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神态明媚地一笑:“我倒想刺激,但没人配合我。早换地方啦,呆会儿带你去看,就在城里。”
“收入还可以?”
“主要靠提成,基本工资很一般。我们那个老板,嗐,麻辣佬,看长相给钱。长的靓的女孩,就多给;我这样的,就少给。嗳,你说那个香港老板,獐头鼠目的,居然也懂得审美!”
“你不用愤愤不平,他能懂什么?”
顾红抓起一支烟,点燃,忽然有了一点幽怨:“就你懂么?”
从西餐厅出来,才感觉到外面仍是酷暑,闷热难当。罗湖商业区灯红酒绿,酷似香港,在夏夜里有一种颓废之美。顾红思索了片刻,说:“我要先去买点儿东西。”
拐上嘉宾路,进了友谊商场,我跟着顾红兜兜转转,一没留神,她在前面停下了。我一抬眼,怔住了——原来是女式内衣柜台。形形色色的内衣铺天盖地,各具诱惑,让人的目光无处可放。
我的脸腾地一热,扭头就走:“我在那边等你。”
顾红一把抓住我:“别走!帮我参谋参谋。”
卖货的女孩子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们,我越发感觉狼狈:“我什么也不懂!”
顾红吃地一笑,撒开了手:“你真有趣儿,去吧。”
她在柜台上挑挑拣拣,细细察看做工,然后选了两套。其间,还故意向我这边看两眼。
出来后,顾红忍不住笑:“你呀,怎么说你?就是个活化石,身上居然有那么多没用的美德。”
“我这人,不习惯太开放……”
顾红又笑:“对对,你简直就是天使!看上帝赐给我多好一个朋友。你就这样吧,不用改变了。我对你的评价,其实挺矛盾的,既希望你别再这么迂腐,又希望你能保留住这份天真。”她仰起头,看了看被灯火映照得通红的夜空,很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走,上我那儿去吧。”
上了的士,顾红吩咐司机:“去宁水花园。”
我说:“听名字,地方不错啊。”
“那当然,妙不可言。”
驶过深南东路,可以看见“天天渔港”和“汇食街”灯火辉煌。街头很炎热,人们在沿街店铺的灯光里慢慢地走,在寻觅,在渴望,在享受生活。
顾红在车上一直没说话。
第三部分
坐奔驰,鸡够不上这个档次
走到半路,我看了看,原来她在打盹儿。此时的她,双目微合,面部轮廓变得柔和,刚才那种女勇士的气概已全无踪影。鬓边有秀发垂下来,很有女人味儿。
我终于看到了顾红的另一面。生活这个搏击场,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对她显示宽容,她也一样要拼尽全力。在遍布獠牙的丛林里,她这女孩子,如何能不受伤?如何能无往而不胜?想必也要喘息,也会有绝望的时刻,也希望有个肩膀能靠一靠。
我相信,她喜欢和我交往,明明白白地向我示爱,这里面,既有恶作剧的成份,但也含着真诚。在深圳的喧嚣中挣扎得久了,一片能暂时遮阳的浮云也是可贵的。向往宁静,不计功利,人的这种本性,无论社会进化到了什么程度,也是剿杀不尽的。
到了地方,下得车来,只见林木一片,可以察觉到这已是在郊外。不远的公路上,有货柜车呼啸而过。
我伸伸腰,顿感神清气爽,便说:“真是好地方,看来,你是有钱了,就好好地享受吧。”
“我现在哪里敢享受,一点点钱,够干什么?这房子不是租的,是一个朋友的,空着,我算给他看屋子,他也不收我房钱。”
“你怎么总是能找到好事儿?”
“就看你用心不用心。天下之大,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总有便宜可拣,总有空子可钻。你呢,就不懂这道理,又要堂堂正正,又是马大哈,一万个机会,也要让你错过了。”
我笑笑:“你也这么说?”
“你那小清,也说过你吧?我告诉你,你得小心了。再马大哈,那个小清,哼!煮熟的鸭子也要飞了!”
我们在黑暗中辨认着路,走进了一个小区。从窗子的灯光看,好像住的人并不是很多。顾红的住处,是在一楼。她开门时,把钥匙摆弄得哗哗的响,在静夜里听起来,很惬意。
进了门,顾红给我丢了一双拖鞋过来,说:“厅里的东西,都是朋友的,你不要以为我会搞得这么俗气。卧室里的东西,才是我的,你参观一下吧。”
主卧室果然很温馨。棉布床罩上,有典雅的欧式古典图案。化妆品一大堆,没有一个牌子是中国的。满屋子都是干花、咖啡具、香水座、蓝罐曲奇这类东西。港版的时尚杂志上面,丢着一本小说——《挪威的森林》。我当时是个小资盲,不知此为何物,随手翻了翻,觉得译文很不错。十年后,它果然在中国大红大紫。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我参观了一遍,不由得赞叹。
“我带你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打工,漂泊他乡,一样可以好好的生活。”她抓起两个靠垫扔过来,“没椅子,就坐地上吧。今晚咱们俩喝啤酒,我都冻好了。”
我坐下来,说:“聊聊就得了,啤酒就不喝了,呆会儿还要回去。”
“回哪儿去?这么远,还回去干什么?就住下吧,有空房。”
我犹豫了半天,说:“我不能……犯错误。”
顾红不屑地一笑:“你少自作多情,谁说了要跟你犯错误?你是活化石,犯错误也不会找你!”
顾红从厨房冰箱里拿来冻好的生力啤,乒砰两声启开,倒了两大杯。
我跟她碰了碰杯,说:“我不走可以,但是住哪儿啊?”
顾红一指隔壁:“我去住小屋。今晚那屋没人。”
我吓了一跳:“不是你一个人住?是男朋友吗?”
顾红吃吃地笑:“瞧你紧张的!什么男朋友?是个女士,小姐。也是在这儿蹭房子住的。这女的,也挺有本事,其实是做二奶的。人家一般的二奶,都是批发的,她呢,是零售。仨俩月,一礼拜,给人零揪着做二奶。”
“那不就是鸡么?”
“说鸡难听了,我怎么能跟鸡住一块儿?二奶就是二奶,出入坐宝马、坐奔驰,鸡够不上这个档次。这两天,又坐奔驰去了,回不来。”
顾红一伸手,打开了小音响,里面放的碟是胡里奥。歌声一起,满世界就全是小资气息了。
顾红和我喝着酒,叙着旧,把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往事,都翻腾了出来。
说到周一鸣的发迹,顾红说:“一不留神让他出息了!曲线救国,他小子真太精明了。我们没这运气,就得硬干。”
我说:“但是我想不通。人,一张床,三餐饭,老了都一样晒太阳,用得着那么拼命吗?”
“是都是三餐饭,但有的人是人,有的人就不是人。我们厂的打工仔,忙死忙活一个月,才三百块钱。扣掉一百块的伙食费,还剩二百块。这怎么活?能过人的日子吗?晚上七点半厂子大门锁上,不准他们外出,只能跑到楼顶上去看星星。这也能算是人的日子?你别笑,咱们要是不努力,没准儿哪天也成了这‘非人’。”
“你不至于,我可是有点儿危险。”
第三部分
只要退一步,那就是穷人
“不是有点儿,而是很危险。过去上大学,老师总说什么‘人格尊严’、‘精神自由’,好像财富不是很重要。狗屁!没有钱,哪来的人格?我们那个香港老板,找个鸡要是高兴了,红包一甩就是一万块。我得跑多少路,晒多少太阳,磨多少嘴皮,才能拿到一万块的提成?我倒是自由的,为了人格,可以不干,但不干我吃什么?所以我们白领,千万不能泄气,拼死也得赚钱。只要退一步,那就是穷人!”
胡里奥的歌声在屋子里回旋,顾红摘去了耳坠,倚在靠垫上。在这静静的宁水花园,她远离了白日的劳碌,面对着一个在漂泊途中遇到的朋友,尽情释放着内心的压力。我渐渐开始理解了她的狂放,也理解了她为何对我总是有着一份眷恋。人,可以苦,可以累,但是不可以孤独。
顾红的这个蜗居,跟她在紫竹园住过的小屋一样,是深圳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平稳而又温馨。那所有精巧的摆设,都是为了认真地生活。白日里,她风风火火地做事;晚间回来,这里便是安放疲惫心灵的地方。
顾红与我席地而坐,杯子里的残酒在灯下闪着琥珀光。她低头出了一会儿神,慢慢抬起头来,说:“跟你呆在一起好舒服!自从到了布吉这边,就是杂乱。唉,我们为生存而忙,结果生存却索然无味。想当初,在紫竹园,跟你只隔着两个门,互相可以串门、聊天、借东西。那个时光,不会再来了。”
我听了,不禁也有点儿伤感,便安慰她说:“你们终究是走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就更难熬。”
顾红的神情,仍是幽幽的,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早了,我先去冲凉,然后你也洗了睡吧。明早我要进城,咱们打一个车走。”
半夜里,宁水花园寂然无声,好像所有的楼都没有人住一样。开始,文锦渡那边还有货柜车的响动,后来又悄然远遁。只有窗式空调嗡嗡的响,仿佛幼年时火炉上水壶滚沸的声音。
我睡不着,从床头柜上摸到烟,点燃了,浮想连翩。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响起脚步声,顾红推门进来,小声问:“睡不着吗?”
我一声叹息。
她走过来,在床边蹲下,轻轻来回地抚摸了几下我的头发,忽然把头靠上我的胸膛。黑暗中,我感到有热泪打湿了我的汗衫。
良久,顾红抬起头来说:“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有个念头,真的好想要个你的孩子。长大了,他就会像你那样,聪明,帅气。”
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噤不能言。
“好了……顾红,去睡吧。我很感激你。但是,我们是朋友,要自尊自爱。这……不成。”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扫兴,说这些!”她哼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早上很早起来,拉开客厅的窗帘,才知道宁水花园原来是一片浅绿色外墙的公寓。外面的光线反射进来,连屋里都是一派绿意。站在落地窗前,心里不由豁然开朗。
顾红也起得早,一边匆匆忙忙地洗漱,一边对我说:“你看,我每天就是这样,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
我们一块儿进了城,在深南中路分手,看着她急步走进上班的人群中,准备去叩开新的命运之门时,我百感交集。
多年以后,我也难忘这位特殊的朋友。无论是在当年的深圳,还是在后来,这样的友谊已经很少见。那一天,我站在街头,心里感到很歉疚:顾红,也许我无意中伤害了你,但我们维持了纯净,也就保留了一份稀有的美好。今后无论何时,在回忆这一段交往时,谁都不会有所后悔。人世间的鲜花很多,开不败的却很少。与你的交往,就是一朵不败的花,它至今也还开在深圳的南国阳光下,让我在静夜里时时回味。
从顾红那里回来,再看我的宿舍,就更如坟墓一般。往日情景挥之不去。在公司里打工,最怕的就是熟悉的同事突然走掉,那会让熟悉的生活变得陌生。那种空荡荡的心境,就是李清照所写,“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周一鸣走了,老板说,我的宿舍暂时不会再安排人来住。但那张空床,我却没有拆掉。我想,让它摆在那儿,多少还会有点儿旧日影像。当然,我也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消沉了几日之后,便又强挺着振作起来。我把犄角旮旯都清扫了一遍,扫出了一堆旧报纸和周一鸣用过的英文练习册,统统扔掉了。
藤椅有一个腿的藤条散开了,缠不好。我只好找来铁丝缠住。缠好后,腿有点拐,只能将就着用。我每天还是把它搬到阳台上,坐下来看风景,想出路。
自从公司职员开过自救会之后,各个部门分头行动,果然就拉来了一个大客户。是湖南的一家名酒厂,推出了新品种,要做工艺品包装。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洪福。这种新酒,酒厂准备一年销100吨,每吨要灌2000个瓶子,要我们做特殊造型的陶瓷瓶。每个瓶子要是赚三块钱的话,那就不得了啦。把这一单做好,这个酒厂,就能让我们一直吃到白头。
第三部分
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
各部门的知识分子,都为这个前景欣喜若狂。财务部做了预算,市场部做了总体计划,厂办做了生产计划,办公室的人天天陪着酒厂的业务厂长吃海鲜。老板半信半疑,只催着对方赶紧签合同,早点儿把定金打过来。别的事他一概不问。而且,显然他发现了知识分子们有异动,于是加紧了防范。职员们越是干得欢,老板的脸上越是阴云密布,左挑毛病右挑刺,搞得众人皆不欢。大家私下里就感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找死的老板。
气候炎热,公司的事让人忧心忡忡,私人生活也没有了往日的趣味。小清又多找了一家公司炒更(业余兼职),越发的没有空闲了。我们约会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只在电话里聊聊。
无处可以宣泄,郁闷异常。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吃饭就只能吃炒苦瓜败火。有时侯,一些跑业务的小青年会到公司来推销,都是由我出面来接待。有卖保险的,卖化妆品的,卖毛毯的,卖精装大部头书的,还有尼姑跑来化缘的,我都是三言两语,客客气气打发走。看见有的人汗流浃背,就吩咐文员倒杯水,让他们喝完了再走。小青年们对我们这些办公室白领很羡慕。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苦瓜般不是滋味。
周一鸣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来,约我去聊聊。算他还念及旧日的狐朋狗友,没有“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在碧涛剧院门口见到了他。这小子上下一新,越发的沐猴而冠。他没有带我去看他现在的公司,而是带我去碧涛苑公寓看了一套房。
打开房门,他说:“老兄,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房。我的!”
这是他的老岳丈为他和郑莲莲准备的。房子空着,刚刚装修过,气味儿还没散尽。装修上看得出是下了力气,不好用一句话概括,总之是镶金镀银、一派铺陈,没有多大品味但有富贵气。我草草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当属浴缸,居然是三角形的,有电动冲浪装置。在此之前,我闻所未闻。我惊奇地用手摸摸,又在那边沿上坐了坐,想必是十足的乡巴佬样子,在周一鸣面前暴露了知识分子的无知。
周一鸣一间一间地带我看,解释用途。房间很多,没有书房,但有音响室;没有暗橱,但有衣帽间。我只顾张了嘴看,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周一鸣像是初登大位的皇太子,既志得意满,又不是十分有把握。他在空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拍拍,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摸了摸K金的水龙头,感慨万端:“这都是真的啊!”
“像我这样的穷小子,来深圳不过一年,你看看,一套豪宅到手!知识分子,开眼界了吧?你信仰的那些逻辑、真理、原则,有什么用,啊?什么用?”
大厅里回音很大,周一鸣说话的声音有混响效果,更显得大气磅礴。
我无言以对,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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