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且给咱们一人斟一小杯来。”
隆庆皇帝生前喝酒是海量,他的儿子朱翊钧得其遗传,一闻酒味儿就心荡神驰。今天他很想痛饮,但在两位母后面前不敢造次,他端起面前刚刚放好的象牙杯,品了一口芙蓉液,说道:
“酒味儿太薄。”
李太后睨了他一眼,哂道:“尝尝是个意思,你还真的想学武宗皇帝爷,弄到‘醉皇帝谁奈我何’的地步?”
“儿不敢。”朱翊钧脸一红,赶紧收敛了。
这时,掌柜的掇出第二道菜来,一盘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几片切得极薄的玉兰片。
“这一看就是豆腐,里头未必也有机关?”李太后笑吟吟地问。
“太后娘娘尝尝便知。”
“姐姐,你先尝。”李太后恭请陈太后。
陈太后道:“不必客气,一起尝吧。”
盘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块儿,但因为太嫩,筷子一挑就烂,三人只得用羹匙舀来吃。陈太后吃饭素来精细,她舀了一小块豆腐放在嘴中,感觉鲜腻到极致,用不着咀嚼,只舌头轻轻一抿,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里留下一种清凉的感觉,她好生诧异,便问:
“冯公公,这是什么豆腐呀?”
“画眉的脑髓。”冯保答道,“一只画眉的脑髓大概比一滴露珠还少。”
“那这盘豆腐要多少只画眉的脑髓才做得出来?”
“大概两千多只吧。”
“哎呀,真亏人家想得出来。”
说话间,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盘细若松针的绿茸茸的青菜,这回不待主子发问,冯保主动介绍:这菜叫雪龙须,采自西域昆仑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采撷为宜。这雪龙须有一个特点,就是任何时候都保持碧绿的颜色。因昆仑山常年风雪迷漫无路可走,采雪龙须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雪崩压死。惟其如此,雪龙须的价值才大大超过银子,一斤银子只换得回一两雪龙须。
听冯保这么一说,三人大为惊奇,一盘雪龙须,不一会儿也被吃得光光的。
最后上来的是汤——说是汤,其实是一碗透底儿的清水,热气腾腾地盛在蛋青色薄胎海碗里。朱翊钧用汤匙舀了一点试试口味。
“怎么样?”李太后问。
朱翊钧咂着舌头说:“看似清水,其实鲜美得很,大伴,这汤又有什么讲究?”
“这是用雄鲤鱼制作的,”冯保眯眼儿瞧着薄胎海碗,说道,“这道汤用料虽然普通,但做工却很特别,先把一只瓦罐支在明火炉上,里头放的是清水。瓦罐顶上有一根绳子垂下来,下端安一只勾子。待瓦罐里的清水煮沸,厨师就将一条活蹦乱弹的雄鲤鱼捉起,用钩子勾住鲤鱼的尾巴,让它的头对着瓦罐,鱼嘴隔滚水大约一寸距离。瓦罐里的热气冲上来,鲤鱼烫得难受,扳动之中,嘴里便会有涎水滴出。须知这涎水是鲤鱼的命汁儿,若不是遇热扳命,这涎水是决计滴不出来的。如此折腾不了几下,鲤鱼就会气息奄奄,此时它的命汁儿也所剩无几了,厨师便把这条鲤鱼换下,再勾上一条新鲜的。待这条鱼的命汁儿滴得差不多了,再换上一条,如此换上换下,像这样一碗汤,大约总得二三百条雄鲤鱼。”
“这么说咱现在喝的,差不多全是雄鲤鱼的命汁儿了?”朱翊钧问。
“正是。”冯保舔了舔嘴唇,回道,“先前一罐水,都变成了气,剩下的全是鱼汁儿,也不用给什么佐料,只稍稍给一点点盐。”
“这汤叫什么汤?”李太后问。
“龙泉汤。”
“汤的味道好,名儿也雅致。”
“如今三菜一汤都用完,太后与万岁爷评评,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值!”朱翊钧兴奋地说,“朕还担心,两千两银子,做不做得出来呢。”
“冯公公,咱们娘儿仨吃了个酒足饭饱,你还饿着肚子,”陈太后似有歉意地说,“这样的三菜一汤,你吃过吗?”
“老奴哪有这口福。”冯保嘿嘿笑着。
朱翊钧心中忖道:“你没吃过,能说得这样头头是道?鬼才相信。”但表面上他却关心地说:“大伴,饿客难当,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多谢万岁爷关心,老奴不饿。”
冯保奉事惟谨的样子,深得李太后赏识,她端起掌柜呈上的热面巾轻轻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说:
“今天还得多谢冯公公,让咱吃了一次稀罕。钧儿,谅你私房钱不多,这顿饭钱娘来付。”
“今儿逛集市!哪能让母后破费,不就两千两银子么,儿吩咐孙海,从内廷供用库中支取。”
“不用不用,”冯保连忙站出来说,“这顿老神仙宴,就算老奴孝敬两位太后与万岁爷。”
“你付钱?”朱翊钧问,旋即得意地笑道,“也好,今天咱们吃大户。”
从老神仙酒家里出来,已过了午时,此时烈日当空,路上似有火苗在蹿。两宫太后受不住热,便在冯保的陪同下分别回宫歇息去了。朱翊钧万乘之尊,也不是耐热的主儿,但他毕竟是生平第一次逛集市,哪肯舍了这喝五吆六争七扯八的购物乐趣,而跑回乾清宫去躲避呢?遂在孙海客用一帮贴身内侍的簇拥下,依旧在这东长街上遛达。看看两位太后走远,孙海便附在朱翊钧的耳边,悄悄说道:
“万岁爷.太后娘娘和冯公公一走,捆在你身上的三根索子都没了,这下子您会玩得更开心。”
“还有啥开心的?”朱翊钧饶有兴趣地问。
孙海说:“方才万岁爷吃神仙宴时,奴才满街跑了一圈,发现前头还有家骨董店,有好东西卖。”
“什么东西?”
“奴才不好说,”孙海故意卖关子,“还是请万岁爷自己前去一看。”
说罢,孙海头前带路,领着朱翊钧招招摇摇走向一家骨董店。在店门口,孙海拦住众位随行的内侍,让他们在门外守候,只和客用两人陪朱翊钧走进店中。
这店中的小厮生得眉清目秀,见朱翊钧来了,竟愣在那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喊呀?”孙海指着小厮的鼻子斥责。
小厮嗫嚅着说:“咱不知道该是喊客官还是喊万岁爷。”
“瞎,好不知相,”孙海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式,“在店外头,咱们扮戏喊客官,如今进了店,你就喊万岁爷。”
“奴才明白了,”小厮转而向朱翊钧高打一拱,说,“多谢万岁爷赏脸,进了咱这小店。”
“听说你店里有稀奇物件儿?”朱翊钧一边落座,一边问道。
小厮回道: “稀奇物件儿有一些,只不知万岁爷要看哪一种。”
孙海插话说: “咱方才看过的那两件,拿出来给万岁爷过目。”
小厮点点头,便从博古架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两面铜镜,他先递给朱翊钧一面,这面铜镜高约八寸,一边是净面,积下的铜垢显然已经磨拭过,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另一面浇铸的是一幅春宫图,一位盘髻少女赤身裸体俯卧着,撅起浑圆的屁股,另一名裸体男子以跪姿面对少女,手举阴茎刺人少女的牝户。朱翊钧牛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男女交媾图,顿时眼睛发直。他毕竟当新郎倌才几个月,对云雨之事兴趣正浓,顷刻之间,裤裆里已是挺起了一根硬物。夏日衣裳薄,他怕奴才们看出破绽,便假装挠痒,把手伸到下边去按住。孙海机灵,忙替朱翊钧拿过铜镜,又说道:
“万岁爷,还有一面哪。”
“啊,拿来看看:”朱翊钧说着,脸腾地一红,这发窘的样子,倒不像是一个皇帝。
小厮又将另一面铜镜拿过来,直接把阴面展示给朱翊钧看,镜面正中是一个方形鼻纽,上面有“春月楼制”四个篆字。鼻纽四周,刻了以下文字:
男女情动交颈相偎
娇声低语女情大悦
玉户开张琼液浸润
茎物坚硬久刺不止
女兴男欲美快之极
朱翊钧饶有兴趣把这几句顺口溜看了两遍,这些文字歪歪扭扭,显然是铜镜买来之后,某个促狭鬼别出心裁刻上去的。朱翊钧虽然对这两面铜镜极有兴趣,但碍于皇帝的尊严,他却板下脸来,瞪着眼睛训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也忒胆大,竟敢将这些诲淫诲盗的物件儿.拿来污联眼目。”
小厮不知就里.顿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腔哭调地求告:
“小的只是一心想着学棋盘街的买卖,没想到宫里头的禁忌,还望万岁爷恕罪。”
“你是说,棋盘街上卖这物件儿?”朱翊钧问话的口气仍然严厉。
“是。”小厮战战兢兢回答。
孙海知道皇上很喜欢那两面铜镜,突然发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正在想着如何转寰,却听得客用在一旁叽咕道:
“棋盘街上的店家,一个个都是捉猪上板凳,骑驴过纸桥。甭说卖这种铜镜,就是人肉,只要你肯吃,他也敢卖给你。”
“客用说的倒是实话,”孙海嘻嘻一笑,解释道,“这两面铜镜,说它诲淫诲盗也不假。但它们之所以能放在店里售卖,则因为它们是骨董。”
“骨董,它们是骨董?”朱翊钧将信将疑。
“是呀,这两面铜镜,都是宋朝旧物。”
“既是这样,你拿过来朕再看看。”
朱翊钧终于有了欣赏铜镜的“正当理由”,小厮也很知窍,忙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捧过铜镜,朱翊钧边看边摸,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他的新娘子——王皇后玉体横陈的诱人景象,顿时有了“意淫”的感觉,不免感叹道:
“宋代怎么会有这种铜镜?”
小厮答:“听说是青楼上的用品。”
“青楼,什么叫青楼?”朱翊钧眨着眼睛,不解地问。
孙海回答:“青楼就是妓女群集之地。”见朱翊钧似懂非懂,孙海又补充说道,“妓女都专事卖淫,男人要找乐子,就上青楼。眼下京城里,就有好多处青楼。”
“你去过吗?”朱翊钧好奇地问。
“奴才们哪能去那儿。”
“为何不能去?”
“万岁爷忘了,奴才们都是没根的男人。”
孙海说罢,勉强挤出一张笑脸。朱翊钧这才记起眼前的三个人都是挑了卵袋儿的假男人,不由得~笑,便又把话题儿转到铜镜上头:
“这两只铜镜,是北宋还是南宋的?”
“北宋南宋?”孙海平常不读书,哪有朝代的概念?便望文生义胡扯下去,“依奴才看,这铜镜肯定产自宋朝的南边。万岁爷您看看,这交欢的一对男女,身架儿都不大,不似北人,婆娘的屁股都大过磨盘。”
孙海驴胯扯到马胯的一番高论,逗得朱翊钧捧腹大笑。多少年来,太后与张居正冯保三人,对他管束极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他忽然感到每日批览奏折会见大臣的生活是多么枯燥:笑够了,他又问小厮:
“这铜镜是从哪儿弄到的?”
“是棋盘街上借过来的。”
朱翊钧记起上午在另一家字画店里买的倪云林的《十万图》,也是取自棋盘街,便道:
“怎么这东长街集市上好一点的货物,都是从棋盘街上借来的。”
嘶答:“棋盘街上的店家,听说咱大内紫禁城要办集市,个个都主动把货物送过来寄售,都瞧着万岁爷是个大买主。”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又用手指头弹了弹铜镜,“这两只镜子,要多少钱?”
“二十两银子一面。”
“贵倒不贵。”
“万岁爷,要不你买下?”孙海趁机怂恿。
朱翊钧有心收藏,但又怕母后知道了惹下祸事,如果退回给棋盘街又觉得可惜,便道:
“孙海,朕看你喜欢,你就买下来吧。”
孙海一怔,道:“万岁爷,奴才怎敢收藏这个?”
“朕准了你收藏,你还怕什么?”
孙海吃不准朱翊钧的心思,只得从命。小厮取出特制的木盒儿把铜镜放进去,正在包扎,忽见门帘儿一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跑进来禀报:
“启禀万岁爷,方才通政司送来顺天府快递,首辅张先生回京,今儿个申时就可以到达京南驿。”
一听到这个消息,朱翊钧心里头顿时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他庆幸首辅归来,又可以替他把握朝政处置疑难大事;另一方面,这三个多月的无拘无束的生活,看来又要告一段落了。但不管怎么说,对师相的感情,让他高兴大于沮丧,他当即下令:
“传旨元辅张先生,今晚上他不必进京,就住在京南驿。明天一早,命百官出城相迎。”
第十三回 谈度牒巧使系縻术 说玉娘触痛离别情
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张居正又车马喧阗地回到北京,此次离京三个月零四天!张居正沿途会见地方官吏,考察风土民情,虽然累一点?但心里感到充实。毕竟看到了许多在京城里想都想不出来的实情。通过五年来的整饬吏治与财政改革,各府州县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观。这次回家,他原计划将老母接来北京奉养.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过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热,张居正便想把归期往后推两个月,待秋凉后再陪母亲上道。毕竟有二十年没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风物想从头看过,又有多少父老乡亲延门伫望.想与池畅叙阔别之情。他向皇上写了条陈请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时间返京。北京南京两都的部、院、寺卿、给事、御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纷纷上折请求张居正及早还朝视事:即便这样,皇上还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参加张文明祭葬的太监周佑留下来护送张母秋凉启程来京外.另派锦衣卫指挥使翟汝敬驰传往迎张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张居正只得仓促上路。到达京南驿后,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军都督府大帅朱希孝便赶来京南驿,恭请张居正前往正阳门外阅兵。五千名京营的兵士早已在那里束装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儿在那里候着了。张居正换上绣蟒吉服登上阅兵台,观赏将校们步阵与马战的精彩表演。按理说,只有出征将帅班师回朝或皇帝出行归来,才可举行阅兵仪式。现张居正享受这一殊典,实乃也是万历皇帝特赐的殊荣。阅兵式结束后,皇上特遣大使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设宴为之洗尘,两宫太后亦各遣大珰宣谕慰问,赐八宝、金钉川扇及御膳饼果醪醴茶物。酒足饭饱,张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鼓吹导引回到了纱帽胡同。到家不一会儿,又有太监前来传旨,皇上念他旅途劳累,让他在家休养十天再人阁值事。
说是在家休息,张居正却是一天也不得闲,毕竟出去了三个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这期间的朝局有哪些变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询问了解,另一方面主动前来找他禀报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因此,每天到他家来拜谒的人,就像是走马灯似的去了一拨又来一拨。这一日晚间,内阁辅臣张四维登门造访,因是要紧的客人,张居正便吩咐在书房会见。
张居正离京这几个月,张四维实打实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颁发和尚度牒。因为要奉送人情并从中谋利,张四维让吕调阳领衔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个名额。此事虽然已经办成,但张四维害怕张居正回京过问此事,查出其中的猫腻来,因此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来张府,一来向首辅表示离别渴念之情,二来——如果能逮着机会,就把度牒的事当面解释清楚。
内阁四位辅臣,那天都一齐去正阳门外迎接张居正归来,但登门拜谒,张四维还是第一个。张居正因此格外显示出亲热来,他命游七给张四维泡了一杯从老家带回来的绿茶。张四维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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