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样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作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
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儿,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
“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
“谢皇上。”
冯琦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但朱翊钧这时已没有心思听他的唠叨。楼下广场鳌山灯前,已经响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声,众人又都挤到栏杆前朝下观看,只见九九八十一个叉角童子,奔跑跳跃击起了腰鼓,在他们中间,还有七七四十九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叉角童子间翩翩起舞。她们篮子里盛满了鲜艳的花瓣,踩着鼓点挥动玉臂尽情抛洒——广场上顿时下起了花瓣雨:冯保好不容易挤到朱翊钧跟前,扯着嗓子介绍说:
“皇上,这个节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鳌山灯会,再一次进入高潮。
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大约是元宵节晚上观看鳌山灯会偶感风寒的缘故,第二天张居正就头痛脑闷四肢盗汗,周身酸痛起不来床。皇上闻此消息,派了太监来家慰问,并下旨给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要他们多分担内阁日常政事,重大事项还是前往纱帽胡同请示首辅裁夺议决。
如今的张大学士府,用人丁杂乱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已有四个成家。他的大儿子敬修,万历二年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任六品主事。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去年双双折桂,一为探花一为榜眼,都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再加上因张居正九年考满进太师衔而恩荫一子,四儿子简修授封正六品兵马司指挥,一门荣贵煞是了得!儿子们虽然官袍加身,却都没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还窝在张大学士府中。这皆因张居正怕他们学坏,不肯放他们出去另立门户。如此一来,大家里头套小家,满堂儿孙再加上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老少四代几十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各类男女佣仆。二百多号人一天到晚喧喧闹闹,张居正纵然在家养病,也很难清静下来。因此,就借了这个理由,他堂而皇之搬进积香庐住了下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里环境清幽宜于调养,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积香庐金屋藏娇——阿古丽与布丽雅两位孪生姐妹住在这里。不知不觉,张居正在积香庐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他的夫人以及儿子们隔三岔五来这里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却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亲人们不肯来侍奉汤药,而是张居正嫌他们碍眼,不准他们常来。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边的柳树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太阳底下拂面吹来的风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可是,疗治了一个多月的张居正,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近几日卧床不起,连说话都觉得没有力气。
这天半上午,吃过汤药的张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听雨楼二楼的寝房里,忽然房门外的起居厅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将他惊醒,仄耳听去,是冯保与游七在说话,只听得冯保问:
“张先生这一晌吃的什么药?”
“太医院的院正开的,他说咱老爷内火太重,脾干。肾燥,便开了降火祛邪的汤头。”
“吃后有效果么?”
“倒不见有什么奇效。”
“听说张先生……”
说到这里,厅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居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来却周身绵软,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游七听见响动就匆匆掀帘儿进来。
“冯公公来了?”张居正声音微弱地问。
“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环替张居正掖好被子。
“请他进来。”
张居正说着,又一次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迎客。冯保正好这时跨进了门,见状忙快步上前阻拦,言道:
“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下床,丫环找来大迎枕把他的头部垫高,就这么半躺着。游七搬来一把太师椅挨着床边放下,请冯保落坐。
却说张居正此次发病后不几天,冯保就来看过,那时只觉得张居正气色虽差,但两眼仍炯然有神,心想无大碍,回到宫里头,还专门向两宫太后和皇上作了禀报,说张先生得的是时症,调养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后来听说病情越来越重,心里头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宫里头请示了皇上,便启轿来积香庐探望。这会儿见张居正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不单面色干枯,就连平日修长黑润的一部长须也失去了光泽,一瞧这副模样,冯保嘴一瘪,竞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冯公公,多谢您来探望。”
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
“不谷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
张居正说着,枯涩的眼窝里也有泪花打转。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窝的手,滚烫滚烫火炭一般,便问道:
“听游七说,您吃的都是太医院的汤头?”
“是的。”
游七插话说:“太医院每天有两名郎中在这里当值,须臾不得离开。”
“这个咱知道,这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冯保皱着眉头说,“但太医院的郎中,十个倒有九个是药呆子。开出的汤头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师向来有谚语,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四句话专讽刺名实不符。所以,这太医院的药方,咱心里头始终存着疑,听说你久治不愈,咱便从大同给您请了个郎中来,这郎中专治疑难杂症,素有‘王神仙’之称。”
“人呢?”张居正问。
“已在楼下坐着。”
冯保说话时,游七早下楼把王神仙请了上来。只见这王神仙已七十多岁,但鹤发童颜神清气爽,一看就让人相信是有道行的人。王神仙进屋后行了觐见大礼,略事寒暄后,便走到床前替张居正把了把脉,然后又看了看脸色,说道:
“大人名为阳燥,实则阴虚。”
“何以见得?”冯保问。
王神仙答:“如果小老儿没有说错的话,首辅大人的右眼已看不清东西。”
“是的,”张居正微微点了一下头,答道,“元宵节后,不谷的右眼突然变坏,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如今读奏章、拟票,全凭一只左眼。”
“小老儿还说一点,大人一直解不出大便来。且大便口常常带血。”
张居正眼珠子一转,微微颔首道:“这也是真的。”
“咦,王神仙你果然有一手,”冯保啧啧称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神仙答:“这其实很简单,只须懂得八卦就可以解透。一般人只把八卦对应于山川万物,其实人身就是一个八卦。人的头圆圆的,象征乾天,双足方方的,象征坤地,古人言天圆地方,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头足之间,人的身体像艮山,津液像兑泽,声音像震雷,呼吸像巽风,血荣像坎水,气力像离火。一身八卦皆全:还有,人的耳、目、鼻,皆是两个孔,口、小便与大便口,皆是单窍。双为阴。单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故若要看一个人的身体病情,则首看鼻下、口上之人中。对应六十四卦,这人中穴是泰卦。首辅大人为木命之人,人中穴应是亮青之色,但眼下为赤红之色,这就是病象。赤红属火。木生火,说明首辅身上元气丧失太多。《素问》中讲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阴也,人右耳目不如左明。地不满东南,以东方阳也,人左手足不如右强。’气属阳,形属阴。阳左阴右,阳清阴浊,阳虚阴实也。首辅大人现在恰恰相反,不是阳虚阴实,而是阳实阴虚。所以,根据人中穴的颜色以及脉息,小老儿推断首辅大人右眼已看不清东西,这是肾气不足,阴虚严重的表现。阴上阳下,水既不能克火,火便燥热下行,至大便处瘀结发虐,故皮干渗血。大便中的水分也被邪火烤干,板结成块难以排泄。”
王神仙一番宏论,冯保听得痴了。因将病情说得如此准确,张居正电深为折服,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不无焦灼地问:
“王先生,不谷身体应如何调养?”
王神仙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首辅大人前两年,是不是吃了不少补药?”
这一问叫张居正不好回答。打从和玉娘相识之后,他就经常吃一些诸如海狗肾之类的壮阳药。春节前戚继光将阿古丽和布丽雅两位波斯美女送给他的时候,还顺便给他带来了一箱产自日本的极品海狗肾。现在听王神仙这么一说,他才感到可能是海狗肾对身体造成了危害。
王神仙见张居正沉默不语,内心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委婉劝道:
“首辅大人再不要吃任何补药了。当年。首辅佐皇上开创万历新政,第一步是振衰起隳,整饬吏治惩抑豪强,整顿驰驿清查庄田,这几样对于朝廷来讲,无一不是泻药,因此,几年下来大见功效。现在,大人的身体同国事一样,惟一能做的不是补,而是泻,这也算是振衰起隳。”
张居正觉得王神仙的话很是中听,便道:“王先生说得极好,不谷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王神仙看罢病,便在游七的带领下,下楼去开汤头药方去了:寝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两人。冯保瞧着张居正憔悴的样子,知道他体力很难坚持,便想着要告辞。但两人见上一面也不太容易,心中该有多少话要说,故又舍不得马上离开。张居正看出冯保的矛盾心情,加上他也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便主动言道:
“冯公公,请你留下,陪不谷多坐会儿。”
“咱是舍不得走,”冯保说着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张居正,满腹心事言道,“张先生,你的身子千万不能垮掉。”
“我又何尝想躺在床上,”张居正苦笑着,忧伤回道,“从当首辅到现在,我像一只永不卸磨的驴,再好的身子骨儿,也顶不住啊!”
“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张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焉有不累之理。”冯保感叹着。
“这些时,不谷一直在想,万历新政已初见端倪,或许,我应该卸下首辅之职了。”
“什么,你想致仕?”冯保身子一颤。
“是啊,力不从心了。”
“张先生,你千万不能这样想!”
“为何?”
冯保愣了愣,言道:“张先生,你总该懂得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
“我怎么不懂!”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一言政事便双目生光,他警觉地问,“你是否听到了什么?”
“皇上对你的病情问得很详细。”
“他是关心。”
“他非常关心,”冯保眼神里露出一丝忧虑,小心说道,“皇上让老夫前来探视先生的病情,一定要弄清楚是重还是轻,如果是重,重到什么地步,他要确切知道。”
“哦?”
“还有李太后,她也把老夫叫过去问了好几次,她亲自到乾清官指示皇上,要他从内库拨金币给您治病。她还对老夫说,她每天多抄一个时辰的《金刚经》,为你祈福。”
张居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忽然想到万历三年在大隆福寺的那次会见,对李太后的感激之情中更增添了几分温馨。想了想,他说:“请冯公公代不谷转呈太后与皇上,臣仰荷圣恩,屡蒙悯念。一旦好转,臣立刻上表谢恩。”
“病呢?咱该如何回复皇上?”冯保叮了一句。
“你据实而言。”
“这万万不可,”冯保立刻摇着头,决断地说,“不能让人觉得你病得严重,沉疴难愈,这样,就会有人心生妄想。”
“唔……”
“依老夫观察,皇上与太后两个,对您患病虽然都很关切,但心里头的想法却并不一样。”
冯保的话点到为止,但张居正已听懂了未尽之言。近两年来,朱翊钧对他的礼遇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真心求教的态度却大不如从前,就说元宵节那天夜里在午门城楼,朱翊钧虽然听从他的建议减免天下积欠赋税,但明显心不在焉。冯保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厉害人物,他早就看出皇上与张居正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只是表面,内里早已出现了裂痕。他与张居正两个可谓皇上的左膀右臂,任谁失掉对另一方都是不幸。单从利益上讲,冯保就不肯让张居正垮掉。所以,他方才的话意在提醒。张居正思忖了一会儿,便试探着问:
“冯公公,你认为圣意有不可揣摩之处?”
“皇上长大了,天威莫测啊!”冯保的答话蕴含了几分畏惧,接着又忧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门,似乎像一盘散沙,官员们都在猜测你究竟患的什么病,能否痊愈。”
“这个你就是不说,不谷也猜想得到,”张居正一副不屑的样子,“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官员们就会为自身前途着想,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小道消息。”
“你说得不错,”冯保愤懑地回答,“张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出大价钱,要买太医给你看病的药方。”
“有这等事?”张居正一惊,“买药方干啥?”
“从你的药方,就可以推测出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
“这个人是谁?”
“驸马都尉许从成。”
“他?”张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从万历四年子粒田征税,到万历九年清丈田亩,这许从成处处与我作对,他想我死,理属必然。”
“张先生,恨你的何止一个许从成。”
“这个不谷知道。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任首辅十年,得罪的几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谷就想到过与巨室作对的种种结局,就曾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畏’的话:也许,此言或成谶语。”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会儿,又问,“许从成拿到药方了?”
“没有。”冯保回答说,“你一患病,老夫就请得皇上圣谕,告知太医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机密。凡给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谁敢违旨,严惩不贷。”
“还是冯公公想得周到。”张居正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
冯保叹道:“还有一句话,不知老夫当不当讲。”
“冯公公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冯保眯着眼儿,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话说出口来:“张先生,老夫建议你还是搬回家疗养。”
张居正一愣,问:“冯公公何出此言?“
冯保问:“听说积香庐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