用补,换一件就是。”他从小到大自然从没穿过补过的衣服,即便要补也是净衣房的人的事。
“抱歉,我竟忘了你是堂堂踏雪城主。”七夜有些尴尬,他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多管闲事,然而这话听起来却莫名的有些酸。
他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我……”他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怎么?”
七夜望了望易辰霜总显得毫无情绪的脸。
“没什么。”
这种小事易辰霜根本不会在意,若是说些什么反倒显得他自己过于较真。
他似乎已经有些掌握到这位城主的脾性。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没等应门,门外的人便直接进来了,竟是那日劈柴的小姑娘!
“月牙儿……”七夜不禁轻呼出声。大概也只有她敢这样不等易辰霜说进门便大摇大摆的进来。
她今日一身月白上衣,绿罗裙,浅青外衫,绿腰带,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青白,这样的装束也使她看起来比那日要成熟些,似乎有些十七岁姑娘的模样了,然而一双大眼睛依旧毫无神采。听到七夜唤她,她将视线移到七夜身上,道:“你是谁?”
才过几日,她竟已完全不记得他了。
她自然同易辰霜一样,世上大多人都不在她眼里。
“你敢直呼我的名字?”她皱了皱眉,皱眉的样子竟有些像易辰霜。
“好了,有什么事。”易辰霜冷声打断她。若是这位小姑奶奶计较起来,真能烦死人。
月牙儿看他。
她虽傲慢,也知道易辰霜绝不会对她怎样,对这位表哥却向来比较忌惮,也懂得见好就收。她不再理睬七夜,对着易辰霜道:“我要出去五日。”她的声音也毫无情绪。
“什么事?”易辰霜淡淡看她一眼。
“生意。”她也淡淡答。
语气神情也有遗传的么?一边的七夜简直哭笑不得。
“可以。不过只有五日,一刻也不能多。”易辰霜应允道。
“好的。”月牙儿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说任何话。
直到感觉她走远,七夜才好奇道:“她刚刚说生意?是什么?”
易辰霜翻了一页书,道:“月牙儿的生意,无非就是杀人。”
“杀人?”七夜一惊。
“她在现今中原武林的杀手榜上已小有名气。踏雪城这地方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避开仇家的好去处,她算不得城中人。京城和江南都有她母亲给她留下的几处宅子,她不定期也会去住上一段。”
这么说来她其实算得已在江湖中行走。然而这一切放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上,不知为何总显得有些滑稽,七夜不禁笑出声来。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他在笑什么?
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他实在是一个标致好看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易辰霜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胀胀的。
第十二章
作为一城之主,有些问题不能不解决。
比如婚姻大事。
易辰霜的胞姐易辰雪早在八年前就已远嫁大理,他却至今仍未成婚。他父母早逝,叔伯亲戚也不在城中,少了人耳提面命,更是乐得逍遥自在。然而虽然他兴趣不大,该进行的事却从未停止,自他十八岁起,作媒的人便络绎不绝,尤其去年满二十五岁后,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进行一些直接或间接的相亲。
此刻他的书案上堆了十来幅画像,七夜恰巧也在。
易恩在一边候着,恭声道:“此次除了京城司马家的六小姐,汴州黎府的四小姐,金陵南宫世家的五小姐,姑苏落婺山庄的二小姐,还有大小姐特意派人从大理送来的的大理王室三位贵族少女的画像,请城主过目。”
易辰霜指了指旁边几幅,“那这些又是什么?”
“这几幅是家族声名地位略逊一筹,但各方面都相当出色的闺秀。比如杭州富商刘乙的四千金,画像下方都有标示。”易恩道。
“原来家族显赫些还能优先,不会是收了人家好处吧,易恩。”易辰霜挑挑眉。
“易恩怎敢。”易恩躬身作揖。
易辰霜拿起一幅,看了一眼,道:“京城司马家的六小姐……若我没记错,司马老头本想将他家老二嫁入踏雪城。”
司马家的二女儿司马绿如少时便与易辰霜相识,双方长辈本有意结娃娃亲,怎料易辰霜还未到成婚的年纪父母便已过世,易辰霜本人自是没兴趣,司马家单方面也不便再三提起。司马绿如小易辰霜三岁,却也经不起耽搁,十七岁上便嫁了落婺山庄现任庄主的大儿子洛少羲,自此再无联系。
“司马家四小姐的画像也曾送来过。”易恩道。
四小姐司马胤如便是此次与汝阳蔚府家主蔚中云定亲的那位。
“若我没记错,这位六小姐今年只得十五吧。一个女儿不行就再换一个,司马聿那老头看起来非要当我的老泰山不可。”易辰霜道。
“不过这位六小姐年纪虽小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也大方秀丽,据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脾性也好,温和贤良,再过几年,端是做主母的料。”易恩道。
易辰霜点点头,道:“不错。”
他又拿起另一幅,“汴州黎府四小姐,也不错。”
“这位黎小姐也是汴州出名的美人,追求者甚多,其中不乏王公贵族。”易恩道。
易辰霜放下,又拿起一幅,是南宫世家的五小姐,只瞥了一眼便放下了,“这个小丫头我见过,泼辣得很。”
说这样的话便表示他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易恩立时将这画卷收到一边。
易辰霜每幅都看,也几乎每幅都说不错。末了,他放下画卷,叹了口气道:“每个都很好,我简直无法取舍。”
易恩早料到他有这一招,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每个都见一面如何?”
“我空闲不多。”易辰霜照例又是这一句。
“城主尽可放心,我会安排每个都在半炷香以内,如此一来见十个也只需两三个时辰,何况可以分为几批,每日只需半个时辰。”
易辰霜道:“半炷香时间岂非太过怠慢?”
易恩道:“城主的意思是愿意延长至一个时辰?”
“我没有说过。”易辰霜皱了皱眉。
一边的七夜听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却有些想笑。
易辰霜恰巧扫了他一眼,没有看漏他的表情,忽然对着他道:“你几岁了?”
七夜有些讶异,“我么?”
易辰霜看他,没有说话。
过多的询问只会惹他烦。七夜乖乖回道:“今年该是二十二了。”
“这么说你与易恩还是同岁。”易辰霜道,“成亲了么?”
这话其实是明知故问。
“没有。”
“为什么?”
“……”
“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七夜看了一眼易辰霜,后者依旧一副毫无情绪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只是随便问问么?
他道:“大方,得体,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美丽。”
他说的是实话,若非在那样一个地方,他大约早就已经娶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他的喜好和一般男人也没什么区别,也和他们一样贪心,希望自己的妻子既美丽又温柔还要能体谅他们。
易辰霜道:“十个男人大概有九个是这么想的。”
七夜却笑了一下,道:“十个男人有十一个是这么想的。”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懂得讨男人欢心便更好。”
男人当然总希望自己的妻子既是贞节烈女又是荡妇。
易辰霜道:“你说到大部分男人的心坎里去了。”
七夜却又道:“不对,应当还要加上一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易辰霜眼中似乎有些微的笑意,道:“唠叨不休的女人的确可怕。”
七夜道:“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即便有,大约也轮不到我。”
易恩却在一边道:“这样的女人,光是我知道的便有好几个,既美艳无比又善解人意,还最会讨男人欢心,又懂得适时的闭嘴。”
“是么?”七夜看他。
“京城停云阁的梅香,留春坊的忆浓,蝶恋花的凤三娘。”易恩依旧恭声道。
七夜笑了笑,“这三位俱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花魁,身价都在万两以上,从不接一般客人,莫说一般客人,即便是王公贵族要见她们还得趁着她们心情好。据说几年前就被几位贵人包养着,我这样的人,想远远望她们一眼也难。”
易恩道:“包养她们的是同一位贵人。”
“哦?是谁?”七夜不禁好奇道。
“就是大名鼎鼎的踏雪城易城主。”易恩道。
七夜惊讶地望了易辰霜一眼,后者也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暗自思忖,轻声道:“如此说来……易城主岂非一年也见不了她们几次……”作为城主,若非正事轻易不能出城,更不可能因为嫖妓而经常出城,城中城规森严,当然也不可能把她们接到城里。
即便如此,却依旧花数万两甚至十数万两银子包着那几位花魁,果真是大手笔。
当然在易辰霜眼中,这根本微不足道。
七夜不禁暗叹。
然而,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易辰霜今年二十六岁,他是个正常男人。
很少见她们便也意味着很少……
他自己也是二十来岁,他当然很清楚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难不成……他都……自己解决……
七夜偷偷觑了一眼易辰霜。
不过看他的样子,寡欲倒是更有可能。
若非易恩在场,若非他和易辰霜是城主和仆役的关系,他倒有些想问问他,男人间么,这种事本来也没那么神秘。
易辰霜看着若有所思的七夜。他这样聪敏,当然能从他方才的话中推测出他大概在想什么,易恩也不是笨蛋。
一时间,三人陷入沉默,书房内的气氛倏地有些古怪。
第十三章
自慕山至京城,快马也要两日。易恩遵照易辰霜的吩咐,到京城时已是四月十七。一入京便即刻被安排住进了司马家的别馆,歇息一晚,第二日早晨便携礼登门。
京城司马是富甲一方的经商世家,汝阳蔚府则是中原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这两家的联姻,可谓江湖一大盛事,喜帖是三月末发出的,到四月中,送礼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礼到后,照例是七七八八的寒暄,用过些点心,另有午膳招待,午膳前的两个时辰又被邀至后花园听戏——是京城的名戏班子八仙团。
第三日,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别馆的床太过柔软,他直睡到近午时才起。起来后发现陪同的几名护卫已不在馆中,才想起前日他们已向他禀告过——易辰霜给了他们三日假,难得出城,又是到京城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要趁机寻些乐子。
他起床梳洗,换了一身淡蓝衫子,蓝腰带,深青布鞋——此刻他看起来像是个普通书生。
他也有他的约要赴。
京城吃饭的去处,大大小小总有几百家,其中既有王公贵族、巨富豪绅喜爱的饭庄酒楼,也有平民百姓常去的饭馆饭铺。然而在大一些的市镇,总有些雅俗共赏的去处,这些地方多是几十年几百年的老字号,有一样或几样独此一家的特色风味,价钱也公道,既吸引贵人前去尝鲜,平头百姓也掏得起钱。
今天他要去的,便是这么一家叫做“七星楼”的酒楼。
远远地,已看见七星楼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年的金字招牌。
进门,报上那人的名字,店伙计便将他领到了二楼那人已经订下的桌边,上茶和点心,好让他舒坦地坐着等那人来。
七星楼临着京城最热闹的地界儿,那人订的位正是二楼临街的桌子。从这里望下去,街边的大店小铺,这摊那摊,一览无余。钱庄,金银首饰店,珠宝古玩铺,衣帽铺,胭脂水粉铺,文房四宝铺,米店,茶叶铺,工匠作坊,酱园子,医馆,药铺,饭馆饭摊,酒楼茶馆,戏园青楼,街上,卖艾窝窝豌豆黄驴打滚麻花点心的,捏面人的,吹糖人的,爆米花的,卖糖葫芦的,馄饨挑子,面摊子,包子铺,饼铺,吆喝的小贩,四处闲逛的人,走街串巷的货郎,铃医,相面师,还有拉开场子耍猴的,练气功的,卖大力丸的,玩杂耍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热闹非凡。
京城这地方,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永不变更的繁华,热闹。
十二岁上离开京城,自此便没有在此地久留过,算来已有十年,记忆中的景象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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