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说:“接电话,实际是个俏活儿,基本不用动脑子。我要的就是这个,其实我是在看,在研究,这公司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固然这公司是个王八蛋公司,老板也是个王八蛋老板,但是,他自己决不会知道自己是个王八蛋,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比李嘉诚差不了多少。人,只要当了老板,就等于耳聋眼瞎,因为职员们除了阿谀奉承,不敢说别的。这些事,不看不明白。我将来搞公司,这一段的经验,就大有用处啦,起码知道自己的斤两。”
“哧哧!”我故作惊讶状。“看来,对咱们顾红小姐,要刮目相看了。”
顾红瞪了我一眼:“你以为,我只会说一句话——‘主任,电话’,是不是?”
我禁不住感叹:“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我确实是没有想到。不过,你为什么要装成没头脑的样子呢?”
“哪个老板能容得下有头脑的人?不装,行吗?”
我顿然感到,顾红不是一般女流,不由生出相见恨晚之慨。
顾红看出我有所触动,就说:“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顾红带我去的,是蛇口的老街。那地方清一色的民居,都是“画圈儿”以后建的,土不土,洋不洋。小小的巷子,狭窄、潮湿,人却活得津津有味。我心里疑惑,忍不住想问她:不会是带我到红灯区吧?忍了忍,还是没敢跟她开这种玩笑。
在一家店铺前,顾红说:“到了。”说着,就沿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
进去一看,才知道里边原来别有洞天,是一家挺有韵味的咖啡馆。在民居的二楼上设立咖啡馆,在此前此后,我仅见过这一家。不过我想,自我国开放以来,什么样的可能性也都是有的。
坐下后,顾红问:“怎么样?”
我四下看看,满意地点头:“不错,幽静、私密。只是……好像是给非法情人准备的。”
顾红狡猾地笑一下,说:“今天,我就暂时充当你的非法情人吧。”
我连忙正色道:“这事乱说不得,我从来不吃窝边草。”
顾红爆笑,说:“看你吓的!知道你和老板不一样,才敢和你开个玩笑。”
我松了口气,说:“在杜子美问题上,我就差点犯错误。”
顾红撇撇嘴:“你们男人,怎么就喜欢她那样的?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被老板踹了吗?”
我摇头。
“老板带她去应酬,她倒跟老板的朋友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也不行?老板也太专制了。”
“好啦,不说她了,她那韬略,差远了——说说你,你那女朋友挺不错呀,清水出芙蓉,跟伊能静似的。”
“一般般。”
“嗬!说你胖,你就喘。在深圳找着这样的就不错了,别不当回事儿。准备发展成老婆吗?”
“这要看将来有没有钱,现在先拍拖再说。”
顾红笑了,说:“广东话谈恋爱这个词,你瞧多科学!‘拍拖’,一时解决不了,就拖着。”
我问她:“你呢,应该有男朋友吧!”
顾红说:“啊,有一个,但没什么出息。先拖着吧。”
第一部分
能坑就坑,能蒙就蒙
要的咖啡上来了,我们趁热喝着,不觉得那么冷了。我掏出烟来,犹豫着问顾红:“你抽么?”
顾红说:“我不抽那个。”说着,从手包里摸出一包“白七星”,又摸出一支细长的金属打火机,点燃了烟,慢悠悠地抽起来。
她手指夹烟的姿势,很有海派风格,眼睛斜斜的,头略仰,优雅地喷云吐雾。
顾红的这个样子,让我暗暗吃惊。觉得她简直深不可测,决不是个只知道混饭吃的小文员。我过去,确实太藐视她了。
我于是问她:“想在公司干多久?”
“说不上,哪天不高兴了,就走。”
“自己开公司,可不容易哦。首先脸皮要厚,能坑就坑,能蒙就蒙。什么牛都得敢吹,什么钱都得敢搂。”
顾红看看我,一边继续喷云吐雾:“我知道。但打工也是难。反正都是难,我还是选择当老板吧,好歹能享福啊。倒是你,仪表堂堂的,窝在公司干什么?自己出去干哪!”
我连连摇头;“我?不成不成!”
顾红说;“一看你就是文人下海。文人经商,不是大成功,就是大失败。关键是要脱胎换骨。你看看你,一副书生气。哇,手指头细长细长的,跟钢琴家似的。这样子在商场混,确实也不成。你要能坑蒙拐骗,人家才觉得你有能耐,才愿意跟你合作。像你这样文里文气,谁愿意跟你办事儿?”
我说:“算了,没有那个命,不想那些了。穷不死,就行了。”
我们就在咖啡馆这么胡聊着。窗外,是冬季的湿夜。老街的民居灯光黝暗,对面窗子里,有一桌人在搓麻。我心想,假如今晚不遇见顾红,我会怎么过,仍旧是一个了无生趣的灰暗之夜?
顾红说:“你在公司,相当有城府,叫人猜不透。今儿晚上卸下了面具,还算比较真诚。好啦,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你别紧张,咱们是君子之交,属白开水的那种,不会有事。明天上班,你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还是做我的接待员。什么时候我跳槽了,咱们再平等交往,这总可以吧?”
我如释重负地说:“这当然可以。”
这一晚,我们东拉西扯,把我们的老板和公司贬了个体无完肤,两人都觉得挺痛快。
结账的时候,顾红要买单。我连忙抢过来,说:“哪有叫女士买单的?”
顾红说:“你还是俗。算了,还是我来。”
眼看春节将至,天气一连半个月阴冷阴冷的,北方来的人抗不住这湿冷,个个冻得像缩脖鸡。深圳那几年,没人把那地方看成是家,一到过年,全城的人恨不得一古脑走光。公司里还账、要账的高峰期已过去,没什么事做,大家眼对眼干坐着,心里都在盼老板快快发下年终红包来。
捱到一月末,农历都腊月二十几了,小清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她从宝安来了个电话,说她明天请了半天假,实际只有四个小时,不想回蛇口,但是又想见我,让我去宝安找她。
我久旱逢甘霖,一口答应了:“好,好,好。”想想又觉有些蹊跷,平时小清可不会这样子调遣我的。于是就问:“明天是什么日子,要跟我聚会?”
“你猜。”
“你生日。”
“哟,你聪明得太可怕。对啦,你来陪陪我吧。”
我望望窗外的毛毛细雨,说:“行,我去!就是下刀子,也要去。”
小清笑了:“怕淋就不要来,来的话,多穿一点儿。你把地址记下吧。”
女朋友要过生日,我该怎么办?我环顾左右,很茫然。新时代的恋爱没谈过,只好偷偷请教周一鸣。
周一鸣说:“我哪知道?我们那时候也是古典式拍拖,光吃冰琪淋。这样吧,买点儿小玩意,花里胡哨的,哄她高兴就得了。记住,要精致的,别买那大而蠢的。”
我受了启发,晚上去招商路瞎逛了一气,左挑右选,看的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有个小伙子店员挺聪明,看看我,说:“是给女儿买吧,几岁了?就买加菲猫吧,益智拼图也行。”
我心说:“扯蛋!”嘴上却说:“我姑娘都已经成人了。”
小伙一愣:“不会吧,你,你,女儿怎么会有十七八?”
“这你就不懂了!”我看他干眨巴眼的样子,心里好笑。
第一部分
爱情能使驴子学会跳舞
走完一条街,终于在“妃之都”精品店买到了合适的东西。一个女用小挎包,白的,带玻璃饰片。又买了个钥匙链,带了个加菲猫的坠儿。两样都挺精巧,价格实惠,估计可以讨到小清的欢心。
第二天上午,去跟老板请假。老板疑惑地翻翻眼睛:“你无亲无故的,请假去做啥?”
我支吾道:“去看女朋友……她病了。”
老板正色道:“看女朋友,我支持,但现在还是要放规矩一点。不要搞到后来事情摆不平。”
我笑笑,鞠躬点头,诺诺而退。
下午坐中巴去了宝安。宝安那时还是个县,尚未并归深圳市,到处破破烂烂,又正大兴土木,田野里挖得跟牛皮癣似的。凄风苦雨中,满地泥泞。我打着伞,在雨中寻寻觅觅,裤腿沾满了泥,西装也湿了半边。
逃难似的走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小清做账的那个涂料厂。涂料厂孤零零地在一片荒野上,旧而土气,像是农民兄弟们办的。门口有门卫,但院子里看不到人。我收了伞,打个招呼进了院,就径直去敲厂办的门。
这种鬼地方,呆上一个月,不是要憋死人?我心想。
门一打开,我眼睛一花,只觉得门里边金光一闪。定眼一看,原来是小清!她仍然穿着那件黄夹克,好像算准我已经到了,早早就在门后等着似的。我心里一股热浪涌起,想抱她,但又想,这地方毕竟不是私人空间,别给她添麻烦。一时间,四目相对,脉脉无语,似乎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帷帘。
“一猜就是你,不用进来了,我们走。”终于,小清一笑,打破了沉默。她回头跟屋里人打了个招呼,拉起我,就朝工厂大门走。
“冷了吧?看你这样子,狼狈不堪。咱们到附近宾馆去坐。”小清躲在我的伞下,紧紧偎依着我。
走了一段泥路,又走了一段马路,进了宝安宾馆。这地方,也是旧而土气,光线暗暗的,但是十分暖和。我们叫了热柠檬茶,杯子端在手里,满天的风雨仿佛立刻就消歇了。
我盯住小清细看,好像过去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一样。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了,男人最需要女人的,决不是肉体,也不是绝世之美,而就是眼前的这种清纯气息和依偎感。它不会伤害到你,仅仅是缭绕在你身边,像袅袅的热气。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生日礼物,放在了桌面上。
“呀,好漂亮!”小清果然一脸惊喜,拿起小挎包和钥匙链,在手里把玩着。她摩挲了一回,又赞叹了一回,忽然有所疑惑,“你怎么会变得这么细心?”
我心说:堡垒就是要从细小处攻破,这个战略怎能告诉你?于是就笑笑,对她说:“你不要把人看扁。俄罗斯谚语说,爱情能使驴子学会跳舞。我,就是那驴子。”
“去!谁跟你有爱情?我们是朋友,你是我大哥。”
“我要是只能做你大哥,那可——太冤大头了。”说着,我抖了抖泥巴裤脚。“你看看,宾度皮鞋呀,毁了!梦特娇西裤呀,也毁了!”
小清打了我手背一下:“满脑袋的等价交换,还说是爱!”
我看着眼前的小清,心头漾满了幸福。心想,不要说是雨中闯宝安,为了这一刻,就是风雪闯关东,我也甘之如饴。
一个月没见小清,她人变白了,眼神更加清冽。我的这个小清,是真正的美女,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每天花在镜子前的时间可能不超过十分钟。在深圳这个地方,美女其实并不多,厚嘴唇翻鼻孔的,满街都是。白领女士们把脸上这块自留地都精心地耕耘过,涂抹得密不透风。个个都打了浓浓的紫色眼影,眼睛就在紫眼圈下闪闪地勾魂儿。我的小清,就比较自信,眉毛不画,也是弯弯的柳叶眉;嘴唇不抹,也是两片红樱桃。为她夜里常咳嗽的男士,我猜想,为数大概不会太少。
“说话呀,傻看着我干嘛?”小清隔着桌子踢了我一下。
“哦。”我回过神来,便对她说,“看你忙的,人都瘦了。”
“年终,财务当然要忙。”小清说,“不过我们也是摊上个没人性的老板,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平时老对我们说,弟兄们,你们要给我上啊。到年终,工资也不发,奖金也不发,光催着干活儿。以为我们都喜欢不吃不喝为他卖命。”
“还没发钱?你们还过不过年了?”我以为我们老板基本就是个牲畜了,没想到还有牲畜排在他前面。
“钱当然要发,不过要憋到腊月二十九才能给。估计人也是那时才能走。”
“好家伙!”我咂咂舌。“快赶上资本家了。”
“你错!过去的资本家是吸血,现在的老板是榨血。榨到你没有剩余价值了,再让你滚。”
第一部分
宁我榨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榨我
小清的话,引发了我多日积蓄的忿懑之慨。我长叹一声,胸中犹如泛起滔滔河水:“唉!来世,也要做恶人才行,宁叫我榨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榨我。”
小清望望我,眼神里显出一丝疲惫,说:“我二十九从这里走,年前,就没法和你再见面了。”
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忽然令我感动。这一刻,我想到:值得你爱的人,不会惊天动地,也不会是如火如荼,她就应该是这样,说着平平淡淡的话,如小溪潺湲、徐风拂面一样。
“这么说,我们再见面,就是明年了。”
“瞧你说的伤感,不就是二十多天嘛。”小清笑了笑。
“是啊,要回家啦,你是应该高兴。”
“那倒也无所谓。”她低下头去,双手捧住杯子,盯着并无特色的玻璃杯看。
我注意到了她的手。那小手清清爽爽的,不断在变换姿势,很有点儿意味。
看她久久不说话,我问她:“怎么啦?”
小清没作声,从桌上拿起我的打火机,点燃,熄灭,又点燃,不断重复着。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火机,说:“谢谢你来。本来想这个生日就算了,不过了,后来想,还是和你见见好,不然,这一年就这么完了,总有点儿遗憾。”
我不由自主,拉过她的手。她没有抗拒,把手顺从地放在我手心里。她暖暖的体温,就通过这手指,直入我的心内。漂流在外面久了,人其实很脆弱。一时之间,我简直要禁不起这样的温情了。
小清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说:“你我交往,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却觉得很亲。真的,真是挺感谢你。”
我说:“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个。”
小清略一摇头:“我命苦,你不知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很快乐,很简单。其实我这样子,只是为了能挺下去。知道吗?难的时候,想死的念头也是有的。”
“是吗!”我心里一惊。
“我家穷,父母帮不了我什么,我反而还要照顾他们。我一个女孩子,自己来闯,有时侯觉得,简直就活不了啦。”
“你,不会的……怎么会活不了?”我忽然变得语无伦次。小清的话,在窗外的滴雨声中,有无限的幽怨,我想安慰她,但却无从措词。
“你的家,很好吧?父母都很有身份?”小清问我。
“还好,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
“那多好啊。”小清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我说:“好什么,还不是没钱。”
“不一样。那,太不一样了。”小清摇着头,仍带着神往的样子。
我想把她从伤感情绪中拉出来,就转移了话题:“你回家,要买的东西买了吗?”
“买啦,‘康元’饼干一大筒。”
我笑了:“你倒简单,那不是跟打工妹一样了?”
小清也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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