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年轻女人。”夏雪忽然插了一句。
“夏雪你不要乱说。”怀民尴尬地笑笑,接着又说,“其实我这个副总,当得不容易,是要付代价的。表面风光,实际是老板的一条狗。要走阳关道,就得先忍辱负重。”
“你这是找到了主子之后的苦恼,还有人为找不到主子而苦恼。”
第二部分
一场游戏,一场梦
这时,服务员上了一条石斑鱼。怀民大喜:“来,快尝。古人说‘秋风鲈鱼’,是至美境界。下回我请你们吃鲈鱼,地方我已经找到了。”
夏雪未动筷,却回头对我说:“听说,你女朋友不错?”
我老实答道:“是不错,但也就是个普通女孩。”
“你们能结婚吗?”
我打个哈哈说:“争取在本世纪末吧。”
“多好。打工族,也能相爱。”夏雪赞叹了一声。
“吃菜吃菜!”怀民打断了话头,“什么本世纪末,都认识半年多了吧?秋风一起,就给她拿下!”
“你可不可以稍稍不俗一点儿啊,怀民!”夏雪嗔了一句。
这顿饭,吃得气氛和谐。但我有所察觉,三个人其实各自在想拳经,打的全不是一个套路。对于怀民的得意,我不在乎,无非是我们老板的翻版。全中国的富豪,基本都是一个模子。倒是夏雪令我意外。她的寥寥数语,展现的是清醒的头脑,而她与怀民的关系,呈现的却是扑朔迷离。
买罢单,怀民剔剔牙,似乎余兴未尽,说道:“你们二位,都刚刚起步,前途不可限量。总有一天,会体会到我此时的心情。那就是:老子也有今日!我刚到深圳时,两眼一抹黑,包里没几个钱,徒步从南头走到蛇口,挨门挨户的求职。铁皮屋也睡过,流水线也干过。俗话说,苦难是向上的动力,我看你们还没尝到苦难的滋味儿,所以向上的动力不足啊。”
夏雪亲昵地擂了怀民一下:“吹什么吹?不就是请了顿饭吗,下次我请你们两个。”
出门时,夏雪去上洗手间,我和怀民来到他的车前等候。一部黑色的“皇冠”,坚实,威武。在那个年代非常可以了。
我抓住机会问:“你小子,瞒得好紧。打算把小姑娘怎么办?”
怀民酒意正浓,面带酡红:“这事情,用得着认真吗?”
“夏雪不错。但我是你和小白的媒人,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老兄,还执迷不悟呢?这哪里是什么现实?一场游戏,一场梦。我们都是快步入中年的人了!”
怀民的语调,冷静、残酷。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去,见夏雪正穿过庸庸碌碌的一群人,飘然而至。她目光单纯,不似俗世中人。我想,有些人,是不该生在这平常环境中的。她们弱小而美丽。生活中,能把她们毁灭掉的陷阱太多,而她们只顾轻盈地在走,身上有恬淡的光辉。谁能时刻来提醒她们避开陷阱呢?那光辉,太微弱,怀民不会当回事儿。一个女孩子,就这样,走进没有路标的丛林里去了。
此刻,夏雪的脚下,风扫过一地飘落的紫荆花瓣。灯光斜照下,有一种血色的苍凉。高跟鞋橐橐地叩着地面,仿佛也含着哀怨。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深圳郊外旷野上的悠远蓝天,让我至死难忘。那一天,是我人生中一个辉煌的顶点。市里商会开报告会,我和老任同台演讲。自那以后,直至永远,我都不可能再有如此的荣耀了。老任还是那么朴素,衣着随随便便,他讲的是民营企业的战略定位。他下台后,我登了台,讲的是民营企业也要正规化管理。老任讲的,是真理;我讲的,是瞎掰。头天晚上,老板才把任务交给我。我恶翻了一阵参考书,又借了周崽儿的《横路敬二小史》,生吞活剥,归纳了“十要十不要”。合辙押韵,琅琅上口。紧急情况也能逼得驴子学会跳舞,我上了台,天花乱坠,一阵乱跳,把台下几百号民营企业家听得大气不敢出,最后给我的掌声,比给任总的还要多。我知道总算蒙混过去了,连连向台下致意。下来后,老任向我致意:“不错,不错!你们是有一套哦。”
我们有狗屁的一套!我在心里暗自骂娘。老板吹牛吹大了,自己应付不了,让我来卖狗皮膏药。把丑老婆说成俊媳妇,累得人差点儿没虚脱,再有两次这样的会,精神简直要崩溃掉了。
下午散了会,坐公司的“子弹头”车返回蛇口。司机打开音响,放着尤雅和刘家昌的对唱。老情歌嘹亮悠扬,我怀抱公文包,意气风发。走过大兴土木的“锦绣中华”,看到路边荔枝红了、芭蕉绿了,心情之畅快无可言说。
就在此时,腰上的BP机“嘟嘟”地响了。我本不想看,想想,忍不住还是拿下来看了看。按一下显示,一个号码跳出来。我立刻坐直了,心头一阵狂跳——是小清!这个号码,是小清办公室的电话。
我扭头,对司机说:“找地方,停车,我要打电话!”
司机前后看看,拐进了华侨城,找到一家路边店,停下来。我拉开车门,像饿极了的牛见到了无边茂草一样,一头冲了出去。
我抄起公用电话,拨通了号,听筒里响起接通的蜂音。一下,两下,三下……一声声,是我肺腑内急迫的呼唤。
终于有人接了:“喂!”
这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你在哪儿?”恋爱中的人,智力通通都不很高,我一张嘴就是一句废话。
“在这里嘛,在蛇口。哼,你说能在哪里?”还是那种语调,还是那样亲切,梦里不知重温过多少遍。我真的要像一头驴子那样狂舞了。
“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
“昨晚怎么不和我联系?”
“你总要让我喘口气吧。”
“好好,晚上见,晚上见吧。”
“现在怎么不肯多说,身边有靚女?”
“我在路上!晚上,去你宿舍。现在,把腮帮鼓起来,亲你一下吧。”
“现在?不行!见了面,看你表现再说。”
第二部分
情到浓时情转薄
走出小店,小清可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情到浓时情转薄”,想不到百年之后,我也是纳兰容若的知音。两个多月的阻隔,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我们之间,却就这么几句调侃。
这个异常晴朗的下午,我看见,在深圳的高天下,矗立着福田一带的巍巍广厦。天高地阔,岁月静好。我的小清,她回来了!
回到公司,一直心猿意马,跟老板匆匆忙忙作了汇报。老板满意地摸着下巴,颔首赞许道:“一点儿都没露馅儿?好。咱们不能像老任那样子傻干。”说着一摸屁股,掏出钱夹,嚓一声抽出一张渣打银行的千元港币。“拿去,抠女去吧!你女朋友回来了,找你呢,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小子有福,今天我才知道,妈的还是我牵的线呢!”
吃罢晚饭,我去发廊洗头。
夕阳里,玻璃门外的街景犹如幻境。洗头妹不停地在我头顶上抓挠。我闭目想像,见面,会是什么样子?远远地、远远地跑上前去?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小清颈窝里的香味儿仿佛又飘荡起来,我陶醉地哼了两声。
“抓疼了么?”洗头妹紧张了。
“哞(没有)!我想起了女朋友。”
洗头妹吃吃地笑,发廊里充溢着海飞丝的甜味儿。街树被晚霞染红,黄昏正是一首诗。
洗完头时间正好,我立刻出发。在小店买了话梅、陈皮、巧克力,就去大路边等中巴。
工业大道的写字楼前,有草坪,那是打工仔的恋爱天堂。而草地上互相依偎的这一刻,恐怕够他们回味一生的了。太阳落到了南山后面,棕榈树在晚霞中唯余剪影,大厦顶部的余辉流连不去。大路上,散步的女孩子们爆发出欢笑声,犹如石子投入深潭。黄昏月上,清风拂面,我提着准备去讨小清欢心的小食品,满头是海飞丝的香气,心里碧绿一片。
下了中巴,一眼就看到小清的窗口亮起了灯。自从春节之后回来,只要晚上打这里路过,我总要抬头看看这个窗子。但是,抬头望不见北斗星。这扇窗总是黑的,黑的,黑的。仿佛一双盲人的眼睛,难以复明。今天,这颗星,终于在“招北”宿舍高高地亮起来了。在夏夜,那么耀眼,那么有生机!
我望着它,心中漫开了泪水一样温热的柔情。多少渴盼的时日,多少寂寞中的等待,今日总算得以报偿。我早过而立,近于不惑,可是,思念小清的这种心情,与一个中学小男生有何两样?在围城里困顿过的男人,尝过女权滋味儿的男人,知道人世并没有什么美景。美景就在于,有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孩子,她在等待你。
上了6楼,推门进了客厅,没见到人,也没听到惯常的音乐声。小清的那个房间,门帘垂着,房门紧闭。
咦?这是什么名堂?我撩起门帘,想敲门,却见门上贴着一张淡黄的留言纸。小清给我写了几句话:
对不起,忘了个事情,来不及通知你了。我要去听会计师考试辅导课,8点半才下课。你就在附近等吧,或者到育才学校来找我,都可以。
我当然去找。我当然得去找!我嘴里嘟囔着,返身就想走。同屋的另一扇门这时砰地打开,一个白白胖胖、北京口音的大妞探出头来:“找小清的?屋来坐吧。
一听话音,就知道是春节后老是接电话、老是说小清没回来的那位。在电话里我们其实已经很熟。我连忙对她说不用。
“是你啊!”北京大妞也听出了我的声音,立刻笑容满脸。“妈呀,是个帅哥啊!进来坐怕什么,谁还能把你吃了吗?”
那可没准儿!我无心跟她耍贫嘴,摆摆手就下了楼:“免了免了,我去找她。”
“您可悠着点儿,没灯啊——”她的声音在空空的楼梯间回荡。
宿舍门前就是育才路,培训中心过去就是育才学校。这两处,都有亮着灯的教室,院墙外自行车摆得密密麻麻。那年月,年轻人很勤奋,知识这盏灯,暂时还能照亮人心。进了校门,我循着小路从荔枝林下走过,走近其中一间教室,隔窗一望,一眼就看到了小清!
这一时刻的到来,与想像截然不同。它平静,没有波澜。如夏夜的风,只有淡淡的香。
这是我的小清吗?两个多月不见,在幻想中反复温习的形象,跟眼前的真人好像不大一样。熟悉,而又陌生。她手拿圆珠笔,以手支颐,正在专注地听讲。
我走进窗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夏夜的虫声殷殷地在唱;天地如墨,只有这间教室的灯光炯炯如炬……
第二部分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回忆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先停下来片刻。有一句话,想对年轻的读者们讲。我要说,人生短促,只有青春才是惟一可贵的财富。随意挥洒青春的人,我这辈子所看到的,实在是太多。当年华终于老去的时候,你们就会悟到,那些随风飘去的日子,是神人也无法再收拾回来的。如果说,饱经沧桑的我也会有老泪纵横的时候,那决不是因为名利不再,而是因为——如此的场景、如此的心境,于我已永无可能!
讲台上,教师讲了一句笑话,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气氛立刻松动。小清无意间看了窗外一眼,发现了我,眼睛一亮。她摆摆手,一笑。那笑容,灿烂如花。
热流立刻涌上我头顶。直到此时,我才相信,我和小清是同在一片天底下了。
终于散了课,人们一拥而出。小清和一群白领一道出来,跟他们打了招呼,就朝我跑来。那群人回头,看见了我。少女们一阵嘻笑,拉着手跑了。傻小子们故意不理睬,齐声吼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人群,树影,迷离灯光,这些初夏夜的背景逐一淡去,只有我与小清面对着面。
“你瘦了。”
“你也瘦了。”
“都办好了吗?”
“好啦,档案调过来了,户口也迁来了。”
“恭喜恭喜,成为一等公民了。”
“什么呀!在长沙,等得好烦。”
“我也不好受,每天都……想你。”
又是执手,又是默默无语。晚风拂过,草里的虫声越发嘹亮。
小清抽出手来,把我的衬衫领子轻轻抚平,说:“走吧,我们到哪儿去坐坐?”
“就去老地方。”我压抑不住喜形于色。
海景餐厅的后院,恰好面海,是个浓荫覆盖的露天吧。从这里看,远处南海酒店灯火通明,竟像一个玲珑剔透的小房子。酒吧座中,有石油公司的洋鬼子在喝啤酒,很守规矩。餐厅的门敞着,里面有小提琴演奏,乐声断断续续。
听潮,看灯,品蓝山……这良辰美景,简直是专为我和小清的重逢而准备的。
小清望望四周,感叹道:“走的时候说是20天,你看,在家里一呆就是两个月。”
“事情成了就好。”
“花光了积蓄,跑断了腿,要是再来一次,我宁肯不办。算了,不说了。”她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头。“喂,你这头发弄的什么鬼?”
“刚吹过,刚吹。”
“什么样子?以后不许弄了,像个麻辣佬(粤语:色狼)!”
“麻辣佬就麻辣佬,麻倒一个算一个。”
“你改不了啦,贫嘴!瞧你现在这样子,BP机也挂上了,公司发财了?”
“刚扎进来一笔款,胡花呗。”
“你多好,混日子也拿钱。我呢,可是要拼实力,拿会计师证,不然准定被淘汰。”
“你年轻,不怕!”
“年轻什么?公司新人一茬一茬的进,文凭过硬,年纪又小,都虎视眈眈呢。我将来要是当不上财务部经理,下场绝对悲惨。”
“喝喝,你都有危机感,那我不是要跳海了!”
夜色渐浓,露天吧里人影憧憧,菲律宾籍的男领班跑前忙后的应酬。铁栏干内,藤萝架下,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五陵少年争缠头”的奢华感。此间的景象,对于我已经渐渐不似真实,越来越像梦幻了。我想,人是容易满足的,只要有这一刻,多日的寂寞苦闷,就全没了踪迹。
我问小清:“回来感觉如何?”
小清明媚地一笑:“好啊,有人可聊。在家里闷得很,帮老妈做饭,听老爸唠叨。他们还张罗要带我去相亲。”
“跟谁?”我陡地坐直。
“紧张什么?那可能吗?”
“看来,我得把你抓紧一点儿,今后,咱们每周见三次。”
“那哪儿成?我还要上课,我还有应酬呢。”
“你一个搞财务的,应酬什么?”
“公司老有男士请啊!”
我顿时汗毛直竖:“有这事?那不行!”
“想干预自由了?人家是为了沟通,无非是搞统一战线,一块儿应付老总。”
“不对吧,总有点儿那个意思吧?”
“那个意思,当然有。你当我是傻瓜,男士几句花言巧语,就被麻倒了?他们这些人,要是做候选人的话,一塌糊涂。赌钱,抠女,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你——我都还吃不大准。”
“我?放心,保险。你就放心的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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