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很快端上来了,每上一个菜,我都要问一下菜名,这下我搞懂了,原来所谓“迟来的爱”是泡菜,“甜言蜜语”是卤舌头,“走遍天涯”是鸡爪,“展翅高飞”是鸡翅,“黄龙缠腰”是豆腐干,“星星点灯”是炒莴笋丁。而那个“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则是青稞酒。四川人民有学问,我不服气不行。
那“向往和平”是啥?我一直没等到这盘菜。
那是……上菜的女服务员脸一红,欲言又止。
“向往和平”啊,哈哈哈!这时,“张纪中”和瘦司机一前一后下楼来,“张纪中”双手做了个揉搓的动作,说,女人身上有两只鸽子,玩鸽子就是“向往和平”嘛。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说,我有事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四川饭馆”的大门。
喂喂喂,解放军解放军……“张纪中”在里面狂叫。
6
走出门来,我才觉得饿。刚才一直等“张纪中”他们下楼来,我没好意思先吃。等着人,也没觉得饿。
旁边有一家“陕西面馆”,比“四川饭馆”小了不少。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让我走过去的原因是“陕西面馆”门口站着一个好看的女人。那女人白衣白裤,静静地望着青藏线,好像在等什么人。她的头发在山风中飘荡,遮住了她的面孔。虽然山里冷,但毕竟是夏天了,女人身上没穿多少衣裳,标准的丰乳肥臀的身材。她的安静与“四川饭馆”的喧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下子打动了我。于是我走了过去。
来啦。女人说。她用手掠起遮住面孔的散发。阳光像追光灯样打在她的脸上,眉目开阔,五官端正。
进来坐。女人又说。
我心头一动。她的语调太平淡太自然了,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几个世纪,而今天只不过是一次不经意间的重逢。与“四川饭馆”的小妹人来疯的夸张完全不同。
想吃啥,嫂子给你做去。女人俯下头来问我。
我很少碰到自称“嫂子”的服务员。我后来在南方做事也没碰到过自称“嫂子”的服务员,通常在叫服务员时我是叫“小姐”、“小妹”,嫌“小姐”、“小妹”不中听时则入乡随俗地叫成了“靓女”。
我一抬头,那张五官端正眉目开阔的脸近在咫尺。
我一低头,看到了一截葱白似的脖子。
再一低头,脖子之下,则是凸起的曲线。
我闭上眼,说,来个牛肉拉面吧。
女人莞尔一笑,离开了桌子。
我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会儿,又有女人的歌声传出:要知人的心/就得一窑金/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
女人的声音突然压低,听不真切。
这时,厨房的门帘掀开,女人用托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出来了。
趁热,快些。女人放下碗,说。
有油泼辣子,有醋,自个儿加。女人又说。
然后,她就坐到了一边儿去。
被人注视着,我有些不自在。我一直不习惯在别人的注视下吃饭,在我看来,进食或者房事,都是需要隐蔽进行的,因为无论是人还是凶猛的动物,在这时受到攻击是没有什么防备能力的。
女人一笑,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于是我开始稀里哗啦地吃面条。
面条很筋道,火候也刚好,尤其是加了油泼辣子,吃起来很爽口。我想我已经几个月没吃到这样对口的饭食了。部队“上山”以来,要么是吃半生不熟的米饭和死面馒头,要么是啃石头一样冷硬的压缩饼干,要么就是嚼没有任何营养的方便面。满满一大碗面,被我全部吃光了,我甚至扳斜了碗,把汤也喝得一干二净。
女人这时转过脸来,说,吃好了?
我说,吃好了。吃相难看,让你见笑了。我又说。
男人嘛,能吃才能干。女人的眸子里笑意盈盈,没笑也像是在笑。
我说,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面了,真想天天能吃到。我说的是真话,我们特种作业队炊事班那帮老爷,饭做不好,脾气还贼大,谁也不能提意见,上校队长都拿他们没办法。
啥时候想吃了,就来,嫂子给你做去。女人说。
我说,我就住在前边道班工区里,改天我再来。
我走出去后,女人站在门口。
青A53221也从“四川饭馆”旁开走,直接奔拉萨方向去了。我知道,翻过唐古拉山口,他们就将进入我从没到过的西藏那曲境内了。车上除了“张纪中”和瘦司机,还多了一个女人。我则与“张纪中”们反方向而去。我回过头,女人的剪影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山风拂动她的衣衫,似一朵白花迎风招展。
7
黑暗里一束车灯从身后扫来,我让在路边。马上就快到了,我不想再搭便车。
车却“吱”地一声停在身后。我心想在青藏线上跑的司机良心好得真是没得说。
“快点上车!”响起的声音却是老黄。
我愣了一下。
“你跑到哪儿去了,电台出问题了,赶快解决。”老黄以不容置疑的语调命令我。
我强忍心头的不快,谁让我是台长呢,电台有问题当然得我解决。
不是电台有问题,是电台车有问题,无法发动,不能给电台供电,导致电台不能正常工作。
我带着两个兵把备用发电机搬下来,接上导线,然后开始发电。也许是因为海拔高,空气稀薄,拉绳式发电机不肯工作,“吭哧吭哧”半天也发动不起来。
老黄背着手斥责我,你干什么吃的,连发电机都发动不了?
我火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试试,我操!
我们三个人都拉得呼哧呼哧直喘,发电机始终没反应。联络时间已经到了,估计其他电台已经在十万火急地呼叫我们了。怎么办怎么办?老黄也慌了神。
去野战医院发报。我当机立断。野战医院在道班工区北边,唐古拉山外的沱沱河,离我们将近一百公里,两个小时内能赶到,电报可以在下一次联络时间发出。
可是,车呢?我们的电台车是没用的了,而作业队里的几台运输车还没回来。于是我说,黄排长,刚才你坐的是谁的车,我们就用刚才那辆车吧。老黄就去找了。可是那辆车就在我们忙活那阵,又出去了。我提议直接去找上校队长,借他的越野吉普车用。老黄说,等等吧,还是等运输车回来再说吧。
等个屁!我说。说完我就跑到道班工区的矮房子去了。特种作业队的几个领导,就住在道班工区腾出来的空房子里。几个领导刚从工地回来,正准备吃饭,小桌子上摆了几样菜,一瓶青稞酒。我心说真他妈腐败,我们连生米饭死面馒头都没得吃,你们他*的倒喝酒吃肉。
我把借车的事儿一说,队长沉吟了一下。我以为他一沉吟就没戏了,毕竟人家是后勤部部长,副师级干部,哪能要啥给啥。谁知老家伙立刻让人叫来了他的专职司机,一个老志愿兵,让他开车送我去野战医院。
队长说,电台的同志赶时间,车开快点儿,一定要按时赶到。队长又说,天黑,路不好走,路上千万要小心,电台的同志是宝贝疙瘩,是咱们的千里眼顺风耳,不能出任何差错。
上车后,我竟然发现车上还有两个穿迷彩服的兵,我问司机,这么晚了你还让他们搭便车出去,你不怕首长收拾你?司机一乐,谁敢搭便车,不是首长派来保护你的吗?
哟,一下子有了俩警卫员,电台车一出问题,我倒享受首长待遇了。
老黄肯定没想到我居然能享受这种待遇。
8
新兵王志华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匝尼龙线,又把针线包里配发的缝衣针烧红拧弯,弯成了一个钩子。我说王志华王志华你他妈闲得没事儿做你背背通信密语去吧你瞎搞什么鬼名堂。
王志华嘿嘿一笑,说,台长,我搞钓鱼钩去钓鱼。
胡扯蛋,那缝衣针没有倒钩,能把鱼钓上来,你个傻鸟!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王志华这家伙要是个九头鸟,一定是个九头傻鸟。
台长,我也去看看。老兵李奎也闲不住。
你个梁山草寇,不去帐篷睡觉,你瞎跑什么,想造反哪你?我吼他。
一百单八将,您坐头把交椅,俺造谁的反哪?
他这么一说,我乐了。
李奎就和王志华,一个老兵,一个新兵,提着个塑胶桶就出了道班工区的院子。
李奎这小子,瘦得跟猴儿似的,老家在山东梁山,一身匪气,平时一瞎侃就说,看老美不顺眼,哪天他惹了咱们,咱开架飞机去把他的白宫给撞了,灭了他狗日的美国总统。我说你狗日的开飞机撞,你自己不想活啦?李奎大大咧咧地说,打仗嘛,怕死不革命。后来,“基地”组织袭击美国,果真采用了开飞机撞大楼的方式,让美国防务专家们掉了一地的眼镜。不知道“基地”组织是不是借鉴了李奎兄弟的创意,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部队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特种作业队伙食差,但差是差在下面的兄弟身上,队长那帮当官的,好东西多着呢,全搁炊事班那顶帐篷里了。李奎和炊事班班长胡兵是老乡,经常在炊事班晃来晃去,早把里面的好东西侦察好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李奎撺掇我去“行动”。我不敢去,我说这事儿是违反纪律的,不能干。李奎说,尼姑的光头,和尚摸得,我也摸得。李奎又说,咱们不是讲究官兵平等吗,他们可以吃,咱们为啥不能吃呢?咱们这是帮助他们发扬光大官兵平等的传统精神。我乐了,就麻着胆子去了。
做贼就是做贼,哪怕是穿着军装做贼,心虚那是肯定的。李奎进了帐篷,我扒着墙头望风,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尤其当炊事班班长胡兵突然进帐篷找东西时,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了。好个李奎,果然有梁山好汉时迁的本领,猫得紧,动作快,胆子大,偷得多,等胡兵离开后,他将一大堆东西弄了出来,恨不得将帐篷搬空,不是我骂他还不收手。狗日的,穿军装做贼也不能这样贪心啊?
李奎偷出来十几斤干面条,二十多筒肉罐头,还有些蔬菜罐头,我们根本吃不了。于是我在电台车上塞了几个罐头,把多余的东西都拿走,送给了“陕西面馆”的老板娘李佳。去了两次后,我已经弄清楚她的名字了。
我真的没想到,王志华这个新兵蛋子,还真的就钓到鱼了。提着桶的王志华放下鱼桶,里面起码有十几条鱼。尺把长的鱼,形状像鲇鱼,黄黄的鱼身,无鳞,有须。
我说这是啥鱼呀李奎。
李奎说,管球它啥鱼!
我说行啊你个九头鸟,没有倒钩的鱼钩也能把鱼钓上来。
王志华撇撇嘴皮儿,说,这地方的鱼真笨,放个空钩下去它都咬,没办法。旁边的李奎一瞪眼。王志华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咋啦?我有点儿纳闷。等李奎气呼呼地上车睡觉了,我才问王志华他是怎么了。他呀,比鱼还笨,河水冲得钩一动他就拉钩,一条鱼都钓不上来。我想象得出急性子的李奎刚才是怎么钓鱼的,想想就觉得好笑。再想想他去偷炊事班的东西的表现,我又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李奎这厮天生就是做草寇的命,斯文事儿不是他的干活。
9
果然不出我所料,炊事班的老爷们借口藏族人忌讳吃鱼,不愿意为我们加工。其实我知道,他们才不管藏胞们忌讳什么不忌讳什么呢,他们只是不想为我们动手而已。这难不住我。我叫李奎跟我去整鱼。李奎说,我不吃。一脸的旧社会。我没再理他,和王志华用一棍子,抬着鱼桶,抄近路,从草场上直接奔饭馆去了。
李佳在里屋睡觉,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坐着,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油渣似的《知音》。我让她把李佳叫起来。李佳一脸的困顿,见我来了,眯缝着的眼一下睁圆了。我说,叫嫂子。王志华便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嫂子”。
李佳拿着桶就去屋外弄了。我跟到外面。李佳说,你也得管我叫“嫂子”。行,李佳。我应声。你这个老兵油子。李佳伸出一只黏腻的手,在我脸上挠了一把。我趁势抓着她的手。李佳的脸盘子活泛得很,像十五的月亮。
这时王志华跟了出来。我立刻说,不要我帮忙就算了,我还不想动呢。一边说,一边退进屋里喝茶去了。屋外的李佳,一边杀鱼一边唱:要知人的心/就得一窑金/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白日取四两/晚上长半斤。
台长,她唱的什么歌儿?王志华问我。
你问我问谁?我没好气地反问他。这个九头鸟,话太多了点儿。
鱼很快做好了,一盘煎鱼,一锅鱼汤。我盛了两碗,放在桶里。小心拿回去,你们俩喝,别让老黄看见。我说。王志华有点儿不愿意挪窝。我说瞎磨蹭啥,快去!王志华十二个不情愿地回去了。
你不要对你手下的兵太凶了,大家都是出门在外。李佳说。
不行,现在的兵,蹬鼻子上脸,给一点儿阳光就灿烂,不凶管不住。我说。
老张他们那时候就不这样。李佳说。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我说,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不同,才过去几年?李佳剜了我一眼。
你没听说“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吗?我嬉皮笑脸地跟她歪扯。
李佳脸一沉,不理我了。我说,好好,不扯了不扯了,你还是跟我讲讲你跟老张的事儿吧。
10
老张是李佳的丈夫,是运输团的汽车兵。据李佳说,老张是1989年入伍,1993年转志愿兵,1994年在青藏线上死于大雪封山。老张具体叫张什么,李佳没说,我也没问。有些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李佳很多问题。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李佳?
1992年。李佳说。
1992年?那时你才多大?我知道,李佳跟我同岁,那时还不到二十岁。
我们陕西人结婚早,不像你们四川的。李佳说。
我跟她扯,我说,你们成天哥哥妹妹地唱信天游,唱得心里火起,收不住了,所以结婚早。
净瞎说。李佳说着就把手伸过来,拧了我胳膊一下。
你说你是1993年就来青藏线了,可是志愿兵家属是不能随军的。我说。
婚都结了,成天见不上个人,我不来咋行呢。李佳神色坦然地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扛上走。随军不随军我都得来。李佳又说。
荞面饸饹羊杂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我想象着,一个刚结婚的女人,她内心底对幸福生活的那种向往,比唐古拉山高,比青海湖水深,比嘎曲河流急。
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幸福像是一颗带有花纹的小石子。
开始它只是地心深处一小团岩浆。炽热,愤怒,左奔右突,但并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有火山爆发的机会让它冷却成形,并滑入幽深黑暗的海底。在那里,它不知道什么是光明。
又要等很长很长的时间,海底隆成了一片高原,它躺着的地方变成了高原上的一条小河,无限接近那青苍的腾格里。从雪山顶上淌下来的水,流动起来,开始打磨它,风从它的头上呼啸而过。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这时它知道了什么是光明,但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又过了若干年,河水改道,它和许多石子被留在河岸边。阳光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