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偷吃人家花生”搞臭了,专门跑到红花峪来搞对象的?要不他怎么喜欢桃儿表姐也喜欢杏儿表姐呢?弄得她们两个丢了魂儿似的,恐怕他是在普遍撒网重点捕捞。
村里终于来了电影队,乡里的放映员就在魏明住的村部里倒片子,电影队成不了队,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一个带发电机,一个带放映机,片子铁盒则捆在车后座两边,昨天夜里在别村放映完时已经很晚了,所以现在得倒片子,倒片子就在魏明屋里进行,我和村长的儿子大军有幸可以在魏明屋里提前看到倒着放的《洪湖赤卫队》,大军和我同班同岁,他不敢撵我,咋咋呼呼不让别的小孩进屋,我用眼角鄙视他,大军你个大傻蛋,就知道睡大觉你娘的花生常被偷吃你都不知道。后来又想,大军小时候吃他娘的花生,现在该他爸村长吃了他又不吃却去吃人家的,他娘的闲着也是闲着,二瘸子有得吃了,也就省得他去打别人的主意,我常看见他瞅杏儿表姐的眼神儿都不对。
电影开演了,山峪里回荡起“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的歌声。
我并没有坐到占好的地方,而是挤在了男男女女相拥簇的人堆里。
晚饭时我在二姑家吃水饺,可能是因为我重任在身,二姑特意给我多捞了几个白面水饺。杏儿表姐虽然吃的是粗黑面的,却吃得很快,因为电影要开演了,还是……?二姑和二姑夫都满脸的困惑。杏儿表姐抹抹嘴放下碗,到里屋去梳头,二姑使个眼色要我快吃,我心领神会,随时准备撂下碗筷跟出去。
用不着慌慌攀那高枝儿,二姑用筷子拨弄着水饺说,看着很美,其实是一朵谎花哩,谎花结不下果子哩!
杏儿表姐全当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全当不是说她的事儿,她甩甩辫子,身子一拧就出屋去了,她出门时胳膊下夹着砖块似的一本厚书,我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魏明的《红楼梦》。杏儿表姐夹着书,一往无前充满英雄气概,活像董存瑞夹了炸药包冲去炸雕堡。
男男女女的青年们是不坐座位的,坐了座位他们就不能无拘无束地晃动了,不能晃动就不能软的硬的胡搡瞎碰了,我终于发现了挤在人堆里的杏儿表姐,她把书抱在胸前,多少有了些保护作用,可后边就无法设防了,二瘸子尤其活跃,他专往大闺女们后腚上推搡,这样汹涌澎湃的青春浪潮里谁也不好大声嚷嚷,每个大闺女都在心里全当是魏工作员在后边做工作。这时候起了一点风,春风荡漾嘛,银幕上的赤卫队员们就时而弯腰时而鼓肚,但还是挡不住“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看电影的青年男女们受了感染,你挤我拥也浪呀么浪打浪起来……我突然发现杏儿表姐只用一只手抱书了,再看时,她的另一只手正和另一个人的手抓在一起,顺着那手,我看见了魏明。
电影换片子了,铁丝网里的大电灯泡亮了,他们的手分开了。换片子需要几分钟,坐在场子中间的老人和孩子就活跃起来,老人们往年轻的人堆里巴望儿女,小孩子们开始伸手爪子乱咋呼,年轻的男女们则避了灯光扭着头,眼睛却溜溜的看看和谁挤得近了,瞅瞅刚才是谁出了三只手踢了三条腿了。
电灯熄灭,片子啪啪啪开始转动开演,我注意又有手握住手了。银幕上继续浪呀么浪打浪……坏了,移了眼再看时,已不见了杏儿表姐,也不见了魏明。
弄不好要出事儿,有人身上要着火了。
不知怎么我一下就想起二瘸子吃花生的镜头。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挤出了浪打浪的人群,扎进月色里觉得身子有些飘忽,我绕着场子转了两圈,没见他们的影儿,我在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电影不看去村部吧?
正迟疑间我闻到了雪花膏的扑鼻香味,桃儿表姐拍拍我的肩,悄声说,跟我来。
桃儿表姐带我往村东沟走去,那里是桃树园,白天里桃花一片红艳艳的很好看,夜晚月光下一棵棵桃树却很狰狞,桃儿表姐显然有些害怕,她紧揽着我的肩,小声说他们就在前面。桃儿表姐完全不见了桃之天天的形色,她的身子在我肩上颤抖,我分明感觉到了花生米的颗粒。
我也看清了,魏明正抱着一棵桃树。
魏明和桃树之间是杏儿表姐。杏儿说,可惜了,看不成电影了,这么好的片子。魏明说,有机会看的,去城里的电影院看,环境好,音响好,人也文明,别说吵闹吐痰了,连抽烟的都没有。
他们在月光下凝望着,无语了,继而嘴唇亲到了一块儿。那炸药包似的书落到了地上。杏儿表姐光啃猪头肉,这阵子肯定顾不上去炸雕堡了。
桃儿表姐颤动着嘴唇说,我走了!
表姐,你去哪儿?
我到前边堵他的路去!桃儿表姐说着就走了。
后来我想多亏桃儿表姐坚定不移地走了,才没有看到下边的镜头。下边就换片子了。杏儿表姐从魏明和桃树之间横到了魏明和大地之间。魏明不但吃了花生还耕了花生地。看完片子我内心涌起阵阵酸楚,后又生出许许宽慰,魏明做我的表姐夫也没什么不好。真的,这方圆几百里山峪连山峪,上哪儿能挑出个魏明一样的帅气的文化人呢?
五
我的任务似乎变得简单起来了,主要是因我“一无所获”,我向大人们汇报的当然是“平安无事”,我发誓将自己在东沟桃树林里看的影片烂在肚子里不公映。我爱杏儿表姐,我也喜欢魏工作员。
任务变得简单的另一个原因是桃儿表姐用不着监视了,她几乎是夜不出户了。
桃儿表姐在看书。我细看,那些书并不是从魏明那儿借来的小说,而是考中专的复习材料。桃儿表姐说,俺没闲心看闲书了,俺要参加夏天的中专考试,得抓紧复习哩。
六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杏儿在夜里去村部幽会,我悄悄跟踪,现在不是监视,而是有些站岗放哨的意思了。
我很怕有另外的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月儿瞪在南天上,静静地瞅着山岭沟峪,不理会远远近近的狗咬,也不在乎屋里炕上男女的厮磨。
杏儿从村部门口闪出来,绕了两个胡同口往家走去,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今晚我的任务快要完成了。
眼看杏儿走到村中麦场了,绕过几座草垛,她就要到家了,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是村长,他倒背着两手,很威严地挡住了她。
你这妮子,村长背着两手说,我观察了几个晚上了,你的错误犯大了。你这妮子,本来乡教育组要选一个民办老师,我和你大舅商量着让你当哩,可你的错误犯得这么大……
杏儿在月光下站成了孤立无援的一棵杏树。
你这妮子,村长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抚到杏儿的肩上说,你的错误犯大了,魏工作员是县里派来的国家干部,这事儿捅上去,他的错误也犯大了,弄不好开除公职,还要蹲班房……
你这妮子,村长两只手抚到杏儿的胸上,他一定摸到了珍贵的花生米。
我摸到了一块圆溜溜不大不小的石蛋。
你这妮子,村长把杏儿抱到草垛边上,她就是一棵杏树,任人砍枝扒皮。
你……这……妮……子……草垛在晃动。
杏儿一声不吭,我不知石蛋该往哪扔。
我终于握着仇恨的石蛋来到村长家亮灯的后窗下,我分明听到二瘸子战天斗地的声音,我倒退了两步,瞄准了窗口,使出全身力气把炮弹射了出去,嘭!
七
那年初夏割倒麦子,魏工作员就撤走了。
上了新麦坟,吃到新麦馍的时候,杏儿表姐出嫁了。杏儿嫁给了新任民办老师二瘸子。太阳白花花地烘烤大地了,新郎倌二瘸子也就是我的表姐夫却穿着又蓝又挺的中山装,像春天里魏工作员穿的那样,不同的是他的上衣袋上别着两支钢笔。他一拐一拐地走在村街上,阳光下的影子像狼狗一样撵着他。
到了初秋收麦茬玉米的时候,我接到了县重点中学初中班录取通知书,桃儿表姐也接到了县卫生学校的通知书,她是红花峪第一个考上中专学校吃上国库粮的妮子。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桃儿表姐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当了护士,她终于像她说的那样,从前边堵了魏明的路,他和她进了电影院,又和她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桃儿表姐终于使魏明成了我的表姐夫。
八
二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生活工作在省城。这年杏儿表姐的儿子考上了山东大学,报到后来看我,一打照面吓了我一跳,沂蒙山区那方圆几百里山峪连着山峪,上哪儿能挑出像他一样帅气的小伙呢……就像当年走进山峪的魏明。
九
又是桃花水四处漫流的春天,我回老家为父亲添土上坟。母亲对我数道,村里谁病了,还有谁死了。最后她说到老村长也在前几天死了,患的是舌癌,癌症咋就那么多呢?山峪里作古的人差不多都死在癌症上。是啊,父亲几年前就是毁在胃癌上。
回省城经过县城的时候,我特地去了文化馆看望魏明。
见了面,握手,我说,表姐夫。
叫我老魏吧,我已经不是你的表姐夫了。
他和桃儿表姐离婚好几年了。
他现在一个人过。女儿跟表姐,已去了澳大利亚读书。表姐是县医院的总护士长。
没什么遗憾的,魏明收拾着凌乱的桌子,想给我倒茶水,其实我当年只是你表姐的一个攻克目标;她的目标多了,比如说卫生局长,她马上要当院长了。
我说其实您就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
他说哪里哪里,你都是全国作协的会员了,可我还没在正儿八经的刊物上发表东西,我正想找你帮忙哩,最近写了点……
他手上一乱把茶水洒了一桌子。他从湿漉漉的纸堆里抽出一叠手稿来。
我说,是什么会员和写东西没多大关系……我突然就住了声,我看到他的手稿的名字:桃红杏红。
你看,你看,我再给你倒一杯吧,他说。
榆次后沟村采样考察记
冯骥才
在全国性民间文化普查启动前,我们在为一件事而焦灼。即要找一个古村落进行采样考察,然后编制一本标准化的普查手册。如此超大规模、千头万绪的举动,没有严格的规范就会陷入杂乱无章。但采样选址何处,众口纷纭,无法决断。
突如其来一个电话,让我们决定奔往晋中榆次。来电话的是榆次的书记耿彦波。他由于晴雯补裘般地修复了两个晋商大院——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而为世人所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榆次西北的山坳里发现一座古村落,原汁原味原生态,他说走进那村子好像一不留神掉人时光隧道,进了历史。他还说,他刚从那村子出来,一时情不可遏,便在车上打手机给我。我感觉他的声音冒着兴奋的光。
我们很快组成一个考察小组。包括民俗学家、辽大教授乌丙安,民间文化学者向云驹,中央美院教授乔晓光,山东工艺美院教授潘鲁生,民居摄影家李玉祥,民俗摄像师樊字和谭博等七八个人。这几位不仅是当代一流的民间文化的学者,还是田野调查的高手。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以榆次这个古村落为对象进行考察,做普查提纲。由于这次普查要采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美崛起的新学科“视觉人类学”的理念与方法,来加强我们这次对民间文化的“全记录”,故而这个普查提纲既有文字方面的,还有摄影和摄像方面的。
2002年10月30日我们由各自所在城市前往榆次,当日齐集。转日即乘车奔赴这个名叫后沟村的山村开始工作。
是日,天公作美,日丽风和。车子驶入黄土高原深深的沟壑时,强光晒在完全没有植被的黄土上,如同满眼金子。
农耕的桃源
沿着一条顺由山脚曲曲弯弯流淌下来浅浅而清澈的河水,车子晃晃悠悠地溯源而上。依我的经验,古村落大都保存在权力达不到的地方,比如省界或几省交界的地区。谁料车子离开榆次仅仅二十二公里的地方就停下来。跳下车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世外的天地,一个悄然无声的世界,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氧吧,喘气那么舒服。身在这个天地里,忽然觉得挤眉弄眼、诡计多端的现代社会与我相隔千里。
路左一道石桥,过桥即是山村。路右数丈高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并排着一大一小两座寺庙,像两件古董摆在那里。小庙是关帝庙,已然残垣断壁,瓦顶生草,庙内无像;大庙为观音堂,建筑形制很特殊,几座殿堂给一座高墙围着,墙上有齿状的垛,宛如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只有左右一对钟鼓二楼的高顶和一株古树浓密的树冠超越围墙,挺拔其上,极是诱人。
大致一看,便能看出这两座庙宇占位颇佳。它们守住村口,即进出山村的必经之处,并与山村遥遥相对。待登到观音堂前的土台上朝北一望,整座山村像一轴画垂在眼前。庙门正对山村。无疑,几乎山村处处都可以遥拜庙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观世音。当年建庙选址的用心之苦,可以想见。
然而乌丙安教授却从整座山村的布局解读出八卦的内涵。古村落与当今城市社区最大的不同,是对风水的讲究。古人择地而居,今人争地盖楼。贝聿铭认为风水的本质是“气”,气尚畅而不能阻。我以为风水的真谛是中国人在居住上所追求的与大自然的和谐,即天人合一。对于后沟村来说,首先是这村口,一左一右两座土山(所谓青龙与白虎)围拢上来,形似围抱,身居其中,自会觉得稳妥与安全。而且此处不单避风,避寒,明媚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卧在其中。至于,在这村里阳光是什么感觉,进了村便会奇妙地感受到。
走进观音堂,获益不浅。尽管观音堂内的神像全佚,但幸存在檐板和梁架上彩绘的龙,使我认定此庙由来的深远。我与乔晓光和潘鲁生二位教授讨论这些彩绘的年代。大殿的外檐镶着八块檐板,每板画一龙;或升腾,或盘旋,或游走,或回转,姿态各异;从龙的造型上看,威猛而华贵,我以为年代应在乾隆;虽然历经三百岁,上边的石青石绿和沥粉贴金依然绚烂夺目;而画在殿内梁架上的龙,只用黑墨、铅粉和朱砂三色,却沉静大气,古朴无华;龙的形态雄健而凝重,气势浑然,深具明代气象。
我们在观音堂各处发现的五块石碑,为我的推断做了佐证。其中一块为明代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重修观音堂的碑记,碑文上说此庙“年代替远,不知深浅”。看来,早在四个世纪前这座观音堂就是一座古庙了。虽然我们还没有进入后沟村,却已对它心生敬畏。
我向同来的榆次区委书记耿彦波提出三个要求。一是请省文物局对观音堂主殿建筑的彩绘年代进行认定。二是将这五通碑的碑文拓印下来,交由与我同来的天大文学艺术研究院的助手进行考释。三是对庙院内古柏的年龄做出鉴定。
古村落大多没有村史,在县志上往往连村名也找不到。但由于民间历来有“建村先建庙”一说,庙史往往是村史的见证。而庙中植树大多与建庙同时,古庙常与古树同龄。从这古木一圈圈密密的年轮里是否可以找出庙宇的生日?
带着如此美丽而悠远的猜想,我们过桥跨进这来历非凡的山村。
榆次的后沟村有三个。一在沛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