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啦,‘康元’饼干一大筒。”
我笑了:“你倒简单,那不是跟打工妹一样了?”
小清也笑:“一样就一样,哪里有时间去挑选?看见打工妹都买,我也买,意思一下算了。回家里,还是给爹妈留一点儿钱比较实惠。”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我们就这样聊着。琐琐碎碎的话题,如多云天气里温吞的阳光,亲切柔和,让人的心慢慢舒展开来。
我看到,窗外仍然有乌云,但雨势已小,宾馆庭院中的人,已经不打雨伞在走。十多天的阴雨天,似乎有了放晴的迹象。我忽然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有了一种早春的欢快。再看小清,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苍白了,微微泛出了红晕,嘴唇也红了许多。
“呀!”她看看表说,“好快,我等下要回去了。”
“忙什么?既然我毁掉了宾度皮鞋,来一趟就要值。吃了饭再走。”
“那不行,晚上工厂的人和我们要会餐。”
“不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是为我过生日。”
我一怔:“嚯!你人缘不错呀。”
“马马虎虎。”
“有追你的人也说不定吧?”
小清甩开我的手:“去!瞎吃醋,哪里有?我要走了,不能让人家等。”说完,她就招手喊服务员买单。
我买过单,又点上一支烟,想拖延一会儿。小清起身,看看我,心忽然软了,又坐下,说:“把我家的地址记下来吧,年后,你要是回到深圳,就给我发个电报,我争取早点回来。”
我掏出通讯录,让她记下地址,一边说:“我就想今天跟你多呆一会儿。”
小清瞪了我一眼:“回来以后,时间不是有的是吗?”顿了顿,又安慰我似的说,“好啦,走吧。我回来给你带豆豉酱、臭豆干,好吃得很。”
我和她对视着,拉她站起来:“好,走吧。我们那儿没什么可带的,给你带两个东北的窝窝头。”
“哈,说话要算数哦!”小清顽皮地一歪头
第一部分
自己的灵魂才是世上惟一的朋友
出了宾馆大门,看见雨已经停了,庭院里郁郁葱葱。头顶的天空,有乌云在跑。小清送我去坐中巴,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田野上。满眼都是红土,地里堆着水泥涵管、钢筋、木材。渐渐的,脚下就已不再是路了,而是乡间的田埂。
我只顾和小清说着话,猛地抬头,发现广深公路就在前面十米处。
这是我们告别的地方,放眼尽是荒凉。公路边上,打工妹们背包拿伞,三五成群地在路边等车。将要回家的女孩子们,朴素而又欢快。过年前的中巴车,多得像蝗虫,飞驰而来,又飞驰而去。不断有人在走,又不断有人从雨后的田野上向路边聚拢过来。
小清望着我,欲言又止。风冷,她的脸被吹红。我怜惜地拉起他的手。
一辆到蛇口的车来了,我说:“那,我走了。”
小清摇摇头:“等下一辆吧。”
车开走了,我们仍是执手相看。我感觉,小清的手很凉,凉意一下就钻到了我心里。
她勉强地朝我笑笑,说:“再有二十天,咱们又能见面了。”
仅仅是二十天吗?这二十天里,我们将天各一方,不知对方在做什么,不知对方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我这时,才真正被一阵伤感所击倒,忍不住,俯下了头,深深吻了小清一下。
她没有防备,略略一怔,闭上了眼睛。
宝安的田野大地,红土苍凉地漫向地平线。我们身边,不时有过往汽车的喧嚣。人群在奔跑,在询问,夹杂着女孩子喜悦的叫声。我完全不知此时置身何处。
梦幻总要终结,潮水总要退去。我终于登上了一辆中巴车。隔着车窗,看见小清在向我摆手,她大声喊了一句:“回来,就给我发电报!”
我挥手,示意让她回去,她只是摇摇头,甜甜地笑着。车开动了。我最后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两颊被风吹得绯红,额前刘海拂动着,右手高举,向我挥动。
我所有的顽劣刻薄之心,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冬日浓浓的恋情,净化了我。小清的身影渐远,暮色正吞没着大地。
我的女孩,我的所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能有这一天吗?
回到蛇口,天已黑透,马路上冷冷清清。我在路边大排档吃了一点炒河粉,就回了宿舍。宿舍里,也是静悄悄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周一鸣没有在。我们这单身汉大楼,就像个被抽空了内容的壳子。我把私人物品整理好,把要带着上路的东西装进了旅行袋。然后,坐下来,失魂落魄地抽烟。
周一鸣要晚走几天,他还根本没做任何准备,床上一片乱糟糟的。孤寂的房间里,灯光昏黄,了无意趣。一个单身的人,坐在这样的房子里,会觉得只有自己的灵魂才是世上惟一的朋友。
抽了支烟,又坐了一会儿,我叹口气,下楼去给张怀民打电话。
怀民在电话里说:“好,你一路保重。我就不去送了,我忙。年末,人都快散架了。明年见吧,明年咱们都走好运!”
在小店打过电话,我不想上楼,就从四海路朝南油工业区那边瞎逛。风还是冷,路上走的人,有的还穿了皮夹克,就更让人觉得天寒地冻。南油的宿舍区,一多半的窗户是黑的,人去楼空。此时的深圳,是个已然谢幕的大舞台。整整一年的戏,唱完了,正角反角都走光了,剩下几个孤零零的人,正在最后地拆卸布景。
路灯下,我的影子缩短,拉长,又缩短,是一个游荡的孤魂。天,黑得无底洞一般。我想到,在宝安那个荒凉的厂区里,小清此刻在干什么?是言笑晏晏,杯觥交错,还是在幽幽地唱着歌?不知为什么,黄昏的告别,在我的脑海里,总有一种凄楚的意味。这时,我心里忽然回荡起王洛宾的歌,简单而又深情:“姑娘啊……”在这样的心情下,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位善良而浪漫的老人。是啊,美丽的人儿,总是在那天边,总是在那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让人焦渴,让人无眠。
这样想着,心里猛地一下就感到发酸,软弱的泪要流出来。我赶紧振作一下,掉头往回走。回到屋里,木然地洗漱,睡下,熄灯。
第一部分
无数青春的骸骨
临出发的那天早上,起来拉开窗帘一看,万里无云。周一鸣还在蒙头大睡。我算算时间,还从容得很,收拾好以后,就下楼去闲逛。在路边摊子上喝了粥,又往海边溜达。
南方的冬天,徒有其名。天阴时,还有点冬天的意思,天一放晴,就温暖如春。宿舍区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个清洁女工推着垃圾车,在小区里收垃圾袋。日子,就在这静静的年末里,散发出一股闲适的芳香来。
走过一片挖沙场,前面就是海湾。沙地上,有载重汽车深深的辙印,但是海边却既没车,也没人,只有伶仃洋迷迷茫茫,远接天际。海风鼓起了我的西装,畅快无比。
远处,左边隐约一片白房子,就是深圳市区。右边是香港,青山一脉,叫做浮流山。我此时,是走到了一国两制的边缘处了。
风声,潮声,都是恍恍惚惚的。脚下的沙地好像也很虚无。我想,我来深圳半年多,所遇到的人和事,也都有如海市蜃楼,没有什么能抓得住的。我在卖命,付了血汗,堆积的却只是个沙塔,风浪一来,就会烟消云散,留不下一点儿痕迹。天地不仁,老板就更不仁了,没有谁能把我当成兄弟或者知己,替我安排好未来。
我小心地活着,循规蹈矩,西装领带一丝不苟,不过也就是一个临时的角色。总有一天要退场的,退到一个难以想像的角落里去,看后来的人继续把戏演下去。深圳,它美丽而优雅,但却不是家园,只是一个无情的祭台。它要拿走的,是你的最好的青春。一代代的人,就这样,用青春做祭礼,把它堆高。这个城市的脚下,是无数青春的骸骨啊!
远处海面上,有几只渔船,礁石般凝然不动。那是水上人家。对面香港元朗的公路上,有大巴在行驶。远看,像甲虫一样慢慢在蠕动。人们生息、劳作,万古如斯。谁能像我这个样子,停下来,在无人的海边冥想片刻呢?
我踢了一下海滩上沙子,立刻惊起无数的小海蟹,指甲盖一样大小,四处奔逃,蹿回它们的洞穴里。那些密密的小洞,如目圆睁,瞪着天空。背后的渔民村里,传出了电视的音乐。我恍惚听到是王洛宾的歌:
“你的眉毛像弯月……”
我的弯弯眉毛的姑娘,你也能听到这支歌吗?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第二部分
过完春节,我坐飞机回到广州。波音737轻轻一震,落在了白云机场的跑道上。一上午飞越南北,我从北方带来的一身寒气还未散尽。低头看看舷窗外,不由心情一振。外面正是阳光绿树,春色已浩荡如水。这种变换,实在太快。几小时前,长春机场跑道边上的离离荒草,还在我脑海里晃动呢。眼下,一步就跨进了下一个季节。
第二部分
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以倾诉
过完春节,我坐飞机回到广州。波音737轻轻一震,落在了白云机场的跑道上。一上午飞越南北,我从北方带来的一身寒气还未散尽。低头看看舷窗外,不由心情一振。外面正是阳光绿树,春色已浩荡如水。这种变换,实在太快。几小时前,长春机场跑道边上的离离荒草,还在我脑海里晃动呢。眼下,一步就跨进了下一个季节。
我神情恍惚,解开安全带,贪婪地望着不断向后掠去的跑道。
在东北的家中呆了十多天,跟父母兄弟团聚。而自己的小家,已经完全没有了。红旗街的那个胡同,我又去看过,街边有灰土和残雪,墓地一般寂静。曾经生活过六、七年的那个小窝,被时代制造的绿帽子彻底压垮了。
在父母家中,安闲而自由。虽有老妈唠唠叨叨,不胜其烦,但却没有了无助感。家,就像温室一样让人心里熨贴。然而,归家的喜悦只延续了几天。几天后,人就开始发慌,早晨老是七点十五就醒,睁眼看着北方灰灰的黎明。深圳的绿,深圳潮乎乎的冷雨,都在遥远之处牵引着我。走在街上吱吱作响的雪地里,看落光了叶子的枯枝,真想再听听那蛇口的冷雨!
今天,终于又回到亚热带了。节后的广州,是全世界最杂乱的地方。我从机场坐班车到了广州火车站,一下就掉进了劳动者的汪洋大海中。十几万民工挤在站前广场里,各路长途车的拉客仔声嘶力竭地在揽客。那时的广深公路,只有两车道宽,堵车是家常便饭。如果不堵车,路上也要跑四个小时。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然地看了看,忽然归心似箭,便去买了火车票,只为能够提早两个小时到达深圳。
两小时之后,火车驶进了深圳,滑行在罗湖高架桥上。我把脸贴近车窗,心头一阵狂跳。那亲切的南洋大厦、泮溪酒家、新都酒店逐一掠过,我感到,这才是——到家了。
回到蛇口,我马上去邮政所给小清发了电报。两天之后,公司开始上班了。
深圳的公司,职员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为情所困者居多。被人戴了绿帽子的和企图给人戴绿帽子的,在内地呆不下去,都只能往深圳跑。那年头,内地基本上不存在就业难的问题,要不是被绿帽子逼得发疯,思维正常的人决不会贸然南下。
节后一上班,五湖四海的人们就都汇齐了。周一鸣是先我一天回来的,顾红路远,较为辛苦,但也万里来归。上班的那天,大家互赠特色零食,牛肉干、麻糖、果脯、云片糕、槟榔果……琳琅满目。正吱吱咯咯地嚼着,老板就过来,现场做了新年动员。
公司今年的气象的确有些不同。老板意气风发,预言大家的薪水都会大幅度上涨,又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叫做《你必须去送鸡毛信》,抑扬顿挫地用内蒙普通话朗诵了第一章,然后说:“我们学这个干嘛呢?那就是,人要做事。弟兄们哪,不能混!”
然后,新制度出台,要求员工戴胸牌,着职业装,上班打卡,工作成绩月考核。但是订单仍然没有,母鸡还是不下蛋。周一鸣暗地里诅咒:“他是春节吃多了烤羊肉,烧的!”
但不下蛋的鸡往往啼声嘹亮,市内刊物有记者嗅到了味道,闻风而至,拿了红包,做了专访。大字标题是《曾露宿荔枝公园的青年企业家》,同一本杂志上,恰好也登了安丽娇一首不起眼的小诗。
老板翻开杂志,笑逐颜开,当翻到安小姐的那首诗时,照例嗤了一声:“这小安子,写这个什么用啊!啊?知识分子,你们看看。”
他有理由骄傲。公司的名声在外,银行乐于放贷,三天两头就有进账。老板把面包车换成了“公爵王”,办公室扩大了两间,部门新成立了三个,部门经理都配了BP机。又招兵买马,是大学生就要,女的更好。这位成功人士,去海上世界去得更勤了,夜夜笙歌,不知今夕何夕,抓住卡拉OK话筒就激情万状地唱:“风烟滚滚唱英雄……”
上班已经好几天了,小清没有消息。我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去,第一件事就是往小清的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小姐,一来二去,跟我在电话里都熟了,一听我的声音,就说:“不好意思啦,你找的人哪,还没回来哟。”然后就东拉西扯,搞得我连电话也不敢打了,怕那位小姐有误解,以为她可以当替补队员。
又是周日,形单影只,我到海上世界去逛,走的是我和小清常走的路线。触景生情,就更加凄凉。坐在情人路旁边的草坪上看海,想古人“闲敲棋子落灯花”,也不过就是如此的情景。蛇口的人比我刚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但还是冷清。大幕拉开,尚需时日。我拿着随身听,坐在海边,听菲尔·柯林斯的摇滚,里面有一种唠唠叨叨的忧郁。天长水阔,伊人何处?我心里憋闷,命运为何这么长时间地把我遗弃在这天地间?想起了《诗经》里那些有关思念的句子,觉得千百年的相思,都是一样的啊!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以倾诉。一个城市,没有了你所爱的人,它便毫无吸引力。房屋街市,都是些空壳儿。惟有夕阳依依未落,在暮霭中火红的一轮,尚能给人一点点的暖意。
第二部分
小清的信
接着又是悄无声息的一周过去,周末将至。中午,吃完午饭回宿舍。顾红从我后面赶上来:“喂喂,送你一样东西。”
她递给我一盘装潢精致的原版磁带,百代出品,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曲。
“古典音乐,钢琴?”我朝顾红翻了翻眼珠,“你在跟我搞笑?”
“哪个跟你搞笑?我真心真意送给你,就想让你开心一点儿。春暖花开,那么郁闷干嘛?”
我把磁带还给她,一扭头说:“我郁闷什么,我不郁闷!”
“嘁,你哄谁呀?你那个长沙妹妹虽然没回来,但她又跑不了,你这么神魂颠倒的,有什么用?”顾红望着我,好像并无恶意。
我弄不清她是真是假,便叹口气,拿过了磁带:“好吧,多谢了,改天请你喝咖啡。”
“你也算是历尽沧桑了,居然还这么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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