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本抚也有一个主意。”
陈瑞诡秘地一笑,在书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金学曾。只见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瘐”字。
“瘐?”金学曾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臾之字义.是片刻的意思,须臾之间喻时间之短,臾从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让何心隐……”
金学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陈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陈瑞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么,金大人,你不敢说出来?干脆,我来说明了,我的意思是,让何心隐瘐死狱中。”
金学曾急切地说:“陈大人,让何心隐死掉,恐怕也非首辅的本意吧。”
“是的,首辅没有在信中交待如何处置何心隐。但我可以断定,首辅决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人逍遥于世。”
“你怎么知道?”
陈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问道:“金大人,你知道当年严嵩是如何下台的么?”
“不是徐阶策划让人写折子弹劾吗?”
“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并不是。”陈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据我所知,这事与何心隐有关。”
“啊,这个我倒没听说。”金学曾惊讶说道。
“官场上多的是蹊跷事,你哪能样样都能听到,”陈瑞说了句摆谱的话,接着言道,“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获宠二十年而不衰,这是个奇迹。多少人想扳倒严嵩,结果如何?从夏言到杨继慎,一个个都被斩首西市。提起这些冤案,至今都让人心惊胆颤。何心隐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谈国是,因在家乡建立‘和萃堂’,纠集族人合力抗税,结果被江西巡抚派人前往捉拿归案打入监牢,偏偏这巡抚又是严嵩的亲信。那是何心隐的第一次牢狱生涯,后经友人营救,虽然出狱,但他从此就和严嵩结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严官员的经历,认为这些官员都是意气用事,是拿脑袋撞南墙,而不擅于使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隐看准嘉靖皇帝酷爱斋谯,迷信方术的弱点,花重金买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宠信的道士蓝道行。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关外的虏患把蓝道行请来扶乱。蓝道行预先已知道严嵩也要就此事前来觐见,便道,‘待会儿会有一个身穿蟒衣的花白胡子老汉要来与陛下谈这件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嘉靖皇帝闻听此言,心下闷闷不乐。半个时辰后,太监来报严嵩求见,嘉靖皇帝准他进来,当严嵩进来跪下磕头时,嘉靖皇帝定睛看这严嵩,果然是身着蟒衣胡子花白,下巴翘起来如危崖耸峭。严嵩在内阁呆了二十多年,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觐见,嘉靖皇帝虽对他了如指掌,偏偏却忽略了他这个下巴。想起蓝道行的促膝密谈,嘉靖皇帝顿时心下骇然,一声不吭挥手让严嵩退了下去。就从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诛除严嵩的决心。当时的次辅徐阶察言观色,发现严嵩已经失宠,遂密嘱手下赶紧上折弹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折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将严世蕃抓进诏狱,最后也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儿子一死,老严嵩即刻就被削职,然后抄家,清剿严党。在内阁惨淡经营二十年的严嵩,就这样吹气泡一样完了。”
陈瑞讲的这个故事,特别是蓝道行一节,金学曾从来没有听说过。虽是陈年旧事,听来仍不免惊心动魄,金学曾叹道:
“严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劳归之于徐阶,却没想到起关键作用的,竟是这个何心隐。”
“是啊,”陈瑞深有感触地评论道,“徐阶虽是当今首辅的恩师,但平心而论,耍手腕斗心机,他还不是严嵩的对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蓝道行的话,纵然有十个徐阶绑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扳倒严嵩啊!”
“这倒是,”金学曾点头承认,又问:“这么绝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嘛。”陈瑞不肯说出消息来源,故卖了个关子:
“首辅知道吗?”
“徐阶知道,首辅就一定知道。”
陈瑞今日一改平素说话闪烁其辞的毛病,每句话都口气笃定:金学曾这才感到往日轻看了这个陈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后怕虎.做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看上去像个草包。却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让外人半寸也不得窥伺,金学曾自叹弗如,遂又讨教问道:
“你是说.首辅想除掉何心隐,不是因为他讲学,而是因为他这段秘闻:”
陈瑞脱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见得?”
“金大人.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发生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
“处死了什么人?”
“邵大侠。”
“你知道邵大侠这个人的来历吗?”
“知道,传说高拱下野以后,又东山再起重登宰辅之位,就是邵大侠设计的奇局。”
“这就对了,”陈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长言道,“邵大侠制造棉衣以劣充优,致使戚继光部的兵士冻死十九人,仅这一条,就该杀。何况他以一介布衣混迹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这样的大事上纵横捭阖,就更该杀。何心隐的情况同邵大侠一样,论讲学,他可杀,论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杀!”
“陈大人言之有理,”金学曾赞同陈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过,这何心隐毕竟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
“李世民为了当皇帝,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杀,别的就不用说了。”陈瑞越说越来劲,“这就叫政坛无朋友可言。金大人,将心比心,如果换成你我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你愿意让别人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么?”
金学曾答道:“以首辅之才,邵大侠与何心隐都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
“但这两人,的确是废掉了一个宰揆,又扶起了一个宰揆。这种人留着终是祸害。如今,有大侠之名的那一个已经命赴黄泉,有圣人之名的这一位,也该打发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首辅信中并没有暗示啊!”
“响鼓不须重槌,”陈瑞说着又从茶几上拿起张居正的信,在金学曾面前晃了晃说,“首辅的信上,有‘讲学之风,诚为可厌’这八个字,有这句话就够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隐,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这次除掉何心隐,却轮到我催你了。怎么样,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学曾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咕哝道:“邵大侠与何心隐,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狱连起手来,说不定可以再做一个奇局,把阎王弄下台来,自己取而代之。”
第十五回 唱荤曲李阎王献丑 禁书院何圣人毙命
傍晚时分西北角天空起了乌云,一霎儿工夫弥漫过来,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满世界乱砸。半个多月响晴响晴的天,晒得树叶打蔫地皮起卷儿,这会儿雨点刚落,滚烫的鹅卵石街面如同烧铁淬火,都咙吱吱地冒着青烟。不过半个时辰,路上已是积水成河。一场豪雨解了暑气,武昌城里的居民,终于获得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凉爽之夜。
酉时的骤雨只下了大半个时辰,街坊人家吃过夜饭,天上的密云就已散开,一交戌时,又现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时,这样清风如拂的夏夜,城里头早该是青楼酒馆人影幢幢,灯火楼台处处笙歌了。眼下因刚刚爆发过骚乱,街上实行宵禁,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商铺关门小贩歇业,街面上不单比平日显得萧条,更还透出一股子风声鹤唳的气氛。此时,在藩司衙门直接管辖的大牢里,尤为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券门巷道上挂着的防水的油绢灯笼,光芒摇曳不定,远远看去,倒像是旷野上飘浮的鬼火。从高墙外头到拘禁犯人的牢房,里三层外三层布的都是岗哨。平常,这里就是盘查极严的禁区,自从何心隐被抓羁押于此,这里更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概都远远回避。
大凡进了这座牢门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进门就得赶紧用钱物孝敬锁头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张嘴两手空空进来,禁子们落不下便宜,他们就会随便找出个什么理由,搬出大刑来好好儿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进了牢房,牢头狱霸照样伸手要见面礼=你若敢说一声没有,“窝心馒头”“倒挂金钩”“猴子上树”等花样翻新的自创土刑,又会把你尽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儿多么健朗,经过这两道“鬼门关”,任谁都得瘫软在地。
不过,何心隐进来倒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来他是抚台亲自签发拘票抓来的人犯,人还没进来,就有抚衙的刑名师爷前来打招呼:“谁敢沾何心隐一个指头,抚台大人就剁他一只手!”这话说得太绝,锁头禁子们虽然贪财,却也不敢造次。二来何心隐在武昌城中名气大,无论是看牢的差人还是坐牢的犯人,几乎个个都知道他是当今的“圣人”。他一来,差人犯人都忘记了“侍候”这一道手续,个个点头哈腰忙东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么贵宾似的。
因此,何心隐坐牢一个多月,不但没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肥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隐一贯认为,农工商贾并不比读书人低贱。越是贩夫走卒市井屠儿,他见了越是亲切,在一起称兄道弟唠叨家常,讥笑官府里的人是猫头公事狗脸亲家。正是这种叛逆性格,导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欢他——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却说今儿个晚上下雨之后,何心隐正在单问牢房里踱着方步,忽然听得门上锁链一响,接着板门吱喽一声,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头前一个人提着灯笼,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个普通禁子,跟在他后头的人虽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圆领上多了一道白边——这就是等级,穿这种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头目,名日锁头。这锁头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脸横肉,黑油黑油的.仿佛在酱缸里泡过:因为凶狠,犯人们背地里喊他李阎王。这会儿,李阎王见了何心隐,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着问:
“何先生,用过晚膳了吗?”
何心隐眼一横,开口骂道:“吃什么?一碗糙米饭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猪的。老汉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阎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惯这牢食儿,走。”
“上哪去?”
“老规矩,上咱值房,咱请你喝酒。”
李阎王虽然凶残,但他却敬仰何心隐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会把何心隐请到自己值房撮一顿,何心隐也从不嫌他猥琐,采取的策略是逢请必吃。李阎王的值房紧挨着牢房,里面的酒席已经摆好,何心隐一进去,也不谦逊径自坐了首席。也许是饿急了,他拿起筷子拣起一颗黄焖圆子就往嘴里送。瞧他这副馋样儿,李阎王笑道:
“何先生,今儿个下了雨,难得有了个凉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关系?”何心隐没好气地说,“这牢房的墙都是用大石头垒起来的,住在里面像呆在山洞里,再热的天,也是凉飕飕的。”
谈话间,李阎王已给何心隐斟上了酒。两人推杯把盏,酒过三巡,何心隐问:
“李锁爷,今晚上,你怎么这么晚才请我吃饭?”
“临时有公事,总得虚应。”李阎王答话时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儿,又道,“何先生,你答应咱的事儿,今晚上总该兑现了吧。”
“什么事儿?”
“看相呀,你答应给我看一次相,却一直没看。”
除了举偏发微阐释阳明心学自成一家外,何心隐还懂得不少诸如风水堪舆推命看相等杂学。在庶民百姓中,他这方面的名气甚至盖过了他的正学。因此他一人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这李阎王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求过几次,何心隐总是搪塞,现在他又提出来,何心隐兹儿一声一盅酒下肚,言道:
“日不嫖妓,夜不探宝,这叫帮有帮道,行有行规,李锁爷你说到看相,也还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这是为何?”
“看相者醉眼朦胧看不真切,被看者红脸红痴气色全变,这相还看得准吗?”
“那……”李阎王有些懊丧,咕哝道,“早知如此,先不该让你喝酒。”
何心隐嘿嘿一笑,说:“年轻时,我喝酒从不知醉,如今虽年过花甲,兴趣来时,喝上个半斤八两也还不成问题。眼下才喝了不到两三盅,这一点酒,还不至于雾里看花,只不知你李锁爷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为回答:“咱们李爷,喝半斤烧酒只当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隐赞道,“这么说,今晚上给李锁爷看相不成问题。”
”那就有劳何先生了。”
李阎王说着挺了挺身子,又把脸搓了一把,何心隐瞅了瞅李阎王,说道:
“听说李锁爷好讲个荤故事,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爱讲,都是别人喜欢听。”
“这个也可以理解,古圣贤都讲过‘食色,性也’的话,何况凡夫之辈。”何心隐借题发挥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爱吃。惟独一种苦,个个都乐此不疲。”
“什么苦?”
“被窝里打勤劳。”
“何先生这话说到了根本,”扯上这个话题,李阎王舌头便灵便多了,“昨天,咱这里又来了一个犯人,是个劫色的花案。那厮跑去逛窑子,狂嫖一宿竟赖账不肯给钱,被鸨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关到咱这牢里,那厮还嘴硬,说什么那东西恁怎么用也不会磨损,凭什么收那么多的钱?即使真的用坏了,把皮匠找来缝几针就是,也不至于漫天要价讹人呀。他还感叹道,世人都道摇钱树好,却不知道摇钱树全长在屄里头。何先生你听听,这厮说的是何等的浑话。”
李阎王讲得绘声绘色,何心隐笑得抹了把眼泪,接话道:“大约这大牢里,关过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间牢房里,墙上刻了四句顺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快乐无穷’,想必就是这类人的杰作。”
李阎王顿了顿,突然问了个溜尖的问题:“何先生,听说你年轻时也喜欢逛窑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心隐爽快地回答,见李阎王表情异样,又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你即使学富五车,还不是一个人?我年轻时不但逛窑子,还喜欢弄双飞燕,两妓相拥,左如瑶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欢乐!”
何心隐一副陶醉的样子,李阎王看了觉得开心,趁何心隐在兴头上,又说道:“何先生,该给咱看相了吧?”
何心隐摇摇头,说:“你还得给我再讲几个荤段子,让我老汉彻底放松了,看起相来方见效果。”
李阎王抓耳挠腮,正想着说个什么,旁边的禁子又开了腔:“何先生,咱们锁爷不但会讲荤故事,更会唱荤曲儿。”
“唱荤曲儿,那岂不更好?李锁爷,你现在唱上一曲,既要荤,又要文词儿好,我老汉听得过瘾了,立马给你看相。”
何心隐吵吵嚷嚷显出了疯态,李阎王支吾不开,只得说道:“前些时,咱在戏园子里学了一支曲儿,要不,现在就给何先生学学。”说着就唱了起来:
雨初霁、海棠娇,
赛过胭脂鲜俊。
俏佳人摘一支试问郎君:
你看这花容胜,
还是奴的容颜胜?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听说怒生嗔。
将花揉碎洒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寝。
我再不与你相交颈。
这支曲子本应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