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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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第9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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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改花一直弓着腰,背在背上的磙子像一条软面带,昏昏沉沉在她的后背上一摇一晃。 
  杨改花尽量将腰身往前挺起,右手绕到后面托着磙子的屁股蛋,左手用力抓牢磙子搭在她胸口的两只小手——这双小手黑乎乎的,指甲很久没有剪过,甲缝里尽是黑黑的脏东西。 
  杨改花说娃娃身子烫手哩,不信工头你来摸摸……我得领娃到街上看去。 
  大胡子才没好气地瞥了身旁的杨改花一眼,二话不说,径自朝忙碌着的工人那边走去。 
  杨改花一副穷追不舍的架势,大胡子朝哪去她就紧跟到哪。 
  大胡子突然回头冲她叫,日球怪了!你娃娃病了你就给娃娃治病去,你跟着我我又不是大夫。又猛醒过来似的哼了一声,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跟我一天也休想多拿一分钱! 
  杨改花稍微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有料到大胡子心肠会这么硬。 
  杨改花又紧跟了两步,停住脚吁吁地说,我这就带娃看病,工头你好歹先支我两个钱使吧! 
  大胡子正跟一个负责的工人说话,那工人头点得如同捣蒜的锤子。 
  大胡子说都是些贱驴胚,非得让人拿鞭杆在尻子后抽打着才舒坦!然后又指着那工人的鼻子尖训话,把你底下的人再盯紧点,啥时候都别忘了,严是爱,宽是害,不能给这些货好脸!给脸就上鼻子! 
  那工人忙不迭应声,点头,脸上堆着的笑犹如抹上了一层水泥,灰麻麻的转眼就凝固了。 
  杨改花借机终于又把话插进来。眼看半年了也没领上一分钱,让我拿啥给娃看病么,有心把指头砍下来人家也不要呀…… 
  杨改花还想说点什么,见大胡子正狠狠地用眼睛瞪她,急忙停住口,也像那个工人一样堆上笑,脸皮显得硬生生的,比哭还难看。 
 磙子这时突然在她的后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好像要从她的背上弹起来,小身体一弓一弓地颠颤。 
  杨改花尽量扭过脖子朝自己的后背上看,磙子的小脸胀得像一只茄子,蔫蔫地耷在她的肩坎上。一摊热乎乎的东西从磙子的嘴角流到她的颈窝里,又顺着锁骨一直湿漉漉地滑下去,最后的感觉是冰凉的。 
  大胡子翻着白眼问你说这话啥意思?工地上光你一个人没领到钱吗?我看你成心不想在这里干了! 
  杨改花腿肚子突然一抽,差点跌倒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支给我点……好赖给娃娃把病看了。 
  大胡子一反常态,嗤地笑了,牙齿白森森地在胡子丛里一闪。 
  杨改花你刚才不是说指头剁了没人要么?好,老子今儿就成全你,要不你该说我不仗义,你剁下一个手指蛋子我就开你一月工钱!你有多少个指头蛋子我全包下了! 
  杨改花彻底怔住了。后背上的磙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快喘不上气了。 
  大胡子拿肥墩墩的手掌拍着真皮手包。乓乓乓响。大胡子说我说话算话,这包里多的钱没有,买你几个指头蛋子还不成问题。你说吧先剁哪个?左手还是右手?我随时奉陪! 
  杨改花只看了一眼那只鼓鼓囊囊的手包,就迅速将目光避开了,好像包里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把她连同磙子炸得粉碎。 
  大胡子又使劲拍了拍手,巴掌山响,示意在一边干活的工人往这里看。然后,他故意放大嗓门说,你们看到了,这个女人成天缠着我,非让我给他涨工钱,我要是光给她一个人涨,你们还不把我撕着吃了!我今天把话撂下,钱早晚是大伙的,等工程验收合格了甲方满意了,我一分不少你们! 
  说完,大胡子把手包往胳膊肘底下一夹,又用手轮番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尘,看也不再看杨改花一眼,就扬长而去了。 
   
  七 
   
  案板上的面团像一座小山丘,把视线都遮住了。面团还不听话地一个劲在案板上跳弹,姑娘的胸脯就跟着那面团起伏得厉害。过一会儿,一串汗珠就从额头一直爬到她红通通的脸颊上了。 
  杨改花悄无声息回来,姑娘起初没有注意到。后来姑娘听见哭声呜呜传来,再仔细一听是杨改花的,姑娘才搓了搓手走到床跟前。 
  杨改花脸朝里躺在床上,磙子也睡在里面,咳嗽声不停。 
  姑娘问杨改花病看上没有,大夫咋说的。问了半天,只有哭声,杨改花脸都不掉过来。 
  姑娘又端来晾好的一碗开水,说杨大姐快给他把药吃上,就继续忙着揉面去了。 
  直到晌午工人吃过饭,姑娘才有空稍微歇一会儿。这时她才注意到,只有磙子一个人躺在床上,杨改花不知上哪里去了。 
  姑娘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忽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磙子像是睡着了,可浑身筛糠样抖颤不停。姑娘连着叫了几声,磙子也没有睁一下眼睛,更没有应声。她再伸手一摸,他的衣裤都汗浸浸的,身体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火炭。姑娘感觉到磙子病情严重了。 
  姑娘一下子叫出声来。 
  她赶忙到外面喊杨改花,先是杨大姐杨大姐地喊,后来就直接叫杨改花的名字。喊了老半天,连杨改花的影子也没见到。 
  姑娘急得团团转,喊不应杨改花,她只好又钻进伙房里去照看磙子。 
  磙子处在昏迷中了。姑娘去水池那里接来满满一脸盆凉水,放在床前,把洗脸毛巾淘湿了,一遍一遍给磙子擦身,额头、前胸、后背和手脚心。往往擦不完一遍,毛巾就变得热乎乎的,磙子的身上冒着热气,姑娘就把毛巾投进水盆里淘湿,再接着擦。 
  这样反复擦了十来分钟,磙子终于像做梦那样胡乱翻了个身,嘴里哼唧着,呼吸声笨拙又短促。姑娘赶紧把水杯子端来,将软面条样的磙子从床上勉强扶起来,让磙子靠在自己的身上,再把水递到他嘴边。磙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抱着姑娘妈妈妈妈地叫唤了两声,然后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姑娘能感觉到磙子的胸口像是快要炸开似的往外一鼓一鼓的。 
  姑娘再用手摸,磙子的身体又开始烫手了,刚刚退下去的体温似乎又反弹上来,好像比刚才更厉害些了。她觉得这样下去太危险了,持续的高烧会要了磙子的命。 
  她再次跑到门口,又朝四周喊了一通杨改花,除了前面工地上传来搅拌机轰隆隆的旋转声之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这个时候,姑娘突然就对杨改花产生了憎恶感,嘴里不干不净地开始咒骂这个女人,骂杨改花蠢骂她没有责任心骂她不是个好母亲。骂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可笑,磙子跟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自己何苦来呢。 
  可是,等姑娘回到伙房里,一眼看见蜷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发抖的磙子,心肠立刻就软了。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哮喘病每每发作时的情形:母亲经常咳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母亲的胸口那里仿佛藏着一只巨大的风箱在拼命地往里抽拉;母亲的喉咙总是发出鸡卡脖子般的呜呜怪叫。 
  姑娘实在不愿意回想那一幕幕揪心的画面,但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天下午磙子跟在她身后的小模样了:那天磙子的眼里充满了孤独和期盼;那天的磙子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像个孤苦伶仃的流浪儿。 
  姑娘终于不再想什么了,她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上铺。在褥子底下摸索了一会儿,将蓝皮的学生证取出来,那里夹着一张万不得已才拿出来救急用的50块钱。她把它们塞进裤兜里,然后利索地跳下床来。 
  姑娘把磙子背在身上,马上觉得自己的肩坎那里火辣辣的烫——磙子的气息里带着火。 
   
  八 
   
  急性肺炎。大夫放下手里的听诊器说必须赶紧住院,一刻也不能耽误。 
  大夫开住院单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眼前汗流满面的姑娘。你是他什么人?姑娘愣了一下,说,小姨,我是她小姨。大夫已经开好了单子,递给姑娘,让她先去外面交费。 
  姑娘手里捏着那张单子,看着上面龙飞凤舞很难辨认的字,发呆了。大夫说姑娘愣着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办住院手续! 
  姑娘才回过神。她当然知道住院意味着什么,以前母亲犯病的时候大夫也这么说过,可母亲一次院也没有住过,母亲一直挺着,实在挺不住了就用自己的脑袋撞墙,或者在被窝里缩成一个疙瘩。 
  她本来想对大夫说自己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知道大夫们一般都不爱听这种话。没钱最好就别生病,生病了就别怕花钱。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她还是犹豫着背起磙子到收费窗口去了,单子递进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出来,夹带着浓浓的药味,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那股怪味儿:连押金床铺费和药费一共预交1200,多退少补。 
  姑娘伸出去的手又迅速缩回来。她手里抓着自己的学生证和挂号以后剩下的48块钱。她想说能不能先欠着,等病人住上院了她再回去取。她还想出示一下自己的学生证,必要的话,可以把它押在这里。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透过窗口她发现对方非常不耐烦地盯着她,像在看一个讨嫌的小丑。然后,同样不耐烦的声音又从那些蜂窝样的小孔里挤出来,怎么回事?到底交不交……下一位! 
  离开了医院,姑娘突然灵机一动,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诊所,就背着磙子径直朝那里去了。 
  果然,小诊所有小诊所的优势,不挂号,也不提住院的事,开了一大瓶葡萄糖和两小管青霉素,不到40块。大夫让磙子躺到小床上,针头有些盲目地在磙子的手背上戳了好几下,最后针管回血了,那些安静的药液才一滴一滴钻进磙子滚烫的身体里。磙子又咳嗽了几次,渐渐地就迷糊着了。 
  姑娘也在床边坐下来,觉得浑身酸痛,脚脖子软面条样没一点力气。从工地背着磙子到医院,一路上她都没敢多歇一会儿,生怕耽误了看病。 
  眼皮子沉沉的,随时都能粘到一起。姑娘坐着坐着就打了个盹儿,脑袋一偏又清醒了,抬眼正好看见诊所墙上的挂钟。差一刻5点,姑娘惊出一身汗,心里急,想着自己还要赶回去给工人做晚饭呢。可那药液实在滴得太慢了,再有一个钟头恐怕才能完呢。 
  九 
   
  高高的塔吊底下站着一堆人,像一群受了惊吓的羊,脖子伸得老长,个个仰着脸,目光齐刷刷地朝天上望。 
  西边的日头已经沉下去有一会了,天色锈得发晕。大伙肯定不是在看天,天上没有什么好看的,星星月亮都还没有出来。大伙是在看悬在半空中的那架孤零零的塔吊。 
  塔吊对大伙来说更没什么看头,他们每天都在跟这种东西打交道。 
  按理说这阵子大伙肚子正饿得急,谁还有心思站在那里看塔吊呢。可不看又不行,偏偏在大伙准备收工去吃饭的时候,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说塔吊上还有一个人没下来呢,又说,快看快看好像还是个女的。 
  大伙才止住脚步。工地上没有女人,除了伙房里的杨改花和新来的那个姑娘,所以,一个女的莫名其妙爬到那么老高的塔吊上,就让人觉得稀罕了,不由地想看。一看才知道,果然是个女的。再仔细一瞧,认出来了,是杨改花。 
  天黑以前,姑娘总算背着磙子赶回来了,伙房里冷锅冷灶的。姑娘把磙子放到床上,自己顾不得喘口气,急忙开始烧水和面。没过多长时间,几个工人敲着饭盆站到伙房门口,有人朝里面喊,磙子磙子还不快去看你娘,你娘不想活了! 
  姑娘这才知道了杨改花的事。杨改花一门心思想跟大胡子要工钱,她跟工地上的一个老乡打听到大胡子的住处,然后就一个人跑去找大胡子。地方找对了,人也见着了,大胡子躲在屋里跟另外几个包工头玩诈金花。大胡子输了钱,输了多少不知道,反正气不打一处来,见了杨改花当然没有半点好脸,又骂又损又挖苦,最后还是那句老话,钱老子有,可条件是要拿你的手指头蛋来领。杨改花没办法了,她站在大胡子的门口哭了一通鼻子,她哭得昏天黑地,却让大胡子骑上摩托车溜走了。杨改花就蹲在那里死等,整整等了一下午,也没把大胡子等来,后来她就无奈地离开了,后来她就回到了工地上。 
  姑娘连忙扔下手里的活跑过去看。杨改花很突兀地蹲在塔吊上,看不清面目,只是黑黑的一团。好像一直迎着风呜呜地哭,哭声凄凄惨惨的,仿佛一只巨大的脱离群体的孤鸟在天空中不停地哀号。大伙七嘴八舌,说杨改花是死脑筋,一条路非走到黑,这样劝说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杨改花就是不肯下来。姑娘用双手在嘴边聚作喇叭状使劲朝上面喊话。 
  杨大姐你下来吧,你这是干啥呢? 
  杨大姐你听我说呀,你家磙子病重了,高烧不退,咳嗽得很厉害! 
  千万别干傻事啊杨大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小磙子? 
  旁边的工人也跟着姑娘一起喊,就为那两个钱,杨改花你不要命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今天要不来钱咱们明天再要,明天要不来还有个后天大后天么!也有人说,杨改花你别犯糊涂,人家工头又不在场,你就是跳下来死了也是白搭一条命! 
  过了一会儿,杨改花的哭声更响亮了,好像一匹母狼被猎人吊在半空中发出凄厉而又绝望的嗥叫。一些站在下面心肠善良的工人也跟着女人的哭声悄悄抹过几把泪,哪家没有老婆娃娃兄弟姊妹呢?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愤愤然地骂着毫无意义的脏话,说着出门在外的种种不易和艰难,甚至有人气恼地撂下一句熬完今年往后就是在家穷死饿死也不出来的话。但是,这种突发的牢骚和气话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同伴的响应,说出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大伙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后来,负责看工地的灰白胡子老汉说想死的咋都挡不住,你越劝她越犟哩,大伙都散了吧,她要是不想死,自己哭够了会慢慢下来的。 
  大伙面面相觑,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的,就跟着那个灰白胡子老汉不冷不淡地一个一个走开了。 
  本来她是不忍心这样撇下杨改花走掉的,可工人们都等着填饱肚子呢,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姑娘临走又回头冲上面喊了一句,磙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大夫说要让娃娃赶紧住院呢!迟了就来不及了! 
  没走几步,好像又听到杨改花哭了,是那种伤心欲绝的哭,哭声在刚刚铺展开的夜色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十 
   
  大胡子连着两天没再露面。看工地的老汉却说好像来过,都在晚上,骑着摩托来瞅瞅又悄悄溜了。不管大胡子来不来,活照样得抢着干,保质量保工期,这一点大伙都心里有数。 
  磙子的病轻些了,这都多亏了大伙。 
  说来也怪,那晚杨改花真的就自己从塔吊上下来了。那阵子工人们刚刚捧上饭碗,忽然听见伙房里传来一通女人和娃娃的哭声。大伙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束束目光被牵引着聚集在伙房门口,听出是杨改花娘俩抱头痛哭呢,好多人都将悬着的心和没来得及嚼烂的面条一起咽到肚子里,感觉到了一股泪水般的咸涩。 
  后来,大伙看见姑娘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不时地揉着眼圈朝工棚这边走来。 
  姑娘说磙子那娃娃挺可怜的。姑娘说杨改花拉扯磙子确实不容易呢。姑娘说磙子的病要是不抓紧治会很严重。说着说着,姑娘自己先哭了,哭得眼泪哗哗流。很大程度上,姑娘的哭声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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