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跪下。在跪下身那刻,光明还回了头,对同他说话的邻居道:“这真扯不到一起的,我以为那包东西早坏了,没用了。”
这次的丑出得可真大。事后好久光明慢慢琢磨出,陈宝莲的闹也许带有很多虚假的成分,也就是说,陈宝莲一半是真气,真闹,真拚命,另一半却在做戏给别人看,做戏给光明看,给素珍看。地方上好像有这么个风俗,入赘的女婿进门,女家一般都会借故闹一场的。这是给你一个下马威,杀杀你身上的傲气,收收你的野性,让你明白从今以后你的身份,光明想假如没有这丢的鸡屎,肯定会有其他事的。如此看来,村庄那么多人的围观,起哄,并且让他下跪求饶,也都是事件中应有的一部分。从陈宝莲及村人的态度上,传达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他们都在看不起他,以为他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可以随便拿捏、随便欺负的人。光明清楚这其中主要责任在自己。上门招亲原本让人瞧不起,连小三那样的人也瞧不起,不是走投无路,任何一个长了鸡巴的男人大概都不会出此下策。但光明是那种让人瞧不起的人吗?光明很想找个机会向陈宝莲表明,他绝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种人。他是一个高中生,他有文化,他在外面见过世面,自小他的父母也看得他重。本来他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只不过差了那么小小的六分。
然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光明发现自上次一闹,他当真有些怕上了陈宝莲。光明学会了怎样看陈宝莲脸色,怎样讨陈宝莲欢心。陈宝莲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怕,知道他的小心,出出进进一张老脸也就越加拉长得厉害。
3
光明的大弟光荣停学后,下一年小弟光彩也停了学。父母让两兄弟各学了一门手艺,光荣学泥瓦匠,光彩学做油漆。光彩跟着师傅断断续续学了两年,满师后自己也带上两个徒弟一本正经做起师傅来。有段时间光彩带着徒弟出门揽活,来来往往从大扁屋经过,却从没上过一次光明的门。这事让父母听到,母亲把光彩叫到面前结结实实一顿好骂。下次再路过大扁屋时,光彩买了一瓶麦乳精,几种糕点,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徒弟,还真的来见光明了。光明着实激动,跑到厨房同素珍商量,让素珍找陈宝莲要点钱,他好去下村买肉。素珍把手到围裙边擦擦,说这半下午的,下村哪还能买到肉。光明想想也对,这时候卖肉的早该收摊了。光明说我弟从没来过的,要不你同妈讲一声,我们把家里的鸡捉一只杀了?素珍又把手到围裙上擦擦,带着光明去小河边找洗衣的陈宝莲,然后由陈宝莲出面,在长山大爷家借了一只鸡来杀。
光彩在光明这里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离开时,光明把他们送出老远。光彩看看前后无人,忽然把光明拉到一边。光彩说:“哥,这日子你就真打算这么过下去?”
光明一惊,问:“这日子怎么啦?”
光彩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唐突了一点,他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这样的打算,打个比方,和那个老婆子把家分开?”
光彩说:“这样下去真不成个事,我看还是分吧,早点和那个老婆子分开。”
光彩塞了点东西到光明手上,转身赶他的徒弟去了。光明展开手心,,看见是一张十元的钞票。光明又一愣。待要把钱还回,光彩已经走远。看着光彩高高的后影,光明意识到离家这才几年,光彩似乎已长成个大人,怪不得要带上两个徒弟了。
那些天光明就让光彩给的十元钱在身上搁着,没人时还掏出摸上一会。他在认真琢磨光彩那句话的意思。光彩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光彩不过在大扁屋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短短时间到底能看出什么。光明想莫非是他同素珍商量着找陈宝莲要钱买肉,让光彩看去了,或者光彩在周围一带村庄做生意,听别人说下什么了?操你老娘,光明骂一声,再一次窘迫得脸红心急。
光明受了光彩的提醒和点拨,把几年来同陈宝莲的相处仔仔细细盘了一次点,清了一次账。陈宝莲精明能干,理家算得上一把好手,出外干活同样算得上一把好手。不精明,不能干,她一个女人根本无法撑持这个家,带大三个孩子,无法在地方上立足。不过陈宝莲大约太精明,太能干了,与这样的人共一个灶台吃饭,没有非同一般的耐性,也就是说,没有非同一般的懦弱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对光明的勤恳诚实,光明对她各方面的逢迎,陈宝莲不可能不明白,好歹也算一个长了鸡巴的大男人,给你服服帖帖治成这样,任何人看了也会不忍心,会加以同情,加以体谅的。可陈宝莲没那回事,你不听话时她需要你听话,等你听话了,低眉顺眼了,她反过来又越发看不起你,认为你窝囊,活该受人拿捏,受人欺负了。陈宝莲说光明笨手笨脚,不会干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做事没有做事的相。说光明没本事,不能到外面赚钱,只能死守着一个家。她甚至说光明个子矮小,屁股却大,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时一条手臂耷开好像打断了翅膀的呆鸟。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假如哪天弄了点好吃的,陈宝莲会毫不掩饰地声明,这是望来一人吃的,是给望来补身子的。光明不争,笑笑把碗端到一边去。后来他连桌子也很少上,连菜也很少吃了。在用钱上,陈宝莲手头更紧得滴水不漏,家中所有的收入,包括卖粮、卖猪、卖蛋,包括光明、素珍参加村上红白喜事得到的一点工夫钱,都得一分一厘交到她手上。
光彩说得没错,光明得分。否则在这个家庭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是个外人。来了客人想买一斤猪肉,他一辈子得可怜巴巴找别人讨钱,讨钱时还不敢自己出面,得让老婆素珍出面。这样的家早该分了,这样的家竟一直没分,绝对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可光明偏偏一直没分,光明想也没想过分家。直到弟弟光彩来了,光彩一眼把这个家庭最隐秘的部分看穿,明确提出照此下去不成个事,他得分,他这才知道还有分家一说,才知道家还是可以分的。
围绕分家的问题,光明这一纠缠又是整整四五年时间。可惜如此持久而激烈的争斗光明却是放在自个内心里面完成的,光明打的完全是肚皮里的官司,外面的人,包括陈宝莲,包括素珍,一丝一毫也不知晓。分家是大事,分家简直是塌了天的事,叫他如何同陈宝莲开口,同素珍、望来,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人开口。有时当着陈宝莲的面,他也能无缘无故为内心深处所存有的那个心思而羞愧,而狼狈,直至紧张得一身汗湿。
在这个家庭,在整个大扁屋,光明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句心里话的人。素珍是靠不住的。素珍万万靠不住。照实说来,素珍对光明还算不错,不过那也得看什么时候。那得是陈宝莲不在的时候。有时候,光明和素珍合计一个事儿,合计的时候,两个人还真像一对小夫妻,一心一意的小夫妻,可是,只要陈宝莲一插杠子,素珍就立刻从头到尾地变成了母亲的乖女儿。如果陈宝莲与光明为什么事闹气了,产生分歧了,素珍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一边。素珍太胆小,太无主见,说穿了素珍是太怕她的母亲。这么厉害的一个娘偏偏配上这么无用的一个女儿,两人站到一起,总让光明感觉不可思议。不只素珍没用,青珍同样没用。在素珍青珍眼里,娘从来说一不二。娘的话就是圣旨,并且素珍青珍一厢情愿地认为,光明一定也把陈宝莲的话当作圣旨。平日里许多小事让人觉得可笑更可气。那次光明和素珍似乎也在家收捡东西,无意间将床下一瓶煤油打翻了。光明有些发怔,考虑着怎样向陈宝莲交代,素珍边扶起油瓶边夸张地哎嗨一声,说光明看你怎么办,打翻这么多煤油。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丈夫身上。这一刻光明心情很糟。责备素珍也无必要,她是太十白了,怕惯了,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但光明的心情仍然很糟。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你的丈夫吧,不管怎么说,你毕竟不是一个小孩吧。
就是这样一个人,光明如何敢把内心的想法透露给她,如何跟她说他想分家。
有一点光明猜测得总算不错,分家的事最后是由陈宝莲提出的。这个时候青珍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家中又一个好劳力。望来读书没能读出,在高中二年级的头一个学期也回了家。陈宝莲不敢让儿子到田里地里累着,也不愿让他出门学手艺,只成天把他关在房里。望来也乐意呆在房里。望来有自己的事要做。望来仍像小时一样,见人不喜欢说话,不过人的确不笨,不知从几时开始,他把早先那股刁钻劲用到身边一些小发明小创造上,做兀凳,扎条把,编篾篮,用自制的竹篓铁钩到水塘河沟里网泥鳅钓黄鳝,在田头山脚设机关抓黄鼠狼。后来他
又迷上机器,五师自通修起收音机电视机柴油机甚至农用车,村子上那台碾米机一出故障,就得找他帮忙。陈宝莲求爹爹告奶奶,又是请饭又是哭闹,干脆把儿子弄进了碾米房,做起开机子的师傅来,每月有一笔虽小却很固定的收入。而在光明这边,境况却越来越差,这年冬天到山上做木方时光明碰伤了脚,后来素珍又怀上新文。照规定怀第二胎算超生,眼看一笔罚款是跑不了的,陈宝莲不愿搅在一起吃这个哑巴亏,私下同望来一合计便提出了分家。分家是光明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一个心愿,为此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可有朝一日真正需要他把家分开的时候,他反而吓一大跳,感觉一切是那么突然,那么不正常。光明不知道陈宝莲的弯弯肚肠,他还以为陈宝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出他洋相,揭他老底,不由心虚得一个劲直往深处吸冷气。后来看看陈宝莲并非说气话,陈宝莲当真要分,望来和青珍真要分,光明于是陷入另一种慌乱之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陈宝莲他们这是要抛弃他。这一刻光明对自己多年来在大扁屋的生活忽然产生一种恍惚之感,他想也许从一开头自己真的错了,在这个家庭中起支撑作用的绝不是他,而应该是陈宝莲,吃了亏的也是陈宝莲。光明不单没用,光明还是一个缺乏起码自知之明的人,多年来一直受人照顾受人扶持而不自知,反倒以为是自己照顾了别人,养活了别人。陈宝莲他们已经容忍到了极点,现在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不得不把他丢到一边了。
4
分家后的几年是光明最为充实、最为快乐的几年,分家后几年也是光明在大扁屋生活中最为光亮的几年。或许是浑身的力气憋得太久吧,光明和素珍干起活来感觉与往日格外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认真把事做好,把日子过好,不留下笑话给别人说,同时光明还必须证明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很无用,脱离了陈宝莲他们这日子是不是就真过不下去。分家的当年儿子新文出生,第二年光明把自家的以及分在陈宝莲和望来名下的房子一齐拆了,选个好房基做了幢新房。这中间他没有让陈宝莲和望来出一分钱,也没让他们费多少心,从谋划到请工,到拆,到做,由光明一手操持。尽管是拆旧做新,并没有增添多少材料,但毕竟也叫做了一幢新房,争了口气,就算图个吉利开门红吧。再下一年,青珍出嫁,光明和素珍备了份不薄的嫁妆,还给陈宝莲做了件呢子大衣。这可是陈宝莲一辈子也没穿过的好衣裳,光明和素珍心头高兴,想必陈宝莲心头也不会不高兴的。再往后光明着手筹备望来的婚事了,没想就在这关头,望来开始发病了。
望来的病还是老病,是头上的病。望来的病已有好多年没发作,应该说算好了。小时望来看不得旋转的东西,比如磨米的石磨、跑动的车轮之类,有次他站在河边,看到波浪一层一层涌来,竟也身子一软晕到了地面。而今当然不同,而今望来整天守着碾米机房的飞轮也若无其事,直到他病了,一病多日,仍没听他提到什么头晕。望来只说他感冒了,咳嗽,流鼻涕,打喷嚏,鼻孔堵塞得厉害,脑袋也有些发沉。陈宝莲熬了碗红糖生姜水给儿子发汗,陈宝莲还逼着儿子在家躺了一天。望来躺不住,第二天又来到机房。
送望来进医院那天,光明在十几里外的万家湾帮人看窑火。看窑火是光明近两年掌握的一门手艺。他先帮人砍窑柴,递窑砖,守窑棚,在窑上混得久了,就把窑师傅的一套技术偷偷看在眼里。光明毕竟有文化,能琢磨,私下摸索来摸索去,从他手下盘出的砖块又红又硬,敲起来铮铮作响像块钢,比哪个窑师傅烧出的都好,请的人也就渐渐多起来。路近时光明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路远了,或者窑上脱不开身,光明也两天三天回家一次。万家湾不算远,光明早晨出门时,还看见望来蹲在屋檐边刷牙的。半下午他正同两个脱坯的帮工说话,便见长山大爷的小儿子毛鸭推着车子冲进窑棚,告诉他望来病得厉害,望来倒在碾米机房里。望来吃什么吐什么,现在已送到黄田医院了。
两人到达黄田镇时,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医院门口早已聚集着一伙人,是村上的人,长山大爷、长山大爷的大儿子玉常,还有村干部玉兴等等,当然更多的是街头一些围观者。人群旁边还有长山大爷家那辆板车停着,不用说望来就是用这辆车从大扁屋拖出来的。玉常从板车旁边站起身,问毛鸭这么长时间都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光明一听话音,知道不妙。他问望来在哪,望来怎样了。玉常说,望来还不在病房躺着,可是医生要我们尽快转院。
“做什么要转院?”光明哆嗦。
“医生要我们转到县城呐。”长山大爷高声答道。
“不是说等你来,他们连吊针也不给打了。”玉常说。
在医院后面的病房里,光明看到了望来,看到了陈宝莲。望来在打吊针,初初一看也并不见异常,只是脸色难看,呼吸有些急促。陈宝莲的嗓子早哭哑了,嘴巴一个劲抖动,可就是发不出声音,鼻涕眼泪倒忽隆隆首先冒出来。看样子陈宝莲他们是专等着光明过来拿主意的。长山大爷,包括玉常、玉兴他们,都在等光明拿主意。陈宝莲都拿不出主意,长山大爷以及玉常、玉兴他们都拿不出主意,光明又到哪里拿得出主意。但别人等他来拿主意,光明心里还是有点暗暗的喜欢。光明到楼上办公室找医生,恰好医生也来找他。医生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个意思,转院,转到县医院去,并且越快越好,否则引起什么后果,他们不负责任。光明问望来的病是不是很重,医生说:“重不重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小医院设备太差,不然为什么急着要你们转院。”
望来是当天晚上从黄田镇转到县城医院的,用的还是长山大爷那辆板车。动身那刻,陈宝莲忽然对着长山大爷,对着玉兴玉常毛鸭他们下了一个跪,拖腔拖调喊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啊。长山大爷吓一跳,把陈宝莲拉起,他让她别急,别怕,别担心,望来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长山说本来他也应该送望来一道去县城的,只不过年纪太大,近几天身体又不怎么舒服。他吩咐玉兴玉常几人关顾好病人,吩咐陈宝莲和光明尽管一心一意把望来病治好,家里的事一切有他们照应。一路上光明玉常毛鸭几人轮换着拉车,玉兴和陈宝莲在旁边跟着,翻坡过岭时帮着用一把力。望来在县医院住了两天,每天爬起来吃药打针,不吃药不打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