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是个摩尔,我想,他说的是摩里斯科吗?
我问:兄弟,什么是摩里斯科?
他说:就是我们。一些先关在监狱里、然后又被驱赶的囚犯。
我们随着狼脸,在集市上闲逛。
他说:他在监狱里,一直梦见一个山中小城。可能是因为孩提时,在祖母常哼的摇篮曲里有过一个山中小城。那座小城坐落在一片苍翠的山里,那座山像一个马蹄。出了监狱他就渡海来到了摩洛哥。当他一眼看见茶畹时,就觉得自己梦中的地方到了。
——这样的话,后来我一再听不同的人、主要是听西班牙人讲过。失去了家乡的人循着梦的指引,最后到达了某个地方。这种故事诱人捉摸。我不由得对茶畹另眼相看。茶畹,它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小城呢?
本来打算跟他去爬山崖上的方塔,结果走走谈谈,一天时间都花费在旧城里。
白房子,蓝屋门,婉蜒的小街,蛛网般的老城。那些迷宫一般的、蓝漆涂染的小巷,怎能使人不着迷呢。居民和菲斯一样稳重又礼貌,但小城却没有菲斯的喧嚣。听狼脸同伴介绍,茶畹似乎正是黧阜山区的代表。它是为了抵抗葡萄牙人的侵略而筑起的一座城。有一座红褐石头的城堡,叫Al…Cazaba(城堡),现在是博物馆。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所有西地中海的列强都来了。它们可真是争先恐后,我暗想,能从对面这些虎狼邻居的尖齿利牙下独立,可见黧阜和摩洛哥都不可小觑。
次日继续在茶畹玩。
狼脸是个罕见的健谈家。稍微使人不安的是他的相貌装束。他披着一件粗毛的摩洛哥长袍坐在我对面;看不见眼睛,深陷的眼眶里闪着两点亮光。
他说这儿有许多圣裔的家庭,他们的姓氏前都冠着“西迪”(Sidi)称号。我猜他说的大概就是我们常用的赛义德(Sayid),人们总是对这个词有不同的读音和转写。摩洛哥的圣裔,都源自穆圣外孙哈桑的家族,他们是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或者留名于政治,或者成为宗教长老,把起源于摩洛哥的沙孜林耶教团繁衍向全世界。
没听说过阿布杜赛俩目山么?狼脸问,那是沙孜林耶的圣地。
他显然已经深深进入了这个世界。
转悠的圈子,扩大到茶畹的外围。牛角状的山洼当中,深陷处流淌着一道湍急的激流。它轰轰地冲撞着石头,溅起的水沫如白雪一样。 狼脸一路上滔滔不绝,兴奋时他喜欢不开口,只是使用有力的手势。等我们看惯了那条河,并且对那条河的湍急丰沛渐渐刮目相看、终于感到吃惊以后,他先用手指指眼睛,然后把手用力指向湍流。
“AlRahmanu!……”他大声地赞叹着。
这个词是真主的美名之一,含意是“慈悯”。我明白他是说,这条河和这个叫做茶畹的天地,是赐予他的、真主的恩惠。
确实如此,这座山里不但有水量丰沛的溪流,而且,狼兄弟告诉我们,眼前这座牛角状的大山底下,完全是一个空洞。河水在地下奔腾,夜里能听见整座山都轰然有声。地下河从地底一直通到山的那边,饮之不尽,汲之不竭。
为了上山,要几次跨越急速的溪流。一个接着一个的磨坊,架在跌滚而下的溪水上。系着红白条裙子的柏柏尔妇女,浑身粘着面粉忙碌着,磨面或者烤馕。遥远的伊拉克此时正是战云密布,这使人看着眼前的安宁,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在一个山涧旁的空场上,一群摩洛哥小孩叽叽喳喳,正起劲地摆弄一个花架牌子。
那牌子上,用鲜花拼着一行阿拉伯文:“节日吉庆和幸福”。读着我想,刚结束的古尔邦节,想必一定使孩子们很快乐。
3—Mor/sco
十五世纪末,时不我再,国运衰微,绵延八百年已到苟延残喘的安达卢斯时代,前定已经到了终结之日。
、
1492年,最后一个穆斯林王国——格拉纳达投降了。清真寺顶上的月牙被拆下,换成了天主教的十字架。按照著名的格拉纳达受降条约,交出宫城之后,末代君王波阿卜迪勒将受到优待;所有穆斯林将保持信仰的权利。
在这份条约中,签字的天主教国王信誓旦旦。最重要的一款大致有这些内容:
——国家保证摩尔人国王及其臣民按照自己的法律生活;
——不允许剥夺摩尔人的清真寺、赶走宣礼人。不允许侵犯清真寺的不动产和收入。未经伊斯兰教法家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摩尔人礼拜的清真寺,否则将受到惩罚。
——不允许干扰摩尔人的生活习俗。
——永远不得强迫摩尔人像犹太人一样在衣服上佩戴标志。
——基督徒的肉铺必须远离摩尔人的肉铺,两者的给养不得混合。违反这一切者将受到国王陛下的惩罚。
……
但是,誓言很快就被背弃了。
强迫改宗的第一个浪头,是在格拉纳达掀起的。1499年,红衣主教西斯内罗斯居然不顾格拉纳达当地政府的劝告,命令摩尔人(这个词汇现在还在出现和使用着,比如在菲律宾。它原是西班牙人对阿拉伯穆斯林的称呼,后泛指穆斯林)——放弃伊斯兰教的信仰,改宗天主教。
这个行为,违背了他自己主子、西班牙的天主教两陛下的诺言和条约。格拉纳达郊区摩尔人居住的阿尔巴辛立即发生了暴动。西班牙国王一面镇压暴动,一面发布了不同意主教决定的文告。当然,不过是虚伪的做戏而已。
强制弃教改宗的运动,被推行了。
宗教只是人的形式,百姓的本质是存活。这场在世界史上非常著名的改宗运动究竟达到了怎样的效果,也许永远都不能说清了。“留头不留发”,可能大部分穆斯林还是为了活命,渐渐变成了今日的西班牙人。也可能大部分人都潜伏忍受,安达卢西亚的伊斯兰教成了一种地下的、秘密串联的组织。还有可能上述两者并存——因为他们后来都走了,没有留下供后人观察。他们走了,当他们在一夜或者两三天后抵达茶畹的时候,他们已都是穆斯林,都是受难的摩尔,如此而已,没有谁改宗过——就像没离开西班牙的人,家家都说自己是正牌基督徒,没有谁当过摩尔一样。
改宗天主教以后的摩尔人,被称为摩里斯科(monsco)。这是一个西班牙语词,它的含义是“小摩尔人”。
他们被强迫改宗的过程,不用说,充满了被侵犯、被剥夺、被侮辱的悲剧。压迫使反抗愤而掀起,反抗又被当做借口招致压迫。1566年,对一种文明的判决下达了:摩里斯科人的民族服装被禁止,特别是女性被禁止佩戴面纱。给欧洲以文明开眼的阿拉伯浴室被封闭。不消说,秘密的伊斯兰教仪式更被当做“非法活动”,受到恐怖的镇压。最后,人们白头讲的阿拉伯语,也遭到了禁止。
这是一段不为人提起的黑暗史。它的具体的细处,或者为人熟视无睹,或者被人有意隐瞒,既没有文献野史可供征考,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净化了的尽头有一股森冷,热烈的民族天性,如今噤若寒蝉;只是从后来完全消失了当时的口语,语言呈现着最彻底的卡斯蒂里亚化;只是从今天真的没有不同信仰的存在,辽阔的半岛上每一个角落都矗立着主教堂、而不存在哪怕一户穆斯林家庭——怀疑着寻访的人,才慢慢嗅到了血腥味。事物发展的逻辑,语言、宗教、生性的剧烈变形,刻画出了过程的恐怖。
即便后来有些许资料出土,应当说,秘史还是遮在铁幕背后。
布罗代尔引用过一封信件,这封信是西班牙国王派驻法国的大使写的。他说:摩里斯科人是在暴乱,但这是天主教一方对他们的凶狠骄横导致的。当人们被抢劫其财物,霸占其妻女的时候,他们该怎么选择呢?大使说:一个村庄集体上诉,要求撤换该村神父,因为他无视一切天主教的规矩,把全村的摩里斯科女性都当做泄欲的性奴!
——神甫把全村女性都当作了性奴……这样的例子,超出了腐化苛政的轮廓。通常中世纪的堕落的神父干坏事是很麻烦的;需要许多名义,需要竭力掩饰。而大使信件里描绘的这个神父,却分明是一个闯进女孩小屋的妖怪。他从哪里获得了可以当妖怪山大王的自信?他为什么坚信绝对不会遇到抵抗?资料中的逻辑清楚地摆着:他受到了一种时代的煽动挑唆,他得到的唆使,在催促他去放纵兽性做蛇做蝎!
遭受霹雳天祸、受尽欺凌侮辱的人们非常清楚:不是因为他们偷盗,不是因为他们舞弊,更不是因为他们不交税款或者亵渎了神圣。美好现世突然对他们变成了油锅火狱的原因,没有别的惟有一个——
伊斯兰的信仰,就是他们的原罪。
既然如此抵抗就是合法的;别的尚可以一时忍受,对人心和信仰的如此强暴,只会招致暴力的反击。何况——这一边又是血性最烈的人!
1568年暴动席卷了西班牙南部。次年即1569年,西班牙见势头不好急忙换帅,凶残的奥地利人堂·胡安充任了统帅。他使用残忍的手段,在军事上逐渐夺回了对叛乱百姓的优势。到了1570年,战事大致结束了。
当年就颁布了驱逐全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
布罗代尔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商务,1996,吴模信译,本文略称《地中海史》)中写道:
1570年4月,叛乱分子开始成批
投降。……甚至上一年,即1569年6
月,驱逐行动已经开始。格拉纳达的
3500个摩里斯科人(从10岁到60岁)
已从首都运送到附近的芒什省的首
府。1570年10月28日发布了驱逐全
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11月1日,这
些不幸的人遭到围捕,被捕后排成长
队,带上苦役犯的镣铐,流放到卡斯蒂
利亚。……
大批移民——加利西亚的、阿斯
图里亚斯的或者卡斯蒂利亚的——约
12000个农户,成群结队来到格拉纳达
的已经走得空无一人的村子。与此同
时,从被征服者那里掳获来的战利品
出售给领主、寺院和教会,据说国王从
中获得巨额钱款。……并非所有的摩
里斯科人都离开了不幸的王国,某些
人去而复返,1584年,又得重新驱逐
他们。……
但是,人可能在战争中投降,却很难在精神和情感上被打败。大难临头的摩里斯科人伪装俯首改宗,但他们从来不做弥撒,从不做天主教的忏悔。他们把小孩藏匿起来,以逃避小孩被强迫受洗。他们不接受临终的涂油礼仪式,随处流浪,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抵抗对他们的野蛮同化。
1590年国务会议向国王提出几
项狂热的建议:把摩里斯科人的小孩
同他们的家庭分开,以便把这些孩子
交给领主、神父或负责教育孩子的人;
处决最危险的分子;把在卡斯蒂利亚
安家落户的格拉纳达人驱赶回他们的
老地方,把他们从国家的中心赶走,把
他们从城市赶到农村!……自从5月
5日后人们谈到干脆驱逐他们。西班
牙国王从前对犹太人这样做过,并因
而获得神圣的名声。
于是,大约在百年之后,以一两次无法忍受歧视的摩里斯科的造反为借口,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种族大驱逐发生了——全部改宗的新天主徒,不管被改造得虔诚与否,不管他们是前穆斯林还是前犹太教徒,都必须在限定的时日里,全部从西班牙半岛离开。
这就是史上著名的、西班牙的驱逐摩尔。
1613—1614年,胡安为绘制地图
走遍这个王国。他多次在笔记中记下
荒芜人烟的村庄的凄惨景象:在隆加
尔斯,1000个居民只剩下16人,在米
埃达斯,700个居民只剩下80人,在阿
尔法门,120个居民只剩下3人,在克
兰达,300个居民只剩下100人……
非常拥护这一驱逐行动的瓦伦西
亚大主教在进行驱逐的时刻却问道:
以后什么人为我们做鞋子呢?摩里斯
科地区的封建领主寻思,以后什么人
种我们的地呢?
无法确认的数字说,被驱逐的摩里斯科达八百万人。为驱逐行为辩护的数字则说只有区区三十万人。被逐难民渡海而来,大部分投奔了摩洛哥。大概,在地中海南岸接受难民的蹿洛哥一方的数字,该是比较客观的——三百万人。
这是使人哑然失语的、一种古怪的野蛮。
所以,无论《阿拉伯通史》的作者希提,还是《地中海史》的作者布罗代尔,一直到日本的堀田善卫,都对驱逐行为严加鞭挞。谴责不人道的种族驱逐,已是近代以来欧洲进步知识分子的共识。十六至十七世纪之交在西班牙发生的对一个民族的驱逐,甚至伤害了普遍的人心。堀田在写到被改建成天主教堂的科尔多瓦大清真寺时,厌恶地把在大寺中央增修的华丽教堂称做“瘤子”。厌恶的描写背后,藏着驱逐弱者的行为所招致的广泛厌恶。西班牙将因其种族驱逐的行为,长久地得不到历史良心的宽容——因为,即便人们没有下意识地抱着对穆斯林的同情,他们也抱着对穆斯林文化的美感的同情。
希提的《阿拉伯通史》在结束对辉煌的西班牙穆斯林时代的生动叙述、在一编末尾笔锋触及驱逐事件时,这样严厉地说:
自格拉纳达陷落,到十七世纪二
十年代,约有三百万穆斯林被放逐,或
被处死。西班牙的摩尔人问题,永远
解决了。从而清楚地打破了这样的规
律:阿拉伯文明在哪里扎根,就永远固
定在那里。摩尔人被放逐了;基督教
的西班牙,像月亮一样,暂时发光,但
那是借来的光辉;接着就发生了月食,
西班牙一直在黑暗中摇尾乞怜。
中国的读者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些。考人大学的历史系十年寒窗,但是老师不讲、书上也不写。没有谁听说西班牙曾有过绚丽的穆斯林文明、没听说过以科尔多瓦为代表的安达卢斯地区曾经出现过世界文明的顶峰。当然毋庸赘言,更没听说过八百年之后、创造了这文明的主角居然被驱逐干净。
但是中国人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历史。从对统治者的心理,到他们残暴的方式,在中国一切都似曾相识——尽管江山牢固,但是他们恐惧。他人的美好,民众的尊严,使他们不能安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龌龊基因,是东西一致、国际接轨的。
《地中海史》如下总结:
首先是因为摩里斯科人仍然无法
同化。西班牙采取行动,不是出于种
族仇恨,而是出于文明仇恨和宗教
仇恨。它的这种仇恨的爆炸——驱
赶——是它对自己的软弱无力的供
认,其证明就是摩里斯科人根据具体
情况,在一两个世纪或者三个世纪以
后依然故我。服装、宗教、语言、有回
廊的房屋、摩尔人的浴室等,他们统统
保存下来;他们拒绝西方文化,这是
冲突的核心。……
仇恨的巨浪不能卷走已经永远在
伊比利亚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的一切事
物。这些是:安达卢西亚人的黑眼睛、
数以千计的阿拉伯文地名、几千个已
经进入从前的被征服的种族的词汇中
的词。
——被驱逐的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