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一听着了急,语速不觉加快:“堂主,墨姑娘已在山下等了两个时辰了!”
杜少陵步伐微微一滞,继续向前走。手下也急了,追在身后,想劝,却又似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闷闷的呼唤:“堂主……”
杜少陵停下步子,推开书房门,头也不回道:“罢了,她定有重要之事。你带她来我书房罢。”
第三十八章 成败
墨韵自杜少陵书房走出,心下犹如一潭被搅混的池水,兀自快步走下石阶,忽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半晌道:“你要好好照顾影儿。”
杜少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淡之中又掺着些许温柔:“我已与她成亲,自当保护好她,你只需放心。”
“不要将她卷入这件事里来,不要让她知道……她已经辛苦了很多年,接下去的岁月,她应安安稳稳渡过。”
“这我自然明白。否则我便愧对于她。”
“我说的,是两件事——都不要告诉她!要说,就应由我亲口来告诉她!”墨韵忽而转身,一双亮澄澄的眸子盯紧了杜少陵,眸中竟隐含水光。
杜少陵微微一惊,自己从未见过墨韵这个样子,她一向应是坚强的。而此刻,他竟从她身上看到了苏影的影子。这也无怪。
她必是明了前途险恶,能否再见她,亦是未知。念及此,他亦难得对苏影之外的女子放柔了语气,安抚道:“你放心。她……都会没事的。”
墨韵垂下眼帘,道了声“堂主保重”,忽地从衣袖内掏出一个绣好的香袋,交到杜少陵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物事是我送给苏影的,你便对她撒个谎吧。它的香气可以使人睡梦安稳,想必影儿需要她。”说罢,泫然之色尽敛,俨然又是那个警慧聪绝的墨韵了。
杜少陵尚自沉浸于墨韵的话中,那边厢便听得苏影清越的声音传来:“少陵,他们说你还未用早餐,一起去吃吧!”话音方落,便见一个粉色的身影扎入怀中。杜少陵抱住她,鼻中沁入她的发香,心中忽而一动,眉便不自觉皱起,口中道:“影儿可闻到了什么香味?”
苏影听他语气怪异,心中不解:“什么什么香味?没有吧。”
杜少陵释然一笑,在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的一瞬,双眉舒展,弯起嘴角,给她一个宠溺的笑:“傻丫头,饭菜香么!走吧,去吃饭。”说罢不由分说揽了她的肩一同走向外面。
墨韵自敛云总堂回来,已过去了大半个早上,料知盟主已知道了她外出的事情,反倒放慢了脚步思虑。盟主原本疑心极重,此番自己擅自外出,必遭责罚不说,指不定还要收到盟主那双刁钻精悍的眼睛的审视——自十七回来以后,他愈加谨慎得过分。
然而盟主的城府终究是不容小觑的,见到墨韵回来,盟主仿佛好不知情,只同往日一般,道了句:“来了呀,用早餐吧。”
墨韵心下迟疑,行了礼依言坐下。他这般丝毫不露声色,她便也无从从他的面容上寻找蛛丝马迹,他心里究竟是何想法,即便是跟随了他十余年的墨韵,也无从得知。然而转念一想,想要知道因果的并非只她一人,既然别人能够如此镇定,自己又着急什么呢。念及此,墨韵便定下心神,自侍从送上饭菜,便吃起来,边吃也边如同往日一般,与盟主讲一两句话。眼角瞥到他的表情,只是一开始微微吃惊,之后便始终泰然自若,但也未逃过她眼神的捉捕。
墨韵与盟主便谁也不开口,兀自做个无事人一般,可到底心存芥蒂,再怎么不露声色,还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了。十七晚饭之后叫住她,因两人素来关系融洽,小时又有交集,也十分说得拢话:“今日我总觉得盟主有些怪异,我与他讲对付敛云的事情,他也心不在焉的。方才见了你,我只觉得你们俩神情如出一辙……可发生了什么事?”
墨韵心中咯噔一下,看来还是逃不过的,过会儿只愿他能够信自己,一点点也好。如此想着,面上却依旧淡漠:“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整日念着那对头,想入神了吧。”
十七也是聪明人,见她如此说,便也笑笑不再深究,只道:“对付敛云固然是大事,但也还需盟主与墨姑娘保重身体才好。”
墨韵望着十七缓缓离去的背影,不由蹙眉:做卧底的,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心中明明只道解药尚自吃了一半,自己的命尚握在别人手中,朝不保夕,却能够依旧这般淡然自若。幸好他是自己人,若是叫敌人用去,形势该会如何险峻呢!正这般想着,却听身后传来呼唤:“韵儿,你过来。”
“这就来了。”墨韵嘴里应着,忙转回身去,却不见一人,耳边再度响起盟主的声音:“我在别院书房。”
墨韵闻言,心中不由狠狠一惊——盟主内力何时已强大到这般地步、相隔这么远语声却依旧雄浑有力?不敢迟疑,她移步门外,足尖点地,飞快掠至书房。
照例敛袂行了一礼,墨韵方进了门。盟主抬眼瞥了她一记,也不叫她坐,只似不经意说:“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心浮气躁,我看你气息可都乱了。”
墨韵知道盟主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细节都能被他捕捉到。她脸上澄净无波,只不急不徐答了一句:“韵儿知错。韵儿只是听得父亲声调不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得急了,方才没有留意,倒叫父亲见笑了。”
盟主脸色一变,随即又温和笑道:“看来还是为父不对。罢了,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你站着做什么,坐吧。”
墨韵福福身子便坐到一边,又听盟主开口道:“方才我正与十七商量对付敛云的对策。你倒是来说说,现如今你认为应如何对付他们?”
墨韵略略沉吟,便道:“父亲恕韵儿直言,要想完全击败敛云,实属不易。敛云堂随分布于各地,看似一盘散沙,但却人心稳定,团结一致,是以父亲即使利用银羽食香除去部份敛云部下,却依旧不能挫其锋芒。”
盟主脸上笑着,眼中却倏无笑意,只用探究与猜测的目光注视于她。墨韵最受不住这种眼神,复又开口,企图引开他的注意:“韵儿认为,既然敛云外部坚不可摧,那么只有从内部去瓦解他的力量,只要里面一乱,纪律便也乱了,人心不成一致,那么他们便彻底任我们宰割了。此时再需略施压力,便能使其土崩瓦解。这远比正面用武力对抗轻松、容易许多。”
盟主嘴边的笑意一丝丝浸染到眼中,越来越浓,听至最末几句,不由抚掌大笑,笑过以后以手指墨韵,频频点头道:“看不出你这小丫头片子这几年还真长进了不少!分析得倒真是句句有理、中肯翔实!”
“父亲缪赞,韵儿不过是想什么说什么罢了。”
“不错,我与十七亦是这般想的。如今安插到敛云内部的,除了十七也并无他人,只能全靠他了。”
墨韵忽而道:“父亲,韵儿倒有一个主意。”说着也不理会盟主的反应,兀自说下去:“我们派人去告诉杜少陵,十七是我们的人,他们因银羽食香莫名死亡本就疑心有内鬼,如此一来必有信与不信者,我们不必再有什么大动作,只需稍稍挑拨,他们内部便会自动分为两派;以此为切入点,再略施小计,不怕他们不乱。”
一口气说完,她便盯住了盟主,看他如何反应。
只见盟主双眼一亮,看住墨韵,却并未言语。半晌方赞道:“果真好计!我即刻安排人去敛云总堂。”
墨韵见计策被采纳,心下一喜,脱口而出:“不劳父亲费心,恕韵儿先斩后奏——此事韵儿早已办稳妥了。”
盟主眼色一暗,嘴角不由略沉,心下暗自庆幸刚才未被喜悦支配,将那事说出口去,只是耐人寻味地复看向她,令她说下去。
墨韵抿抿嘴,调整了气息道:“盟主可发觉昨夜十七言行颇为古怪?他与韵儿幼时本有交集,平日里也不瞒我什么,韵儿事后问过他,他说昨夜本是与杜少陵越好碰头的,不去是怕他起了疑心,而盟主又恰好对他处处牵制,使他不得脱身。女儿因而认为今晨是向杜少陵‘告密’的绝佳时机,在他将信未信、将疑未疑之时先入为主,让十七坐实了背叛的罪名。此计策为韵儿思虑一夜所得,又念及韵儿曾多次出入敛云,因而未向父亲言明,便私自外出,还请父亲责罚。”
盟主脸色变化不定,待她说完,已然笑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会那套话来对付我了,这般一套一套的。”
墨韵见盟主倏无怪罪之意,总算放下心来,正欲回应,却听一句话重重压下:“但是,这样的事情下不为例!若再有下回,我便将你派去外省。这种一时冲动最要不得,你可记住了?”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墨韵连忙正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是夜杜少陵回屋,见苏影正倚在贵妃榻上,闲闲翻着一本诗集。昏黄的烛光照着她半边脸庞,日渐圆润的脸上日渐褪去了青涩。
听到声响,苏影从书中抬起头,见敌对势力虽嘴角噙笑,眼色却是淡漠而倦怠的。近几日,他几乎日日似这般一大早便出去,又直至深夜方才归来。即使是回来了,他也是倦极,倒头便睡,苏影亦不忍再打扰他。
但日子久了,无论她怎样安慰自己,可他显然还是冷落了她,两人之间的关系竟淡漠到从未有过的程度。然而,苏影终究也是个渴望夫君爱怜的小女子罢了,更何况……
苏影将手中的书搁到一旁,利落地站起来。哪知躺久了,一下子站起身来,走了没几步,只觉得眼前发花,步子虚浮。这样的情况人人都不可避免,可在苏影身上却发作得格外明显。杜少陵亦找过郎中,用过药,却也不见成效。
正要摔倒,杜少陵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脱口道:“你怎这般不安生,堂里的事情已经够烦了,你更烦……”
他们两人一向是吵闹惯了的,杜少陵此话本是拿苏影大区,可因身心疲乏,语气僵硬而冷历,竟像是十足的责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亦愣了愣,心下后悔,正欲软语温存,却见她一扬下巴,挑眉道:“好啊,你嫌弃我了?”
她这般神情又让他想起来未娶她的时候,任性而孤傲,可如今……他似乎有些厌倦了,实在没有闲情去与她逗嘴,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说嫌弃便嫌弃吧”便解衣欲睡。她何时才能够成熟一些、为他分忧而不是给他徒增烦恼呢?
苏影听了却一下子酸了鼻子,自己自嫁了他,一直以来都从未再任性过,今次只撒了娇,他竟给她脸色瞧?!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说嫌弃就嫌弃吧’?!”
他心情不佳,不代表他就能够欺负她出气。他一直要她的体谅,她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可他为何总不满足?!
杜少陵别过头直视她,淡淡开口:“那就不嫌弃。你可以把手拿开了么?”
苏影拼命忍住泪,倔强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说明白我就不放!”
杜少陵无奈将头转到一侧,叹口气,又转回来,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苏影哪挣得过他,只得松手,却见他和衣抱衾躺下,说了句:“睡吧。”
他是真的累极了。昨日本已未睡好,精神不济,连日来又遭到各位长老的频频质疑,无论他如何解释,他们都一意孤行;而寻找大长老也有许多时日了,却丝毫没有音讯,今日更是听闻,盟主意欲与朝廷联合,“围剿”敛云。
可苏影又哪知道这些。一直以来杜少陵都是对她百依百顺,何曾这般冷待过她,忍不住哭出来:“我偏不睡!”
杜少陵无奈,见她哭得厉害,只得伸手拉了拉她放柔声道:“有时间任性,不如用来睡觉。睡吧。”
他怎料这一个“任性”又将苏影的火气彻底激了出来,她一把掀去他的被子,叫到:“我任性?!我就任性给你看!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杜少陵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披衣起身,丢下一句“无理取闹”便大步走出了门。
第三十九章 证明
苏影几乎难以置信,这个摔门离开的男子真是那个对自己曾经那般好的杜少陵么?!怔了半晌,方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手一点点探上去,冰冷而滑腻。她将脑袋埋入被中,轻声啜泣起来。
难道他也变了?难道男子迟早都喜欢温顺的不会说一声“不”的女子?!她只觉得脸上一点点变凉,心却以更快的速度冷却。他到底要自己怎样?关心他也不好、不闻不问他也不满意,今次稍稍撒娇,更惹来他的烦躁……夫妻情分,何处能寻?!
本已倦极,可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入睡。杜少陵从榻上走到案前伏下,极渴望有一场安稳的睡眠,然而上天却不遂他愿。神智昏沉,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剩下的,还是苏影……自己今日……似乎是有些过分了。然而他的印象中,苏影从来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可是变了。
可他又如何意识到,自己也早已非从前的杜少陵了?!
门忽地“咿呀”一声开了,异样的响动令杜少陵浑身一震,警觉地抬起头,却见门口立着苏影,只见她手持烛灯,发髻散乱,只在亵衣外草草批了件外衣,脚上居然未穿鞋。
他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了一跳,忙将目光移回她脸上,细看之下,只见她的脸颊在烛光中微微有些泛红,显然哭过,一双杏眼纯纯望住他,眸中有不经意的哀怨与忧愁流淌出来,却被晕黄的光线全部柔化成了娇媚与暧昧。
杜少陵似看得入了神,只抿嘴不语。两人便这般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终究还是苏影开了口,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你不问问我来这儿做什么嘛?”
她是多么不愿开口,但终究,她还是开口了。她知道,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变了。她不再如以往一般宁可守着倔强与寂寞,也不愿低头一分。她开始委曲求全,开始患得患失,她有了惧怕的东西,有了软肋。
然而,这亦是注定的。当她嫁给杜少陵时,当她面对他的冷漠依旧撒娇的时候,当她失神地任由自己的双腿带她走出门来找他的时候,这个结局,已然不可更改,不容回避。
于是她只有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永远也不会有下一次。
任谁都猜得到她深夜过来是什么目的,然而杜少陵却毫无起身之意,只淡淡笑道:“是你来找我的,我不问,你也一样会说。不是么?”
苏影感到一阵彻底的绝望。杜少陵什么时候,连这几分颜面也不给她留了,只将她的伪装毫不留情地撕开,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睽睽众目下。她没有说一个字,继而狠狠咬下唇,望定他。
又是一场排山倒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苏影的声音柔柔传来:“少陵,回去睡吧。”
依旧没有回应。苏影顿了顿,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抬头望他,右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带了几分哀求道:“少陵……你不在旁边,我睡不着。”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要学会一个人睡着。要找回坚强。要收回依赖。要捡起自尊。所有的一切,从今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杜少陵心中忽然觉得一阵算出,将她揽到身前,深深吻落在她唇上。
“好,我回去。”
衣袂扫地,险险贴着地面飘飞。案边一处,跌落了一盏烛灯,闪烁片刻,缓缓熄灭了。
“嗒嗒”。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声,却听里边“嗯”了一声,便见墨韵推门而入,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