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心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这里,他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再问什麽。
看著他就要往外走,杨子却急了,伸胳臂一拦,追著问:〃请问。。。。。。盛公子,里面那人他。。。。。。不要紧吧?〃
〃性命是无碍的,不打紧了。〃
〃哎哟,真是谢天谢地。〃发觉自己说话不妥,马上说:〃真是多谢您了,您一路劳累,快歇会儿吧。〃一边说一边招呼:〃来人,来人。。。。。。〃
盛心摆一摆手:〃不用客气。〃
杨子看他似乎是突然间想通了什麽事,大步向前就走,一时摸不清这位神医到底是想干什麽。
他又进屋去看老板。床帐已经撩起来了,窗子也开了一扇。屋里有股好闻的药香气,和原来那种刺鼻的味道完全不同了。
到底是神医啊。
这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果然不一样。
老板的脸色依旧苍白,杨子走过了一些,低下头去按了一按他的脉膊。
虽然药理病理的不大懂,不过感觉好象是好了一些。
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杨子抬手把窗扇闭了起来。
目光落在老板的脸上时,杨子奇怪的将身子弯的更低了,嘴里不自觉的咦了一声。
老板的相貌。。。。。。
怎麽,怎麽好象。。。。。。变了一些。
但是,眉毛眼睛好象还是原来那样子,没什麽变化。
可是看起来就是有点不太一样。
好象是一张盖著好些层厚纱的画,画上的纱不知道被谁轻轻揭去了一层,显得比原来清晰了一些。
眉毛很淡,显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没什麽份量。
但是看起来意外的显得秀气。
大概是因为伤势好了一些,所以脸色和眉眼看起来也好看些了。
他拿著小勺匙,给老板喂了两口水。
可是老板牙关咬得很紧,水一点没有咽下去。
杨子停下手,不敢再喂。
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子放下水杯站起身来。
林三公子和那神医盛心一起走了进来,林三公子笑容满面,进屋便说:〃小六,这事啊真是无巧不成书。你这位老板啊,原来居然是是盛公子的旧友。两个人离别很久了,没想到居然在咱们这里遇到。〃
杨子觉得今天的稀奇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
原来盛心他。。。。。。刚才那种恍惚的样子,是事出有因的啊。
真是巧。
不过,看盛心的脸上那种默然的神情,好象并不是太欢喜。
林三公子口风一改:〃小六,你真是不小心,将人烫成这样,还好盛公子来了,有他在,多重的伤势料想也无妨。不过你得好生跟盛公子道致歉,连累他辛苦奔波,可真是不该。〃
杨子回过神,连忙说:〃您受累了,都是我莽撞不当心,请您别见怪。〃
盛心轻轻摇头:〃不要紧的。〃
林三公子问:〃这。。。。。。现在伤者这情形,能方便挪动吗?〃
盛心低声说:〃我的车与一般的车不一样,很平稳快捷。劳烦请帮忙收拾一下,我就带他回去。〃
林三公子笑著答应:〃是,那我这就命人收拾。〃
杨子一愣:〃要,要去哪里?〃
林三公子说:〃自然是回盛公子的居处哪。他们是故友至交,盛公子又是杏林圣手,照料起来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杨子一句不行卡在嘴边儿,没说得出来。
这事情现在已经不由他作主了。
可是,可是这个人。。。。。。互不相识,看起来又神神道道的,一来就要把老板带走。。。。。。
他可别是。。。。。。另有居心的吧?
〃哥。。。。。。〃
话刚出口就被林三公子打断:〃杨子,大哥有事叫你过去。〃
杨子不情不愿:〃什麽事儿,这会儿叫我做什麽?〃
林三公子笑著说:〃别臭著脸,你宝贝二哥回来了,你还不快过去看看?〃
杨子又惊又喜:〃当真?〃
没等林三公子说出〃自然是真的〃这话,杨子已经象被火舌燎了屁股的猴子,一蹦三尺高的跳出门去。
林三公子回过头来,笑得从容不迫:〃盛公子,我就唤下人进来整理。〃
盛心淡淡的说:〃不必了。〃
他拍一下手,外面进来两个小僮,盛心说:〃伺候这位公子上车,要当心。〃
两个小僮齐声答应:〃是。〃
两个男孩子虽然岁数都不大,但是手脚俐落,举止有度,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他们张开一床单子,将床上躺的人小心翼翼的抬起来用单子裹上,以免著风。
盛心忽然上前一步说:〃我来抱他。〃
小僮松开了手,盛心把盛宁稳稳的抱了起来,那珍重的神情仿佛是托住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
林三公子似乎瞧出些什麽来,但是他却一言不发。
小六净会招麻烦,现在这一个可以说是历次离家惹的麻烦中之最棘手的一桩。就算盛心的言语有所隐瞒,但是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林家上下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去多探询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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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把最後一层纱布揭去,看著新生的柔嫩肌肤,盛心松一口气,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好了。〃
并不是对自己的医术和调配的药物没自信。
只是。。。。。。关心则乱。
盛宁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盛心的手指轻轻按压,小心的问:〃还疼不疼?〃
盛宁摇摇头。
一旁的小僮笑著说:〃公子太小心啦,一这些天总是问个不停。〃
〃你自己摸一下看看啊。〃
盛宁抬手蹭了一下腿上新长出的皮肤,点了一下头。
〃疼还是不疼?〃
盛宁终於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不疼。〃
盛心露出满意的笑容。
反复纠缠也只不过是想让盛宁开口说话。
从盛宁伤势渐渐痊愈,身体也被他调理的一天天好转,但是整个人却沈默之极,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要不是盛心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还会怀疑盛宁是不是得了什麽暗疾,又或是伤了嗓子,没办法开口说话。
〃师兄,你尝尝这个汤,我熬了半天呢。蹄膀和花生黄豆一起煮的,人以前给我煮过,你还说吃这个对皮肤有好处的。我当然没有你手艺好。。。。。。你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舀到了嘴边,盛宁张口喝了下去。
〃怎麽样?怎麽样?〃
盛宁舌头卷了一卷:〃没放盐。〃
〃哎哟,我真忘了,光注意火候了,放明矾的时候还以为已经放过盐了呢。〃
其实是有意的没放。
盐罐就在一边,盛心捏了一撮盐,转头问:〃够不够?〃
盛宁点点头。
盛心把盐撒进汤里,搅了几下,又捏起一撮盐:〃再放些吧?〃
盛宁说:〃不用。〃
〃师兄,你的伤也好了。我听林家那小子说,你这几天都在做汤面,那手艺不消说一定是炉火纯青了。什麽时候你觉得身上有劲儿,给我也做一回汤面吃吧。〃
这回盛宁不作声。
一边的小僮跟随盛心已经三年,这些年中,来来往往的人也不知道见了多少。但是公子的这位师兄他却不曾见过。而且就现在盛心的态度来看,这位师兄的重要性显然是不言而喻。
汤喝了几口,盛宁转过头去闭紧了嘴,示意不肯再喝了。
〃我知道我肯定煮不好,我只会煮药,可不会煮汤。〃盛心把汤碗放到一边,端过一杯茶:〃喝口水吧。〃
盛宁摇摇头,说:〃多谢你尽心尽力替我治伤。。。。。。既然现在伤也好了,我也该走了。〃
盛心端茶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为什麽,师兄你想去哪里?〃
盛宁疲倦的闭上眼:〃去我该去的地方。〃
盛心小心翼翼的说:〃你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呢,不要这麽急想。。。。。。你这些年都没好生调理,还吃那种对身体不好的易姿丹,七伤八痨的,这麽短短的时间怎麽可能调理好?〃
盛宁不说话。
盛心蹲在他的向前,头轻轻向前低下,靠在他的腿上:〃师兄,你在恨我,我知道。。。。。。可是,你的身体要紧。先让我把你治好,行吗?什麽事,都可以留到以後再说。〃
盛宁闭上了眼,似乎已经睡著了。
盛心不敢再说什麽,站起身来,招呼两个小僮将躺椅抬回屋中去。
那两个孩子显然武艺不错,盛宁虽然瘦,但是连人带椅也有百十来斤。那两个孩子一人拎著椅子一边,毫不费力就将椅子抬了起来,轻轻松松的搬进了屋里面。
这是一间竹制精舍,窗子敞亮,陈设精洁。
这间房一直是盛心一个人的天下,两个小僮也不能在这里进出。但是现在却腾了出来让给盛宁,还是生恐他住的不满意的样子。
两个小僮心里不是不奇怪的。
但是,他们当然不是那种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什麽话该说,什麽话不该说,他们早就明白。
不然,也不会被盛心收在身边贴身服侍了。
盛宁精神似乎是不大好,呼吸平缓,显然是已经入睡。
盛心坐在床前一语不发,两个小僮站在一边,一个字也不敢说。
从前无论是什麽情形,病患的情形再危殆的时候,盛心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很沮丧。。。。。。
很无奈。。。。。。
很。。。。。。後悔。
是的,那种神情,的确是在後悔的样子。
这样的情形,一日,两日,盛宁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一点变化。
他身体却终於的慢慢好起来。即使他的精神再颓废,身边守著盛心这样一个神医,身体却终究会好转。
然而盛心的精神却也一天天的垮下去了。
盛宁眼睛里的那种无波无澜,令他既心惊,又沮丧。
从一方面来说,他是成功的。
但是,盛宁这样的沈默,他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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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芋头酥。〃盛宁短短的说。
〃闻著真香。〃盛心眼里一下子便充满热气,忙偏过头眨一眨眼:〃谢谢师兄,好久没尝到你的手艺了。〃
看著盛宁用心咀嚼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吃一道普通茶点,而是在吃瑶池蟠桃的表情,那麽郑重,那麽细致。
〃师兄,你这手艺越发精进了,我从来没吃过这麽好吃的点心。〃
盛宁没说话,静了一会儿,盛心的咀嚼也慢下来了:〃师兄,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
盛宁点点头:〃这些天多谢你照料。〃
〃哪里。。。。。。〃盛心把手里的半块点心放下,脸上渐渐沈下来。
〃我也该告辞了。〃
果然。
盛心已经猜到,他十有八九会这麽说。
〃师兄,为什麽?〃
盛宁的目光有些迷离,远远望著柳树的梢头:〃我离家很久,也该回来了。〃
〃家?〃盛心脸上露出微微受伤的表情:〃师兄,你在外面飘泊这几年,看你瘦成这样子。。。。。。外面暂居的地方肯定也不好,怎麽能叫家?我这里虽然不宽敞,但是清幽安静,休养身体最好不过。〃
盛宁摇了摇头,什麽也没有再说。
但是他脸上的神情淡漠而坚硬,完全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盛心的一颗心慢慢的沈下去,沈进一个冰冷没有光的黑暗的角落里去。
盛心慢慢的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嘴里。那里面软糯外头香脆的芋头酥,吃起来不知道为什麽,竟然一股苦涩的味道,再也品不出刚才的美味。
〃再。。。。。。再过几天吧。。。。。。〃
盛宁仿若没有听见,一直望著窗外。
〃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你恨我吧?〃
〃你杀了我,杀了我要能解恨的话,就把我杀了吧。〃
盛宁低声说:〃不,我不恨你。〃
盛心眼巴巴的看著他。
〃真的。〃盛宁淡淡的说完,又转开了头。
盛心沮丧的坐在盛宁的脚边,低著头一语不发。
对这个人,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得不到了,也早就不做这样的妄想。
他只是想,能待在一起,就象一开始一样,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那样。盛宁忙碌操持,他在一旁打打下手,帮帮小忙。
盛宁还会给他单做好吃的东西。除了先生,庄里只有他能得到这样的单独关照,其他人都没有。
熬一钵汤,或是炸几块小点心。
正在抽个儿的男孩子肚子饿的快,下午吃点心的时候,那种幸福的感觉。。。。。。
盛心很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
是他的错,他搞砸了一切。
他伤害了盛宁,伤害了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师兄。
一切都回不去了。
〃师兄。。。。。。你回屋去,好好歇歇吧。。。。。。〃
风吹过竹林,沙沙的竹叶响著。
屋里安静的很,盛宁半靠在床头,拿著一本医书随手翻看。
盛心已经长大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再留恋在原处纠缠,对谁都没好处。
他一直在尽力的将过去遗忘,把往事留在原处,不再回头张望。
盛心却一直站在往事里面拔不出来。不仅自己不出来,还想把盛宁再拖回去。
盛宁无声的叹息,把书合上。
身体这些天被盛心全心全意的调养著,好象臂上和脸上倒丰腴了不少。
铜镜里的人脸庞秀丽,眉眼淡雅,比之从前那种天天吞服易姿丹的形貌,当然是全然不同。
不过,让盛宁自己来看,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顺眼。
人不要太与众不同。
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才会踏实安生。
盛心已经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了,还有。。。。。。当时盛家庄里的人,哪一位也不会是省油的灯,有才能有抱负,迟早会闯出大名堂来。
但是。。。。。。
那样动荡而易变的生活,不是盛宁想要的。
和那些品貌如仙的人在一起,生活始终象一声戏。曲散了,人终了,他会发现,他始终是在旁人的戏中,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
虽然他不由自主的戏假情真。
但是,戏都是假的,真情还有谁会在意,谁会稀罕?
盛宁慢慢的伏在枕上,呼吸细软绵长,眼睛半睁半闭。
如果盛心不放他走,那麽他也没有办法自己再离开。经过上一次的不告而别,现在盛心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时候拖著破败的身体离开,一路顺水而下。。。。。。
最後在海边停下来,盘下一间小面铺,就那麽待了下来。
安静的阳光,带著咸涩味儿的海风,沈默的渔民。。。。。。
那样平凡人的生活,才适合他。
因为他本就是个平凡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没有才学,没有。。。。。。
没有那样坚韧的耐力,他承担不了令心脏失速的伤痛的那些变故。
对他人最好,对自己也好的选择,就是分道扬镳。
他们自有青云之路,自己。。。。。。就混迹红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桌上有上好的精致的文房四宝,盛宁在桌前坐下,拿了一块墨,兑了一些水,在砚台里里面慢慢的研磨。
磨了满满的一钵墨,盛宁对著一张白纸出神。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写字。用惯了硬笔的人,用毛笔怎麽会习惯。
但是磨墨却是他的习惯,因为。。。。。。盛世尘写得一笔好字,清秀挺拔,风骨傲然。
字如其人。
盛宁把头低下来,把脸贴在白纸上。
屋里有一股久违浓浓的药香和墨香,混在一起,令人熏然欲醉。
他闭著眼,好象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其实。。。。。。不止盛心怀念过去,他也怀念。
那段书香、墨香、药香还有菜点的香气。。。。。。
那是盛宁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一切真的是过去了。
无论如何怀念,已经打碎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圆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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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有人走近,然後一件衣裳盖在了背上。
盛宁低声说:〃老么,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恨你,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对不住谁。一百年後,大家都变成一掊黄土,没有什麽不一样。我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你前程远大。。。。。。〃
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盛宁猛然回过头来。
那件披在肩头的衣裳因为他的动作而滑掉了下来,无声的落在了地下。
盛宁怔怔的看著站在身後的人。
窗外的风吹的竹林哗啦啦轻响。
桌上那张被他压皱的纸,纸角卷了起来,轻轻的扇动著。
纸上有一两点水迹,在雪白的宣纸上,看起来微微有些泛黄。
那个人的手越过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白皙,手腕修长,指甲是淡红莹然的,让人很想。。。。。。
很想亲近的一只手。
盛宁站在原处,所有的感觉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