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羊倌从来没见到过的一幕。虽然他是男人,但羊倌经历过的羊生产的次数绝不止一次两次,可以说,他的黑山羊家族的大部分羊是在他的眼皮子下面生产的,只不过那时母羊一叫,他赶到羊栏来,见到的已是一只刚刚被母羊舔光了身子的小羊羔,而现在,他只见到了一条产不下来的羊羔腿,见到的是因难产而痛苦挣扎的马头羊。
羊倌慌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赶快找女人来。
“羊子!羊子!”羊倌敲着羊子家的门。“羊子!羊子!”
半天工夫,羊子揉着眼开了门:“啥事?要把老子喊醒。”
“羊难产了,你快去把陈大富家里的喊来帮忙。”羊倌喘着气。
“她能帮你生啦?”羊子还在揉眼。
羊倌一把把他扯出门:“是马头羊,怀的是努比羊的崽子,畜牧站的人经常去她家,兴许她能行。”
“啥?是马头羊?努比羊搞的?生不下来?”羊子一下子给激活了。他早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给羊倌证明他说的那事,虽然羊倌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但作为努比羊搞马头羊的见证人,羊子确实想看看马头羊会产下一个什么样的丑八怪来。“你等着啊,我去叫,我去叫……”羊子撒腿就跑,像一条狗。
女人还没赶来羊倌家的时候,马头羊已不再惨叫,而是在哭。哭是羊倌从马头羊的眼角发现的,他叫了羊子去喊女人回来,黑山羊正围着马头羊打转,它转几步,用嘴去拱一下马头羊,转几步,用嘴去拱一下马头羊,马头羊已倒在地上无法起身,那条产不下来的羊羔腿似乎已不再动弹,黑山羊拱一下它,它艰难地抬头嗅一下黑山羊,“咴咴”的像在细语。那时羊倌看到马头羊的眼角开始流泪,并且很快泪水就把马头羊的的脸颊打湿了。
羊倌的心顿时像一把野草蹭过似的,他抱着头,蹲在羊栏边,想哭。他没想到马头羊的生产会是这样一个场面,他也不知道这一切会怎么结束,他感到自己无望得就像那只黑山羊。
女人来了。
“还愣着干吗?快来帮忙,羊羔太大,它生不下来。”女人顾不上羊倌的沮丧,她围着羊转了一圈,吩咐着:“羊子,你们俩,一个抱羊头,一个抱羊身子,我来拽羊羔。”
那时候谁也不知该咋做,女人是主心骨。羊倌和羊子便按她说的做,羊倌抱羊身子,羊子抱羊头,女人便去拽羊羔的腿。这是一个悲壮而又小心翼翼的过程,马头羊动也不动,它似乎也没了动的气力,女人抓着羊羔的腿试探着拽了一下,那腿轻轻一弹,“羊羔还活着,羊羔还活着。”女人自语着,加快了动作。
“哥呀,你和羊子抱紧了。”女人开始拽羊羔,她双手握住羊羔的腿,一点点加劲,马头羊动了一下,躺着的身子似乎要站起来,那时,三个人同时看到了羊羔的另一条腿出来了。“快,快,再快点。”女人因用力而涨红着脸,她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羊。
月光从羊栏的竹篱间透进来的时候,羊羔的头出来了,接下来是它的身子,然后是它的屁股和后肢,最后还有马头羊肚子里的一股血,那血不知有多少,不知在马头羊的肚子里积了多长时间,但那只羊羔就好像是那些血从马头羊的肚子里冲出来似的。一见到那血,一见到那个动弹着气息尚存的羊羔,女人便瘫了。
操,这哪是一只羊羔,简直就是一个尤物,那修长而又粗壮的腿,浑圆的屁股,健美的身躯,漂亮的马一样的羊头,垂过面颊的温顺的大耳朵,麻褐色的羊毛,要是没有在马头羊肚子里差点要了它的命的难产的经历,说不定它下地就会跑路,就会唱歌。
“日他妈,好漂亮一只羊!”羊子的声音冲破羊栏里血腥的气息,让羊倌和女人禁不住同时打了个哆嗦。
“快,把羊羔擦干净。”女人绞断羊羔的脐带,随手扯了把干草擦羊。这时,抱着马头羊身子的羊倌发现马头羊开始拚命的伸着脖子,翻着白眼。
“马头羊不行了,快,马头羊不行了!”羊倌痛苦地吼起来,女人丢下羊羔扑了过来。
血还在汩汩地流,浸湿了地上的干草。马头羊已不再动弹,除了翻动的眼皮,除了眼睛里那一抹依恋的目光,它好像再也做不了什么。黑山羊还在围着它转圈,还在一遍遍拱它,它不再回应,不再嗅黑山羊,黑山羊便开始“咩咩”地叫,它的叫声惊动了羊群,羊群都开始“咩咩”地叫,叫得人心碎得一点点直往下掉。
那时女人正试图给马头羊止血,但她的手抚摸过马头羊刚刚生产却依然隆起的肚子时,她绝望地叫了声:“哥呀,快去畜牧站找人,我不行了,马头羊肚子里还有一只羊羔……”
畜牧站的人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羊倌家来的。二三十里山路,黑灯瞎火,也够难为人的。但听说是努比羊和本地羊交配引起难产,站长立刻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他不仅决定立刻派兽医来,而且决定自己亲自跟来。
但是一切都晚了。
他们进到羊栏,马头羊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只有女人搂着那只已不太安份的羊羔呆呆地坐在干草堆边。
兽医检查了一番羊羔,又去检查马头羊,然后他跟站长说了些话。站长便对羊倌和女人说:“你们回屋去吧,我们在这儿想想办法。”那时候羊子已经在干草堆里睡着了。
等到站长再叫羊倌和女人到羊栏来的时候,马头羊的肚子已被打开了。站长说:“我们做了剖腹产,可惜,太晚了,还有只羊羔……死在里面了。”
那时候羊倌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忍心看到马头羊被剖腹的样子,但为了它肚子里那只不知生死的羊羔,除了剖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的羊……”他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招来羊群一阵“咩咩”地叫……
天大亮了,站长和兽医洗手回来,羊倌还在哭。“大兄弟,别哭了,是羊,早晚也少不了那一刀啊。”站长拍着他的肩劝。
“你胡说,我的羊不让别人宰,再说,马头羊已经跟着我五六年了,它产了多少羊羔啊,从来没事。”
站长不语。
女人扯扯羊倌:“哥呀,站长都忙半夜了,你别难过了,我找人把羊抬走,你让站长他们歇会儿吧。”
站长认识女人,更知道努比羊的事。他摆摆手:“不啦不啦,我们不歇啦,要赶到县里去报告哩。”顿了会,站长又说:“妹子呀,有个事想请你给这位大哥商量下,我们……我们想把这只羊羔带走。”
“不,羊羔是我的,这个羊羔是我的马头羊用命换来的,谁也不给。”羊倌不哭了,喊天似地叫着站起来。
“不是,大兄弟,我们不要你的羊羔,只是想给县里报个喜,你看这努比羊和本地羊杂交生羊羔了,我们不抱去让人家看看上面能相信吗?”站长望望羊倌,又望望女人。
“不,我不要报喜,我的马头羊都死了,你们还报啥喜?”羊倌倔犟地摆着头。
“这……”站长没话了,他长期在农户里跑,知道他们和那些牲畜们的感情,他搓搓手:“要不这样大兄弟,你家马头羊为生这只羊羔死了,我们按最高价,一千块钱买你的羊羔咋样?”
站长说这话时心里其实很虚,他还不知道一千块从哪儿出,是县上的领导一高兴答应出,还是别的什么人看出这个羊羔是个宝贝愿意掏,反正他自己也好,站上也好是出不起这个钱的。只是他看到一个放羊的汉子为失去一只心爱的羊时那种痛苦,他自己也不愿再说什么。
“不!出一万我也不给。”羊倌斩钉截铁地说着,从女人怀里抱过羊羔,头也不回地出了羊栏。
“哥呀,哥你等等。”
“算了,”见拦不住羊倌,站长叹了口气对女人说:“我们回去口头报告,你一定要帮着把羊羔照顾好。”
没过几天,村子里热闹起来。
先是来了几辆村子里从没来过的小轿车,那之前,村长带着几个劳力在路上垫了一天的坑。接着,电视台来拍新闻,于是村里人第一次看见从电视上下来的那个天仙一样漂亮的小女人。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羊,确切地说,因为那只努比羊和马头羊杂交而生的羊羔子。
那几天羊倌还没有从失去马头羊的痛苦阴影里走出来。这倒不是说羊倌婆婆妈妈,他的那种痛苦其实是一种不适,他,黑山羊,马头羊,羊群,后来加上女人,他们是一个生活在时空里的整体,有时候他们是一阵风,从坡上吹过去,一个都不少;有时候他们是一场雨,从坡上下下来,一个都不少;有时候他们是一片云彩,聚了散,散了又聚,一个都不少。在那样的日子里,羊有时就是他们,他们有时就是羊,而且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羊。现在,马头羊没了,他们中少了一个,羊倌还没从这样的失落里找回自己。
因此,那些来的人除了看羊,拍羊,往往得不到别的什么东西。有一天,一群外来人在村里再次议论起努比羊和马头羊的事的时候,羊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喊一声:“老子知道努比羊怎么搞上马头羊的,谁出十块钱老子就告诉谁。”
人群哗然,有人掏给羊子十块钱,羊子便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讲起他当初怎样看见努比羊对着马头羊使坏,他老子怎么骂他捋碎了豆腐的事。羊子讲到那儿,人群便笑得前仰后翻,一个记者拍着手说:“他*的绝,看羊搞那事自己把豆腐捋碎了,绝!”
从那以后,村子里没人来了,羊羔也没人看了,倒是羊子捋碎豆腐的事传到了乡上县上,成了县里引进努比羊这件事上的新闻。
羊羔子依然见风而长。它以它父亲的骠悍,母亲的驯良,遥远的爱尔兰平原的血统和眼前的十万大山的情怀融入着这个世界,它成长着,既不再是努比羊,也不再是马头羊。既是努比羊,也是马头羊。
大约是在羊羔长到两个月,天天跟着羊群满山跑的时候,专家来了,说是省里的。
羊倌很听那老头的话,给羊羔子称啊量啊,给老头说羊羔子一天吃多少,吃些啥呀,搞了大半天。羊倌做这些,是因为羊羔子的一天天长大带给他的欢乐让它淡忘了失去马头羊的痛苦,也因为老头让他想起自己早已不在世的老父亲,还有一个更大的私心就是希望老头给羊羔子一个身份:比方说,羊羔子是不是怪物,将来它的肉能不能吃,以后再养羊是不是都要养像羊羔子这样的羊。
羊倌的配合和老实使他从专家那里很肯定地得到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羊羔子不是怪物,是杂交羊,就像杂交猪一样;杂交猪肉可以吃,杂交羊的肉当然可以吃,而且,这是外国羊子,肉更好吃。至于将来养什么羊,老头说:“还要论证。”
羊倌也不再问,他的意思是只要有羊放就行。
但是后来从县上传来的消息不是很好。专家论证的意见大体是努比羊和本地羊杂交产生的新品种是一个不错的羊源,有个头大,生长快的特点,但由于努比羊作为种羊本地羊作为母羊带来的羊羔个体过大,难以分娩甚至撑死母羊的问题,使它成为一个难以推广的项目,因为这种杂交使本地母羊的分娩成功率降到百分之五十,而分娩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毬,”曾经上过一年初中的羊倌听到这个消息,原有的那一点对那个老头专家的好感一下子便被风刮跑了。他对女人说:“全世界就你的那头努比羊搞了我的那头马头羊,现在马头羊死了,当然是百分之百,两个羊羔子活一个,当然是百分之五十。这就不让养了?那我那头羊羔子在这个世界上不就是独子了,将来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了?”
女人将信将疑地听着,只是把身子往羊倌身上靠得更紧。他听这个男人的。
说那话的时候,羊倌心里就在发誓:他一定不会让他的那头羊羔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兄弟姐妹。
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从山上和女人分手回来,羊倌正在圈羊,羊子跑来了:“快,快,陈大富回来了,和你女人闹哩。”
“放屁,谁是我女人?”羊倌满脸通红。
“老子掏鸟早看见你俩在树棵子后面好了,只是我没说罢了。你快去,不然陈大富要欺负你女人了。”羊子继续催羊倌。羊子的心思很简单,就是让羊倌和陈大富打起来,陈大富肯定是打不过羊倌的,那他就报了当年那一耳光的仇。
“真的呀?帮我圈好羊栏。”羊倌撒腿往女人家跑去。那时女人家门口已挤了不少人。
“你不能把羊拉走!”女人在吵。
“笑话,羊是我的,我想拉就拉。”陈大富在冷笑。
“你不能拉,羊是我养的,半年了,你看都没看过一眼。”女人委屈地争着。
“这羊没用了,养得再久也没用,我说拉走就要拉走。”陈大富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
“怎么没用?你不说这是种羊不能动吗?”女人再争。
“那是哪辈子的事了,告诉你,努比羊搞死了马头羊,做不成种了,淘汰了,淘汰了你懂么?”陈大富不耐烦了,他挥了挥手,对开车来的同伙说:“装车!”
“不能装!”羊倌就是在这时站出来的,他吼了声,一步就到了陈大富的面前。羊倌是不怕陈大富的,当初,他曾为努比羊搞了马头羊找陈大富论理而导致女人挨了努比羊一踢,现在,他和女人好了,女人是他的女人了,陈大富回来了,回来要找女人把羊拉走了,回来欺负他的女人了,新仇旧恨,把他也变成了一只激怒的努比羊。
陈大富也是不怕什么人的,当年他能顺手就摔羊子一个耳光,那是骨子里恃强凌弱的霸气在作怪。现在,羊倌出现了,这个平日村子里最没人注意的羊倌在他正在发威的时候站出来了。陈大富好想顺手就摔羊倌一个耳光,就像当年顺手摔羊子一个耳光一样,摔出威风,摔出畅快来。然而扭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鞭子,羊倌手上颤巍巍的鞭子。那时候陈大富想到了鞭子打在羊身上的感觉,那个感觉一出来他的额头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你……,我家的事,你管不着。”陈大富把眼睛从羊倌的鞭子上移开。
“你家的事?”羊倌晃晃鞭子,“那……努比羊搞死马头羊是谁家的事?”
陈大富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冤家对头了,羊倌是马头羊的主人,他最不想碰到的人。“我不在家,羊的事不干我的事,我拉羊是县上让拉的。”
“不关你的事?那你就滚快点,告诉你,谁也不许拉走那些羊,谁拉我跟谁拚命。”
“你……”陈大富气得干瞪眼。和他一起来拉羊的见到这个场面,便把他往车那儿拉,“算了大哥,不拉了不拉了,别为几头骚羊子闹出人命来。”
“他*的蛤蟆老鼠都成精了,我的羊……”陈大富从没这样输过,他想骂,又不敢骂,几个人把他塞进车里,一溜烟跑了。
过了几天,羊倌听说那天陈大富回来拉羊确实是上面让拉的。县畜牧局开养羊专题工作会,全县去了几十人,有人提议说反正努比羊不能做种羊了,再养也没用,不如拉回来杀了吃肉,既可以改善会议伙食,还可让大家尝尝鲜,也能减少一点买羊的损失。听说羊倌不让拉羊还差点打起来,大伙很扫兴,参加会的一个县领导骂了句“混蛋”,不知是骂羊倌不让拉羊,还是骂畜牧局的人想吃努比羊的肉。
但是,那次事以后,陈大富再也不回村了,这是羊倌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