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吓得跪下去。她们从未见过杜逝如此残暴。裙脚溅到温热的液体,他喉头痉挛的一抽动。苏影也不禁别过头去。他终于死了,他和她,两清了。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重回世上,却成了一堆行尸走肉。精神上超负荷的打击,她已经不能承受了。尖锐的钝痛又袭上心头,她飞快的用手背一掠眼眶,转过身去。
杜逝气不过,又吼道:“来人,将这打你不道的畜生给我扔到荒郊野外喂狼!哼,你以为我不清楚么,那个刺客分明就是你派来的,你居然敢轼君!我——”他一时气得噎住,愤怒早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狠狠瞪了他的尸体半天,直到被人拖出去,方才骂了一句:“畜生!”
苏影心中叹气。灿儿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就这么没了。丁氏,沉静淡定的人,也死了。两人的死,皆因一个可笑的谎言。现在,杜少陵也死了。杜府果然深不可测,看来除去杜逝,不能再拖了。
第十五章 花谢
杜逝心情抑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人伤心了,酒喝着也是涩的。”杜少陵叹气。不经意说出的话,却让苏影心中大惊,慌张地不敢看杜逝。不该啊,冻骨散不是无色无味么……但愿是杜逝多心了。杜逝看到苏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眼中又浮起一丝怜爱,手掌摩挲着她的面颊,轻声道:“这几日,可让你受苦了。”
苏影别过头,不敢再久留,他那句话勾起了她心头之痛,她怕再呆下去,会忍不住落泪。她站起身道:“老爷,我再给你拿坛酒来。”说罢便向外边走去。来到隐蔽处,她将贴身的香囊解开,取出一个小包,将其中的粉末倒入一坛酒中。已经放了三坛的“冻骨散”,他命再大,此番也无力回天了。
走回去,恰好看见杜逝将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拍,起手便将坛子掼到地上,“砰”的一声,坛子碎成了片,有的打着旋,转去一边。剩余的酒流入青石板的凹槽,缓缓向四面蔓延开来,渐渐被地面吸收。
苏影有些发愣,直到耳边传来杜逝的唤声,才猛然醒悟,走到桌前,心中狠狠告诫自己,就要下手了,为何如此心不在焉?!为杜逝斟了满满一杯,正欲坐下,手却忽然被他捉住。她心中又是一跳,难不成被他发现了?然而,他只是摩挲着她的手,口中喃喃道:“那个畜生……我应该活剐了他!杜少——”“陵”字还未出口,他蓦然一怔,动作僵了僵。苏影知道毒发,心下大松一口气,也大了胆子,凑上去呢喃:“杜大人,还记得十年前的谭家么?”转而展颜一笑,无限妖娆。杜逝沉醉其中,却又似顿悟,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一闭,便昏倒了。苏影将他扶到床上,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醉了。可这一醉,怕是没有醒的时候了。
她推门出来,招呼丫鬟进屋服侍,自己又以“也陪老爷喝了两杯,出来醒醒酒”为由,脱开身来。熟练地七转八弯,来到一个墙角边。借着月光,用手拨开一丛野草,下面赫然不显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小洞,正好可以钻过去。说实话,她可没心思再杜府中散步。再美艳的花儿,在她看来,都是形同糟粕。她所作的一切,只为了挖这么一个洞。
目送她出去,墙角暗处躲藏的一人低声道:“大少爷,要我跟上去么?”
杜少陵的脸被阴影挡住,看不清表情,声音有些嘶哑道:“不用。”刚才那一剑,若不是他及时吞了假死药,可能真要命丧黄泉了。
鸟儿们,红丝线,她都没有带出来。就可以见到师父本人了,这些东西她也不在乎了。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如此这般吩咐了墨韵,最后与她郑重告别。墨韵笑笑,答应一定做到。见她手上带上了那玉镯,不由又笑道:“那便祝妹妹一路顺风。”
苏影从来不知,北方会有这么多热情的人。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当地人热情的迎上来,向她提供帮助,可谓一路顺风。
尽管离帝都已是千里之遥,可谣言还是如风一般席卷了接近全国各地。大街小巷处处传来人们的议论声。此刻她坐在茶馆内,微笑着品着一杯茶,听着不远处一桌人的谈话,
“这杜大人怎么会这样冲动啊,他的儿子与他那新娶的妻子乱伦,他居然将他儿子杀了!”
苏影暗笑,墨韵果然不负她重托,将谣言传了出来。现在,看这杜家人还如何在人们面前立足。她一手拖腮,继续听那些人说话。
“喂,自己老婆被别人抢了,你不气啊!”
“可惜哦,他杀掉了自己儿子,自己却被自己的女人杀了,啧啧……”
“哎,告诉你们一件事哦,你们可别说出去……杜大人,他们家很有一番故事的。杜大人有一个哥哥,叫杜是,是非的‘是’。十年前,他的哥哥考上进士,在当年老臣柳大人的提拔下平步青云,当上了高官。可后来杜大人的哥哥贪图钱财,做了许多违法的事情,被那柳大人发现了,他居然派人杀了林大人一家。后来他也被人给杀了。杜大人与杜是是孪生兄弟,长相酷似,且才华满腹,便代替杜是继续当官。为了补偿杜是的过错,杜大人打一当官起就四处帮助贫困百姓,官风好得很哪!”
那些人又讲了些什么,苏影再也没有听进一个字。只觉得耳边一个闷雷炸开,怎么会这样?难道说,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错的?
“谭姑娘……”旁边陪同她的女子见状不妙,不由低呼一声。“你没事吧?”
苏影拼着一丝理智,问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还等不到回答,便已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下去。
醒来时竟然看到了林郁的脸。苏影激动地一下跳了起来,抱住林郁大叫:“林大哥!我这是回来了么?我没有做梦么?”
林郁轻拍她的背,道:“回来了,你没有做梦。”
“那师父呢?”苏影迫不及待地问。
林郁眼中滑过一丝黯淡,沉默了。苏影的心一点点下沉,她早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可以和师父在一起的,师父是何等高傲的人,岂会看得上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想流泪,可眼睛涩涩的,哭不出来。在帝都走一遭,心上早已蒙灰,纵使曾经纤尘不染。
师父……在她眼里,师父一直就是映在水中的星辰,离地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那样疏离。脸上即使有一时的关切,也很快会被严厉与冷漠所取代。他关切地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总有一层她看不透的东西,薄薄的,却如一层厚重的麻帐,将两人完全隔开。
自己从未在师父心里有过一席之地吧。师父交给自己本领,完全就是要利用自己报仇。现在仇已报,她却不知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该报这个仇。她不敢想,如果茶馆中的那些人所言属实,那她这十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她花费这十年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想,她怕自己和灿儿、丁氏一样,被莫须有的东西纠缠,醒悟的时候却已经太晚。她不敢想,如果是这样,她所碰到的那些人,又有哪些对她是真心的;那些对她真心的人,她又得去哪里寻觅。
林郁一直沉默,沉默到苏影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方道:“他走了。他说他对不起你,便离开了。”
其实,是他赶他走的。
苏影一下子松开了他,早已经料到了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么?眼中掩饰不住的漫上深深的落寞,涸竭的泉眼再也冒不出一滴水,她的眼睛。
林郁默默看着她。她果然变了。变得憔悴、单薄,不再是以前那样的天真无邪。果然,柳澈错了……可是,她浑身散发出的聪慧灵秀又何曾消失过,或者说,减少一分过?越来越透彻的眼神,明澈得不掺杂一丝杂志,难道是他错了……
两人都不说话,静谧的夜晚空空荡荡的迎来排山倒海的沉默。
仿佛日头东升,复又下落,一天之后又是这个时间,苏影方道:“林大哥,我想出去走。”
林郁知道她生性执拗,反对也无用,只得道:“好,你小心些。”待她走了,却怎么也放心不下,现在是半夜,她又情绪不佳,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敢胡思乱想,林郁匆忙追出屋外。
苏影漫无目的的走着。她没有福份与师父在一起,她认了,可是,毕竟相处了十年,师父怎么就狠得下心,不告辞就走了呢。他把她忘了么?师父……再也想不下去,脑海中满是师父的身影。
心里空荡荡的,空得吓人,空得仿佛将整个世界装进去,都填不满似的。
突然,脚下一个踩空。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再急速下坠中。她明白,自己坠崖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没有想过要求生。或许已经不知道,即使生,又有什么意义。她觉得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黑色填补上来,将她往下压。风声呼呼过耳,好像穿梭于过往,身子有一些冷。她伸出手抱住自己,这样就温暖一点了吧。
那些面孔一张张浮现出来,爹,娘,姐姐,师父,林大哥,墨韵,杜逝,尤氏,灿儿,丁氏,老夫人,林总管,杜少陵,杜少丘……
黑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她觉得充盈,带着满满的记忆,那些真心的不真心的人,那些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事。
就让她一直坠下去吧。
永远也不要有尽头。
第十六章 敛云
“掌门,盟主派人送来话,要我们提要求。那人说如果要求合理,盟主便会答应,只要掌门将那几个杀手送回去便成。”一袭简洁利落的黑衣,一个男子此刻站在堂下,恭声禀报。
堂上,杜少陵漫不经心地剥了颗葡萄入口,闻言伸手取来丝绢一擦,雪白的绢上顿时染上几道紫痕。他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呈上的字条,随口道:“那老爷子终于松口了?”虽是问句,却是明知故问,不需有人回答。堂下那人也闭口不语,依旧恭敬地垂首站着。
半年前,敛云堂接了一单生意,办完之后方才知道杀的人是中原武林盟主的手下。盟主大怒,加上之前就与敛云颇有过节,新账旧账一起算,派了一干杀手来剿敛云堂。可是,敛云的人就是以杀人而生的,岂会如此轻易被灭,加上杜少陵早有防备,来的百余人没有一人进入堂内,伤的伤,没逃回去的四个人便被关在了这里。这百余人皆是中原杀手中的精英,培养一个需要十五年的时间,何况有做杀手天赋的人,千百个里也难得一人。盟主舍不得人才,两者对峙了几个月,他终于放来话了。
“十七。”杜少陵沉默片刻,开口道。
“属下在。”立于堂前的男子行礼,朗声应道。
“那四人水平如何?”杜少陵将纸扔到一边,继续吃着葡萄。
“属下认为……”那位名叫十七的男子略一停顿,随即又道,“他们技巧掌握得很好,出手快且准,武功不可小觑。”
“呵,”杜少陵看着这个一向直肠子的男子,并不生气,笑道,“照你这么说,半年前大败的岂不应该是我们?”
“不,属下认为,他们武功虽好,可还是缺少了一种……”
“狠劲。”杜少陵接下去道。看到十七惊异地抬起眸子,杜少陵微笑道,“十七,进来长进了不少。”
听得杜少陵夸赞,十七竟是脸一红,道:“掌门过奖了。”
杜少陵大笑,道:“既然没有狠劲,再好也是庸才。很久没有人陪我玩了,这回那老爷子主动送上门来,我可得好好试试手。”一盘葡萄片刻便被他吃完,杜少陵摸摸肚子,道:“你去告诉他,只要他让那个他赠予手镯的人来见我,我就马上放人。”
敛云堂的杀手,从前多半都是街头的混混,乞丐,或是弃婴。在杜少陵和敛云的长老将他们培养起来,童年的不幸让每个人都有一股子狠劲。说白了,这些杀手体内都埋藏着兽性,每当杀人时,这些兽性便被激发出来,千百条命刀下过,他可以冷漠到懒得去瞥一眼,没有什么愧疚,更谈不上恐惧。
敛云堂的杀手遍布全国各地,设有分堂,各有十几、二十人;总堂设在帝都,有近百人。不过杀手们都是分开居住,若有事才会聚集一处。杀手的年龄跨度也极大,他们在不杀人的时候,和正常人过着一样的生活,也许那个买猪肉的屠夫、这位卖胭脂的大嫂、那个茶馆小二、这个卖艺的姑娘,也许在某个夜晚,他们会脱去一切掩饰,手上握上刀剑,被指派到哪里去杀一个人。
杀一人一律十万两,不分贫富贵贱,只要买凶者把钱交足了,定然钱到人除,敛云堂也会为买凶者将身份隐瞒;若是杀人数过五人,则各分堂须向总堂报告,经杜少陵同意,方可交易。无往而不利,失手率为零的敛云堂开始迅速崛起,买金也从一开始的一百两涨至现在的一万两,可仍有不断的人送钱过来。
其实,敛云并不如人们想象的这么残酷,这里的杀手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是否接下生意,若是不愿意做下去,也可以退出。而当敛云堂的人出嫁或是娶了妻,杜少陵便会给他一笔不小的钱,供他后半生所用,而他也与敛云再无瓜葛。
十七退下,合上了门。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杜少陵道了声“进来”,便见林总管进来,行一礼道:“大少爷。”
杜少陵微微皱眉道:“别这么叫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少爷。”
林总管一怔,随即改口道:“掌门。眼下老爷去世,老夫人一病不起,大夫人掌握着一切的权力。大——掌门难道就任大夫人夺了杜家的财产么?”
杜少陵脸上浮出一丝不屑,道:“虽说我不对女人动手,可这个女人心如蛇蝎,不是畜生却赛过畜生,我怎会无动于衷,任她骑在我头上?你去告诉妙儿,叫她见机行事。”
林总管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能够将自己的信物慨然送出手,收到信物的那个人定然是盟主极其倚重的人,或者就是……亲人。杜少陵料定盟主必然不会答应,这样他又有接口与盟主玩一遭了。可出乎意料的是,盟主居然答应了。
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没有男人玩,有女人,也不错。说实话,在心底,杜少陵竟是隐隐地希望盟主答应下来。
有人主动把他想要的女人送上门来,那个人还是堂堂武林盟主。杜少陵不由好笑,如果这回苏影落到了他手上……哼,谁都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口信传来的第四日,杜少陵用过午膳,便听手下人报告苏影到了。杜少陵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原本以为还要等上十好几天呢。
站在堂上,心中是欣喜、是踌躇、是恼怒、是激动,全部混杂在一起,坐到椅子上,单手支着额,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使自己显得不那么手足无措。
“掌门。”女子清甜的声音,有些熟悉,底下有一股浮动的风韵。可是——不是苏影。杜少陵一怔,猛地抬头,不由大惊——眼前一身男装打扮的,竟是……竟是揽月楼的墨韵!
见惯了她一身风情的装束,此刻干脆落落的黑袍倒是衬得她眉目清俊,身姿挺拔,原本高挑的身材愈发颀长,娇柔之中掩不住英气,眼神淡漠,一时间竟让人莫辨雌雄。
墨韵的惊讶显然不在杜少陵之下。不过很快,她似乎猜到了一二,可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脸上的惊诧也消散殆尽,只是淡淡开口道:“掌门,我来了,您是否可以放人了?”
杜少陵看着她,不说话。他要找的人是苏影,盟主为何把她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送过来?看她如此神情,必不是常人,看来背景不会简单。以前去揽月楼,早觉得她身上气质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