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车来就晃晃悠悠,卫冰这一催,司机一脚油门儿,顿时眼睛发直。行至会展中心的转弯处,司机竟然在这个减速慢行的地段从内线强行超车。迎面正好一辆蓝色的东风日产呼啸而来,司机再想躲闪已经势比登天。一声巨响后,连带着几辆车的连环相撞,出租司机当场毙命,卫冰昏倒在血泊之中。
卫冰在医院里睡了六天后终于醒来,这六天里,他接受了各种大小的手术,这六天里,他永远地失去了下肢的活动能力,成为高位截瘫。
医生说:“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他的下半生不可能再站起来。”
卫冰的爸爸妈妈闻此,安静地垂下头,卫家的全部希望从那一刻起悄无声息地陨落。
我们在宿舍里互相埋怨,指责,甚至动手。我们心乱如麻。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牢牢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郁闷。
五年之前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郁闷,五年前多好啊,我想象着五年前大家的样子:卢真和文明刚刚学会喝啤酒,喝一口皱下眉,然后咕咚咽下去,就像咽马尿一样痛苦;隋棠偷偷踩着妈妈的高跟鞋,只对着镜子试穿了一下便羞得粉面通红;裴蕾有了第一条吊带连衣裙,苦于露肩,不敢在男生面前走过;卫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演算着一元二次方程,在作业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解:”。
谁能解开五年后的命运?
五年之后的卫冰躺在病床上,腿上铺着着妈妈给敷的热毛巾。
“有点知觉了吗?”卫婶关切地问。
无论多高级的治疗仪,多昂贵的中西药都不可能达到的效果,一条热毛巾怎么可能管用呢?
卫冰吃力地笑了笑,对卫婶说:“好像有一点了,这儿,这儿,妈妈。”
我们开始为卫冰组织募捐,找系里的负责人,请求继续为他申请清华的研究生。卫冰的精神状态逐渐好了起来,言谈之间也偶尔露出笑容。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校方出的四万元的贷款已经使用殆尽,卫冰的治疗仍然不见任何的起色。
我坐在床边,看着输液器里的药水一滴滴滑进卫冰的血管。卫冰,这个弟弟一样的男孩变得越发憔悴。
“白天,明天是我生日。”卫冰注视着我,慢慢笑了。而我,难过得直想落泪。
卫冰自顾自地说:“我每年生日的时候都许一个愿望,迄今为止这些愿望都实现了,你说,我是不是也挺幸福的。这一次我的愿望是,通过我的努力让家里都过上好日子,让爸妈不再为钱发愁,让弟弟想吃肉的时候就可以吃上肉,还有她,我想让她天天都快乐着,就像她高中的时候一样……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这些都会实现吗?”
“会的,一定会的。卫冰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子,你无所不能。”
“可据说愿望一说出口就不灵了。”卫冰默默地说。
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冷漠的雾气罩在他的脸上,这雾气里透着看破人世,透着绝望,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三个穿CK的美女 (91)
我隐隐约约觉得卫冰会有轻生的念头,所以私下告诉卫婶把水果刀等利器都收起来,鉴于他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所以对于其他情况也没有多想。但是不幸还是发生了。2001年的5月15日,太阳照常升起在校园里,从食堂到教学馆的路上人流熙熙攘攘。这一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几个小时前,一个天使从二院的病房里悄悄飞走,饱含着满眼的遗憾,不留一句话,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告别了另一种残忍,一种叫做生活的残忍。
深夜的时候,卫冰摇醒睡在身边的妈妈,称自己口渴,卫婶连忙出了房间去找开水。医院里的开水一般都是早晨供应,卫婶跑了几层楼都没找到,只有到楼下买来矿泉水。她做梦都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儿子冰冷的尸体。
卫冰的自杀计划是有预谋的,在卫婶去接开水之际,他费力地够到了整个房间里唯一能致命的东西——玻璃杯。向墙上轻轻一敲,杯子变成了碎片。卫冰拾起最大最锋利的一片,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可能会想起爸爸妈妈,养育了他这么多年却无以报答。他可能会想起弟弟,自己差一点就可以让他过上幸福营养的生活。他可能也会想起裴蕾,她的微笑是那么倾国倾城……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刻,终于,对准自己的脖子,狠狠地落了下去……
血喷出来了,溅了你一身,你感觉很热,但是却不觉得疼。你已经疼过了,在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觉得更疼,更难过。霎时,你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像是一条搁浅了的鱼,他们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你呼吸的如此艰难,你不是宠儿。你觉得身体变得很轻,就快飞起来了。来了,这种感觉终于来了。另一个世界很轻,再也不会有什么压力。你牵动了一下嘴角,把最后一个微笑留给了自己。
卫婶惨叫了一声,昏死过去,卫叔扑在床上,老泪纵横。一切抢救都来不及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卫婶已经疯了,喃喃地说:“水,给我水,我的冰儿要喝水……”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的天空没有太阳。
我和三个穿CK的美女 (92)
卫冰的遗物里有一个鼓鼓囊囊大信封,打开以后所有人都惊呆了。里面有裴蕾的高中时的照片,裴蕾的赠给同学的明信片,裴蕾的在校刊上发表的小诗……还有一个本子,每一页都写满了裴蕾的名字。里面任何一样东西都与裴蕾有关。我呆住了,不知道应该把这个袋子给谁,是还给天上的企盼者还是给人间的当事人。
给裴蕾打电话是在卫冰追悼会的前一天。电话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一听就是在娱乐城的VIP包房里。
“裴蕾,是我……喂,喂,你在听吗?”
裴蕾说:“你等等。”我听见她和别人娇嗔了几句,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裴蕾出了包房。
“是你啊!你终于肯打电话给我了,最近好吗?”裴蕾的声音有些甜,不知道因为电话一端是我,还是职业操守使然。
“我还好,我找你有事,我想告诉你……”
“有事找我?那好啊!我一会儿有空,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不用了吧,我就说几句话。我一讲你就能明白。”
听了我的话,裴蕾声音里的含糖量有些下降。“白天,快一年了,这么长时间不见,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我吗?”
“是……啊不,不是。我……”
“好,就算你不想见我,你讨厌我,那你总不会忘了,你还欠我一盒哈根达斯呢吧!”她冷冷的说。
“那……好,听你安排吧。”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和我见面的,那就下午四点,XX西餐厅见吧。”
我很不情愿地挂了电话,心乱如麻。我原本只想请她去见卫冰的最后一面,不想她又搞出这么多事情。裴蕾现在的身份让我敏感。见她之前我不断叮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人心都是肉长的,千万不能再伤了她。我提前了10分钟来到餐厅门外,发现裴蕾已经在靠窗的位置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裴蕾素面朝天,长发拢在一侧,露出白皙的脖颈。她不化妆的样子仿佛一朵出水芙蓉般清秀。我注意到裴蕾穿的正是那条白色的碎花裙,在这种微凉的天气下,她裸露出的双腿夹带着寒意。
我和裴蕾最早的接触就是两年前那个一起逛街的夜晚,从那时开始,裴蕾始终给我一种平和随意的感觉,和她在一起我可以轻松愉悦,妙语连珠。可今天,坐在她面前的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只要一想到对面是一位年薪80万的社会名流,我就浑身发冷,声息皆无。
我为裴蕾点了一客哈根达斯,裴蕾呆呆地望着玻璃台中央的冰淇淋,眼睛很长时间都没眨一下,神情像是在缅怀什么。
“哈根达斯,大盒的,只要巧克力口味的,一路跑来送给我。呵呵……”裴蕾喃喃地说。然后她的眼里有泪花簌簌闪动。
稍顷,裴蕾说:“白天,你可以喂我吃一口吗?”
我迟疑着。
“一小口就好。”
我只好舀了一匙冰淇淋,略带无奈地递了过去。裴蕾闭上眼,探出脖子,缓缓张开嘴,吃了一口。
这个暧昧的动作对卫冰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亵渎?我说:“裴蕾,你的愿望我已经满足了,现在你可以满意了?”
“不,还没有!我还有好多愿望。我想听你背诵英文,想和你去人民广场上放风筝,想在黄昏的操场上打羽毛球,想两个人喝一大杯加冰的可乐……”
裴蕾眯起眼还在憧憬个没完没了,她现在有了钱,又来怀念这些普通人的生活,用我的理解,她所表达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她想让我做她的小白脸。我嘴角逐渐泛起冷笑,我轻蔑地盯着裴蕾,直到她的笑容慢慢僵死,张着的口缓缓闭合。我们不再说话,空气又变得沉闷。她不停地搅动着面前的哈根达斯,直到它化成水。
“……难道,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么?”裴蕾低着头看着冰淇淋,眼泪在眼眶打着转。
我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化妆,也知道她穿那条裙子的用意。喉咙里好像被东西堵住,实在说不出口。
“没有话想对我说么?”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有”,我说:“卫冰,他自杀了……明天是他的追悼会,我希望你,不,我请求你抽点宝贵时间去看看他。”
我以为裴蕾会难以置信,继而伤心难过。但是裴蕾没有,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哦,他的事情我听说了,好像很惨。”
一个爱她爱得刻骨铭心的男孩,一句“好像很惨”。这算什么?算对他的一种回报吗!我的怒气一下子又写在了脸上。“裴蕾,我看你有些误会,我来找你没别的,就为这事儿。如果你答应,那我回去了。”
裴蕾咬了咬牙:“白天,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请求我的态度吗?”
“不是求你,而是你应该去!”
裴蕾扬起脸,很坚定地说:“那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去,我明天要去谈一笔很重要的生意。我既然离开学校,那么学校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你听懂了吗?”
那一刻,蓄积在我体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指着她的鼻子狠狠地说:“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一看!别在我面前装名流,你分文不值。做什么生意,皮肉生意?你分明是在出卖灵魂!现在卫冰死了,你都不想去看看他,你知不知道他……”
我想说,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话未出口,裴蕾赏了我一记耳光。我捱的第三记耳光。不是很疼,却火辣辣的。
这一记耳光让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替卫冰,也替她自己。我拿起桌上化成水的冰淇淋,一下子泼在她脸上。
裴蕾傻了,她没有哭,她的身体突突发抖,瞪大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绝望。我把卫冰留下那个大信封狠狠趸在她的面前,头也不回地走出西餐厅。这一次,裴蕾留给我的画面就是,满脸的巧克力雪水,顺着头发和鼻尖滴了下来。她直直地看着我离开,眼神空洞。
我和三个穿CK的美女 (93)
卫冰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头上悬挂着“深切追悼卫冰同学”的横幅。我们身着黑衣胸戴白花站成一排。仪式宣布开始,卫叔刹那扑在儿子的身上放声痛哭。儿子自杀,老婆疯了。纵使是铁汉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我们按次序走到卫冰的身旁,把白花轻轻摘下,放到他的身边。
文明,卢真还有农民都哭了,只有我没有哭。我从小的泪腺就不发达,从懂事到现在我始终没有流泪的概念。传说泪腺不发达的都是脆弱的人,因为前世流尽了眼泪,所以今生无泪。
卫冰,我的兄弟,你就这么走了。我们该怎么评价你?你孝顺乖巧,为了不成为家里的累赘,你握着玻璃片的手连抖都不抖一下。可你知道吗?你母亲疯了,你父亲现在正趴在你的身上哀嚎。他流的不是眼泪,是血!和你体内流着的一样的红的血啊!我还会说你聪明吗?再复杂的题,你都可以从容不迫在等号后面留下你的作答。可是你21岁的生命呢,它等于什么?还有那些遗物,你的心结,你忘了你曾经说过要亲自解开的吗?这一次,你终于说了谎,你把我们都骗了。
兄弟,我知道你离不开那些珍贵的遗物,你一定希望我寄过去。但是我自做决定交给了她,我想,她会寄一份她的心意给你,那才是你需要的……每年的今天我们都会想起你,都会来看你,请天堂的你一定要开心……
追悼会的当天,有人看见会场外面很远的地方出现一个穿着素裙的影子,她始终没有露面,直到大家离去她也没有走开。我想,她会泪流满面的。我们订做的写有“心想事成”的大蛋糕安静地躺在蛋糕店里,而那个死者的愿望永远地停留在午夜之前。他走了,所有高数题的得数在一瞬间都成了零,再没有任何意义。我承认我很脆弱,从这一天开始,我对阳光的敏感上升到了恐惧,阳光是一颗颗无形的针,刺在我的身上和心里,让我不适。
我的世界开始被颠覆。
我想念小婉,想得不行。闭上眼睛就能幻化出无数个白衣女子,我如何努力也抓不住她的容貌,但我知道那就她。
我们去酗一次酒,为了缅怀我们的好兄弟卫冰。除此之外,我们想不到其他的方式。喝到第三瓶,有人扑通栽倒,那是农民。又喝了三瓶,卢真也倒了,闻声便知道是他,因为他比别人重,由此证明了我没喝多。
“我都说了我没有喝多,不用你TM扶我!”我推了文明一把,然后自己一个趔趄滚下饭店门口的台阶。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嗡地一声,摔得我再也爬不起来。我趴在地上,感觉眼前站着一个女孩,无法看见她的容貌,只看见白色的裙摆。“小……小婉!”我闭着眼睛叫了一声,抱住了她的双腿……
早晨的阳光将我刺醒的时候,我正躺在旅馆标间的床上。我努力回想着昨晚喝多以后发生的事,当我想到我昨晚抱住了一个白衣女孩,酒立刻醒了。猛地翻身,发现小婉正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小婉,真的是你?”
“是我。”小婉说。
我一下子跳下床,紧紧地抱住了小婉,同时,也感觉到她也在紧紧地抱着我。
良久,小婉拽起我的左臂,抚摸着上面的三道伤疤。
“当时是不是很疼?”小婉问。
我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就问你是不是很疼。”
“疼,但是还能忍。”
小婉“哇”地一声就哭了:“傻瓜!用刀划自己的胳膊,还划得这么深!那得多疼啊?呜呜——”
我和三个穿CK的美女 (94)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知道这几天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看来我和小婉注定缘分未尽,这一次,隋棠和我手臂上的刀疤帮了我。
在星巴克分手之后,我的痛苦一直都被隋棠看在眼里。回忆了我整个寒假的反常的表现,隋棠明白了我的初衷,也因此原谅了我。不过,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为了帮我而去找小婉解释。
“你好,还认识我么?”在财经大学的主楼里,隋棠对迎面走来的小婉说。
小婉认出了隋棠,尴尬地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隋棠柳眉舒展,不带一丝敌意,小婉只好默许,跟随她去了间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