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吃不大准。”
“我?放心,保险。你就放心的往前走吧。”
“我知道保险,可是,钱在哪里?没钱,我们将来怎么过日子?”
小清的话锋一转,犀利无比,如暗夜闪电,直向我刺来。
我怔住了,无言以对,挠挠头,低了头猛喝咖啡。
“怎么样,老同志?”小清笑笑。“不努力行吗?从去年下半年起,我每月都有几个晚上去兼职,给人做账,都快累死了。”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第二部分
感受到了青春躯体的颤动
南海酒店的空地上,有港客在放烟花。远看,一朵朵的小小的艳丽的花,无声地开了又谢。
小清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望望我,叹口气道:“我怕看烟花,喜欢它开,怕它灭。灭了,就更黑暗。”
从海景餐厅出来,走上“情人路”,一下看到了“海上世界”。那庞然大物的船,在夜空里矗立,甲板上仍然亮着灯。只是笙歌已消歇,富贵的人们离了楼台。海滨静静,除了涛声,已无其他。
见到这我们初识时的旧地,我和小清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这地方我们不能忘。两个平凡的打工族,命运就是从这里开始并轨的。
小清靠着海边的栏干,望了一会儿,回头问我:“给你的信,好好看了吗?”
“当然。”
“明白我的意思?”
“不就是——还想考验考验我吗?”
小清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人家跟你说真的。”
我拉起小清的手,握住:“我也是在说真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等,海枯石烂也等得了。我不相信谁能把我们拆散!”
小清的手一抖,突然攥紧了一下,沉默了半天,才说:“真愿意和你在一起。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跟你说说话,也就开心了。”她仰起头,凝视着我。“其实,我们才认识半年多,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像青梅竹马一样?”
“缘分嘛!缘分的意思就是,换了别人,就不行。”
“真有这样的东西?”
“当然有。从你上中学起,遇到过的男生该不少了,有像我们这样谈得来的吗?”
小清默默摇头。
她在水泥栏干上坐下,掠一掠额前刘海,幽幽地问:“还记得刚认识那天晚上吗?”
“记得。”
“一开始,你一定没把我当回事儿,可我,一下就注意到了你。你那种书生气,把我给骗了。你们老板,就像上帝那么聪明,偏偏把我领到你身边。我那时想,我非要让你开口说话不可。听听你这样的人,能跟我说什么?”
“现在,失望了吧?”
“不是失望。我是想,将来的你和我,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变呢?”
“我不跟你发誓。我……爱你爱到死,怎么会变?”
小清站起身,粲然一笑,挽起了我的胳膊:“说不发誓,又发誓!走,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蛇口的小小街道,每一条都是那么清朗。路灯下的树叶,是那种晶莹透明的碧绿。时隔数月,在这林荫路上,小清又挽着我在走。去年11月在冷雨中漫步的情景,仿佛已远得已不可溯及。我想:真的,春暖花开了,谁还能够催折我们呢?
我搂住小清的腰,感受到了青春躯体的颤动。夜色下,两个漂泊者的步履,即便前途未卜,也照样有迷人的节律。
送小清到了招北宿舍,已经很累。小清说,上去歇歇吧。
爬上了6楼,结果更累。两人相视一笑,只顾站在她门前喘气。小清好像连掏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了。
邻居们已经睡下,大厅里安安静静。我担心那白胖的北京大妞会脸上贴着黄瓜窜出来,大惊小怪地喊:“你们可算是逛够了!”但是没有。
小清的屋子不错,朝阳,有12平方米,还带一个暗柜。她推开窗户,清风顿时满屋流荡。我以前送她的那串风铃,就在窗口叮呤咚隆地响。
“你坐,我要冲凉。”小清一歪头,撸下马尾辫儿上的橡筋发圈,披散了头发,从床头拿起一套衣服,提了水桶走了。走到门口,又扭头瞪我一眼:“不要在屋子里抽烟啊!”
我答应着,坐下,把她桌上的小收录机打开,里面是小号独奏的磁带,《卡萨布兰卡》。小清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听的音乐也不前卫。我看过了太多红尘中的花哨,却就是喜欢她的这种平凡。
屋子里的陈设简朴,但女孩儿的气息很足。木床上是竹竿撑起的蚊帐,木桌子就是她的梳妆台。墙角有一台小冰箱,橱柜里有淡淡的樟脑味儿。
过了一会儿,小清忽然在卫生间里叫我。
“毛巾打湿了,你去拿个干的来,就在绳子上。”
“可是,我怎么给你呀?”
“坏蛋!不要起坏念头啊,我警告你。”
卫生间门开了一条小缝,我把毛巾刚刚塞进去,门嚓一声就立刻关紧。
我站着没动,心猿意马。
我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毫无所动。一门之隔,里面就是……上班族的维纳斯。这景象我也曾想像过,但不敢强求,怕失手打破了珍爱的东西,反而连想像的权利也没有了。
过了会儿,小清在里面说:“你回屋里去,鬼头鬼脑的,讨厌哪!”
“望梅止渴也不行?不行,就算了。”
第二部分
所有的屈辱与不平,都可以不计
我回到屋里,坐下来,去翻小清床头的书。一大堆都是业务书,里边夹着一本诗集《七里香》。《七里香》不是什么上品,但是好过没有。我翻开,读着里面清丽的诗句。一行行的诗,很简单,但简单反而更有魅力。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小清,我的读《七里香》的姑娘,她之所以闯进我的生活,就是因为她简单,简单到跟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小清换了一身家常味儿十足的睡衣裤,提了一桶洗好的衣服,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走,帮帮我,上天台去晾衣服。”
天台上,夜景辽阔。那年月,蛇口还没有几幢高层建筑,爬到6楼顶上,就能觉出“一览众山小”的气象。远处有个工地,碘钨灯照过来,天台更显得阔大,足可以在上面演戏了。
小清从桶里拿出衣服,抖开,递给我。我帮她搭到绳子上。最后拿出来的,是几件啰里啰唆的小衣服。我不加思索,伸手就要接。小清一把拨开我的手:“抢什么?这个我自己来。”
我细看了看,就嘿嘿地笑起来:“早晚是我的人了,还见什么外?”
“什么你的人?别不安好心。去去,上那边看看夜景吧。”
走到护墙边,夜中的蛇口尽收眼底,比之在南山顶上看到的,更多了一种人间烟火气。香港那边的一团红光,极尽奢华。我不能不慨叹,像这样一个壮阔而又玲珑的小城,在“画圈”之后,竟能在一夜间冒出,可以算做20世纪不可思议的奇迹之一了。
一会儿,小清走了过来,挨着我,凝望远方。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刻,人间能有几何啊?我拉过她的手,禁不住情动于中。
“小清!”
“嗯?”
“你,就嫁给我吧。”
小清把下颏靠上我的肩,轻声地说:“我也没有说不想嫁给你呀。”
“我们平平淡淡生活,老老实实做人,不是挺好吗?”
猛地,我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小清闭上眼,也抱住了我。
我的姑娘,此刻,你在我的怀里。这不再是冬夜里令人绝望的憧憬了!人世间的路,我已经走得太疲倦,此刻是你的呼吸,把这倦意通通吹散了。能够执子之手,我此生还有何求?所有的屈辱与不平,都可以不计。有了你,即便庸常的生活,也可以是幸福;即便清淡的人生,也是值得我记忆到白头的灿烂华章。
我抚摸着小清细腻的肌肤,像在一片无限的开阔地上,尽情地奔走。经过多少年的跋涉,还有比这更丰盈的报偿吗?
在我怀里,小清呼吸急促,神情迷茫。忽然,她浑身一颤,睁开眼,用力挣脱了我:“不,别这样。”
风吹过。我们无言地对视良久。我凭直觉,知道她青春温热的躯体,跟我是一样的,也在期待狂热的爱抚。但是,理智却从她内心发出了相反的指令。
“你不要这样,听我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着呢。”小清一面说,一面给我梳理着头发。纤细的手指触着我的脸,带着凉意。“走吧,明天还要上班,你该回去了。”
岁月纷纷扬扬地过去,洒落了一地。当人在某个时候停下来回首时,会发现,往日度过的人生,简直就是一片再也收拾不起的河山,残破而且悲凉。但是,在15年后,我今天回忆起那个夜的情景时,发现它在尘埃中仍然清晰如昨。那时候,小清爱哼的一首歌,仍颤颤地在我耳边回绕不止——“唯有星星知我心”。那一代人,从简朴中走来,走进红尘里也褪不尽小儿女的天真。当咸味儿的海风拂过我们的脸颊时,我们就满眼是美丽的星星,全然忘却了,人生路上也会有险恶。
往事怎能不如烟?三十功名,尘与土罢了。我贸然走上蛇口那片热土,又仓皇地辞别了那个地方。一个小人物,在地面上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在我之后,也还将有无数的人和事,在烈日下化为尘土。但是,那时的树,那时的星辰,在我的印象中,却永不凋落。我内心有那么一块地方,就是用来搁置它们的。此时此刻,成功的人们,正在用黄金打造水龙头,风驰电掣地狂奔在长安道上。而我,在如今的这个寂寞夜里,守在电脑旁,嗅着窗外夜来香的馥郁气息,慢慢地触摸往事的每一个刻痕。那些往事,简单而美丽。在那些厚厚的灰尘下面,我知道,有一颗由青春泪水凝结成的琥珀。那就是命运给我仅剩的惟一财富。
其实宇宙的常态就是长夜。只有年轻时代的抱负、憧憬与爱,才是初升的灿烂太阳。当这些东西一旦幻灭,你就等于已经置身于永世漆黑的荒原。路,虽然还在延伸,但曙光已属于了别人。
我的小清,难道,你今天还在这样的路上走吗?
第二部分
人生之舟,扬起了最饱满的帆
那一年的春夏,人心浮动。深圳远在边陲,实际上并未受到波及。牵动着人们的,反倒是香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每半小时一次的滚动播出,那片头曲,就似加急电码般阵阵爆响,成了人们焦虑心情的一个象征。当年的深圳,是全国惟一可以全盘接收香港电视节目的地方。那时节,公司职员们下了班,都先跑回宿舍去看电视。粤语播音员的声音急促而铿锵,将密集的信息暴雨一样泼洒出来。很多北方人就是在那时候,几天之内忽然就听懂了粤语。
老板是个很地道的商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稳稳地推进着公司战略。谋划,应酬,往来奔走,挥金如土,程序一如往日。仅仅是在最紧张的那几天,他干了两件事,后来让职员们传为笑谈。一是把帐面上的钱,全部兑成现款,藏在家中床头柜里;二是从小店里一气儿买下八包大米,囤积在厨房里。职员们无钱可取,也囤积不起大米,就相约说,假如一旦断炊,全体都上老板家去,吃他的。
宏大湍急的潮流下面,普通人的日子在照常进行。怀民、高磊在继续他们的精英之梦。顾红杀向边检关卡之外的纸厂之后,杳无音信。周一鸣每晚神出鬼没,相信早已突进了纵深地带。我和小清每周都有个约会,见了面也不再谈婚论嫁,仅仅是适度亲热。
我嫌小清的居室太过简约,每次就给她添置一点儿小摆设。反正单身汉的钱,横竖也是存不下的。渐渐的,她的居室,就变得精致花哨起来,像个白领女孩子的卧室了。
周末我们还是去“情人路”,在名人别墅外面的小路上徘徊。我不知富豪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反正那些庭院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活动。灯光洒在空门廊上,落地窗下花香四溢。我拉着小清软软的手,一边和她斗着嘴,一边越过低矮的木栅栏,从草地走向海滨。
我觉得,凡是上帝偶尔遗忘的角落,基本上也就是幸福的所在。这样的角落里,规律已经不起作用了,人们可以偷偷喘口气。当年,我们就是偶然生存在这样的角落里,自得其乐地品尝白领阶层可怜的幸福。
有一晚,走过别墅区时,我嗅了嗅空气,问小清:“这是什么花香?”
小清说:“就是夜来香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倍感心旷神怡。我们是沾了时代的光,也沾了富人们的光。在很多人穷愁无奈之时,我们居然会有一点点欢乐。能理解这一杯羹,分得有多么幸运吗?要知道,自从某个年头起,连花儿也只为富豪者而香啊。
那个夏日,我的人生之舟,就这样扬起了最饱满的帆。旧的苦难已经远逝,新的苦难离我尚远。心爱的女孩就在距离一公里远的地方上班。于是,我内心踏实,喜形于色。每天早上,我和周一鸣掐着时间,在最后一分钟里起床,然后洗漱、整内务、着装打扮,每人拎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穿过花坛里夹道的“九里香”去上班。所谓的神仙日子,不过也就是如此吧。
那个星期天,我因为前一晚约会回来得太晚,早上正睡得昏天黑地。冷不防,却被周一鸣推醒了。
“快,起来起来,呆会儿我女朋友要来。”
我翻过身,咒了一声:“周崽儿,我两点才回来,你要我死!”
然而说是说。同室弟兄的事,还是怠慢不得。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开始收拾。两个人左掖右藏,把寝室弄得基本上可以让美眉开颜一笑。
忙完之后,我说:“你女朋友一来,我就走。看看什么样儿,就走。晚上我再告诉你,这丫头能打多少分儿。”
周一鸣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光是嘿嘿地笑。
见到周一鸣的女朋友,我有点儿意外,一般般的人儿,好像不值得他丢魂似的天天跑去约会。我甚至想,毕竟这小子是农家出来的,即便在上海滩混过,审美上也还是有问题。待得主宾落座,周一鸣气度雍容地为我一介绍,却把我惊得直跌眼镜。
这女孩子,叫郑莲莲,在我们楼上的公司做文员。本身并无甚精彩处,关键在于她老爸。老人家是南油工业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那公司,资产是若干个亿。我一听到那公司的名字,只觉得耳朵铮铮地响。再看看那郑莲莲,果然举手投足间不同凡响。
富家小姐驾到,这还了得?我们这狗窝,她居然不嫌恶,我不由得郑重起来。回身在床头柜里找了找,只有两袋准备送给小清的话梅,忙拿出来招待客人。周一鸣一眼看到,赶紧过来按住,给我塞了回去。悄悄说:“你小子,人家,怎么能吃这个?”
我一想,也对,便有些惶然,忙打了个哈哈,就告退了。让出了场地,让他们自由发挥去。
下楼的时候,脑子里不禁翻江倒海。想想我和周一鸣两人,同居陋室,同在深圳混日子,但做起事情来,路数却如此不同。他这个理科生,讲究精确,出手必有擒获。我已经有预感,虽然他的这次艳遇,实际是我给的他启发,但思路不同的人,结局却完全两样。这小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