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常好。吴杰豪还是以妻子身体为由谢绝了。
祝安有点不高兴,吴杰豪却突然来电话请他们吃饭。祝安第一次到渔村大宝船吃饭,那是全市最高档的海鲜酒家。每人一盅鲍鱼鱼翅盅,一盅就要两百四十五元,祝安在这里工作六年了,还从来没敢进来过。他踌躇着是不是该他付款买单,因为就是他们三个人。但是,吴杰豪没有让他们买单,上果盘的时候,他非常轻地叫过服务小妹,说,买单。发票给我。
祝安那天回家的时候感慨地说,不知道杰豪是不是真的能报销,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放心,才要发票的吧。起码要九百块呢。肯定能报销。和欢说,但他为什么老不让我们见到他太太呢,我以为今天晚上能见到。可能真是病得很重。祝安说,下次你要主动过问他妻子的情况,女人嘛,好关心的,别像小孩一样,什么事都不管。那个东北野参,下次还是你给她送去。我们欠杰豪家人情太大了。
和欢到底还是没见到吴杰豪的妻子。吴杰豪的妻子大约是在祝安失踪两年后病逝的。但这时间,和欢根本想不到她。
祝安失踪十天后,吴杰豪来了,找到培养园这边。宽慰了一番,也没说更多的话。小心门户。走的时候他说。后来,他会经常打祝安的电话,因为知道祝安的电话,和欢随身带着。他在电话里问问祝安情况、学校情况;也不多话,问了就挂了。春节、端午、中秋,他分别会叫人送些海鲜、粽子、月饼什么的。但是,和欢人工流产的时候,他自己又到了培养园一趟。当时,和欢见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就忍不住泪水。也许她忽然感到,这个城市,最让人想起祝安的,只有祝安的同学、也是他们的恩人吴杰豪了。看她泪水直淌,吴杰豪说,没关系,以后再要吧。
祝安失踪的第一年春节,单位照顾和欢,让她回老家,允许她过了十五再回来;第二年的春节,和欢回去了三天。元宵的那天下午,看到吴杰豪在千竹路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红色鞭炮图案的元宵。正是这一天,他们一起就在小平房里吃了元宵,快吃完的时候,和欢正好一个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和欢告诉他,祝安的手机里有很多短信。
吴杰豪看了一下,有一大排数字,然后是SUBJECT:我火冒三丈啦。吴杰豪说,是邮件提示。吴杰豪指指电脑。
和欢说,是深圳的邮件吗?
吴杰豪说,不知道,要看电脑内容。
和欢把电脑打开了。吴杰豪迟疑地拨弄着鼠标,告诉和欢没有密码是无法进入的。和欢非常执拗,眼神在鼓励和央求什么。吴杰豪说,这样并不能找到祝安。吴杰豪又说,你不要再用祝安的电话卡号了。换上自己的吧。
和欢自己在键盘上乱敲。
吴杰豪说,祝安不可能在深圳或者什么地方。就是他真要离开你,一定会跟你说清楚。他不可能是那样的男人。他母亲不是也不知道吗?
和欢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母亲像同谋。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你胡说什么,吴杰豪说,他要是有外遇,干吗费那么大劲调动你呀?
就是费了那么大的劲!和欢喊了起来,而我才来几天,他就跑了,他才不敢说!
说了你又不会杀了他。他怕什么。
他不好意思。我知道他那种人,把我人生地不熟地丢在这里。他会不安的。前些天还梦到他回来了,满头的白发,流着眼泪叫我原谅他。那个女同学追求他太久了,人家的条件比我好,我只是个环卫工人,没文化……
你想到哪去了?
那你以为他会在哪里?现在这个社会,死了也有尸体啊!去年一年,所有的报纸,我只看寻尸广告!我翻啊翻啊,我天天翻,我把报纸拿到院子里的月亮底下,我捧着报纸对天上说,如果祝安没死,你就不要让我在这里看到他,如果他死了,你就让他出来吧,可是,都没——有——啊——!
和欢失声哭喊起来,那你说他会在哪里?在哪里——?!
和欢把祝安的手机摔了出去。
吴杰豪说不出话来。他把手机捡起来,好一会他说,那你就当他死了吧。
和欢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慌乱了,连忙把她扶着坐下,对不起,我是……,和欢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嗫嚅着,是啊……死一个人……没那么简单的……
九
吴杰豪再来培养园是几个月之后,也就是听了和欢卖淫被警察当街捉到派出所的事之后。这事在环卫部门传得很厉害,园林部门也听到一些。吴杰豪慢慢地也听到了一些和欢轻浮浪荡的传说。那天晚上,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想到办公室看完一份材料才乘出租车过去,而且事先没有打电话。走进小叶桉林时,他甚至想象出小平房里慌忙走出一个男人的情景。但是,还没跨进竹篱笆,就看见一个人从木棉树干后面站了起来。
正是星稀月明,清清朗朗的月光下,和欢穿着黑白条纹的睡衣睡裤非常清晰。她似乎靠躺在旁边那把旧椅子上很久了。没等到吴杰豪走近,她就站了起来。
刚好加班,吴杰豪说,本来也想来看看你。
和欢笑了笑。我没事啊。什么都习惯了。
吴杰豪控制不住眼神,因为老想看后面的屋子。和欢说,你是不是想喝点茶?我去烧。吴杰豪跟了进去,里面当然没有人。吴杰豪突然抓住和欢的手,我不相信你真会被警察弄进去。你不可能是这样的女人!
和欢吓了一大跳。可是,很快就笑了。格格格的,声音非常脆。吴杰豪逼近了一步,声音很轻,但是很狠:不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和欢说,因为我说不出那个男的名字,他当然也说不出我的名字。但是,后来,我都会先问他们的名字。吴杰豪就突然抬手了,和欢以为他要甩她耳光,他却是把和欢手里的电水壶,一把横扫到地。
这之后,吴杰豪很久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了一两个月,吴杰豪又开始打,有时转给她些不知哪里来的泰国米呀、进口樱桃等物品,还有购物券。后来和欢都谢绝了。吴杰豪就有点心灰意冷。再后来两人见面,就是在中山医院的住院部,和欢被司机踢裂了脾脏。
吴杰豪说,告他。
和欢笑嘻嘻的。吴杰豪说,要让这个大老粗赔偿一切损失。我会招呼这件事。
和欢还是笑嘻嘻的。吴杰豪被她那种轻浮的笑脸弄得很不舒服,他本来以为和欢见到他会哭泣,但是,和欢始终笑着,有点无耻。她说,不要!她笑嘻嘻地说,我这种人,活该。
吴杰豪终于把不快明显地放在脸上。他把脸拉长了。这个女人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反感。只是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静默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身后突然响了一声唿哨。吴杰豪非常吃惊地扭过头,病床上的和欢格格格地笑着,她说,我也是大老粗。
这是祝安失踪后一年零十一个月的事。
日子非常快,祝安离家快两年了。
十
吴杰豪突然接到了和欢的电话。这是祝安失踪后两周年零十个月的事。才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吴杰豪就认出是和欢的电话,电话通了,和欢却没有马上说话,吴杰豪说,我听着呢。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梦到祝安了……他身上都是血,他责怪我……吴杰豪能听出和欢像是哭过之后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马上联想到第一次见到和欢的那种温婉的感觉。他说,我在开会。下班的时候,我来看你吧。
和欢说,等你来。
吴杰豪没有叫司机,是自己开车去的。到培养园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大块大朵的灰云,把天压得很低。吴杰豪把车开进黄土路,小心地转过小叶桉林,和欢也许是听到汽车的动静,已经穿过了竹篱笆,过来迎接。下车的时候,吴杰豪看到一份晚报散着放在木棉树下的那张旧躺椅上。
吴杰豪说,要不一起去吃饭,边走边说?
和欢迟疑了一下,说,祝安突然来了。他走以后,我一直睡不好,靠吃药,吃药睡了就是乱七八糟的梦,有时里面有他,也经常没有他,有的好像是回忆的片段,还有一次是又看到我们结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经常头痛……,最近半年来,我的睡眠好了一点,不靠药有时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了,但是,就没有梦了,所以,很久很久都没有梦到祝安了。 .和欢停下来,看了吴杰豪一眼,说,昨天他突然来了,浑身是血。我觉得奇怪,好像他从战场上回来一样。他却说,你怎么搞的,这么久了,都不去看看杰豪一家。我说,我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去的。我一说,他的身子就在雾气中慢慢化掉了。
和欢说得平静,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
用手背轻轻擦了眼泪,和欢说,你老婆身体好了一些吗?吴杰豪还没回答,和欢就往小平房那里走,他就跟着她走进房间。和欢从一个密码箱那样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缎子盒子,比笔盒更长更大,掀开盖子,里面的红绸缎衬着一根老参,最细的参须弯到盒子边,最细的根须只比头发粗一点。
这里可能太潮湿了,我也忘了,都蛀虫了。和欢把参拿起来,果然参体上面和盒底,都是粉状物。祝安一直要感谢你,你老婆身体不好,祝安更是要把它送给你们,可是,祝安走了。昨天梦到祝安后,我半夜就爬下床,把它找出来,没
想到都蛀了。这个,你老婆还能用吗……
吴杰豪说,她已经病逝半年多了。肺癌。
和欢怔住了。
我以为你们单位可能有人会告诉你。吴杰豪把参放回盒子,推上盒盖。走吧,我们去吃饭吧。
树丛深处有个什么鸟,在黑暗中尖声尖气地叫,孤单而任性。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竹篱笆,走向汽车。和欢上车的时候说,我昨天感觉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难受。那个梦也不好,我很怕看到他身上都是……血的样子。前年他走的时候,有一件睡衣,因为有他的味道,没洗,一直没洗,我要留着那个味道,可是,慢慢的味道就不像他的了,我还是没洗。昨晚做噩梦醒来,我把脸埋在那件衣服上,怎么它也变得好像有点血腥味……
吴杰豪看到一颗眼泪从她的脸上慢慢爬了下来。
吴杰豪觉得,和欢主要不是为了东北参的事,而是想排解有关祝安的噩梦。
吃饭的时候,又变成没什么话讲了。
吴杰豪说,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在我妻子被确定肺癌住院的时候,就有人来提亲,越到后来越多来说话的人,有介绍人带着姑娘到我办公室,假装找我有事,然后说媒。提了副局长后,有人做得更露骨,好像是订货。那些姑娘也很主动。我一个都不见,那些人太世故了。人还没死呢!
和欢没有说什么。吴杰豪以为和欢不会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的时候,和欢说,那你现在可以好好挑一个了。
吴杰豪摇头,她们不可能比你好吧。
送和欢到培养园的时候,吴杰豪说,我也下车吧。
和欢下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说,已经很迟了。
我知道。
和欢看了看安静的院子,那只尖声尖气的鸟已经不叫了。和欢忽然笑了。她笑着把手伸进车里,抚摸着吴杰豪的脸和脖子。祝安说过了,我们欠你的人情太大了。来吧。下车吧。
吴杰豪僵直了一下,把她的手拿开,启动了汽车。他以为他调头的时候,可能会听到横起的唿哨。他是从和欢的笑声中推断的。他不愿再回头,一踩油门他将汽车开出了小叶桉林,一口气冲上了千竹大街。
那时候,和欢已经慢慢走到了木棉树下的躺椅边,她坐了下来。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电 话
和欢吗?最新数字!我刚认识一个警察。你知道我们这个城市每年失踪的人有多少吗?一千一百多!
赵侦探啊。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能找回来的数字是多少呢,十分之一!
我也找不动了。你要再想努力,那是凭你的良心做事。还是没钱,也累了。
嘿,什么钱不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晚上可以去你那吗?我有很多新情况。
你说说。
电话里不好说。
不说就别来!
好吧,随便说一个给你听。警察告诉我,有个女的和她老公老是吵架,那天吵完后,她就跑出门去了。老公气头上也不找,不就是回了娘家嘛。连续几天那女的都没回来,老公只好给岳父母家打电话,哇!才发现人丢啦!有人发现了她在桥下的衣服和鞋子。人们都说,早都不知道给水冲到哪里去了。那男的不甘心,连续在下游寻找了一个月,没有。最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早就被人打捞起来了。
不!她和她的相好金蝉脱壳私奔啦!
呸!
还有一个,也是真事。一对夫妻关系不好,男的有一天在上夜班的路上就失踪了。到处找不到。周围的人,包括男的父亲都怀疑女的杀了老公。警察来调查,果真发现那女的有情人,结果,统统关起来,查来查去查了半年。没有结果。那人失踪就是失踪了。反正谁也见不着,警察又没有证据破案。哪知道三年后,抓住了一个杀人狂。杀人狂交待说,他把那个男人杀了扔进了钢水池!红红的钢水池啊,连骨头都化啦!
胡说八道!
哎!是警察说的。呃,真的,我想你。今天晚上,我特别想听听你的笑声。
把我老公找到再说。
找到了,还有我的份吗?!
你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没给我一分调查经费哪。你知道我两趟到深圳花了多少?不说啦,不说啦!
谁知道你去没去!让你给我车票,你一次也没带来。
天地良心啊!车票造假还不容易呀。我们是侦探啊。听说你又雇新侦探了?
少来。你到底还有没有新线索?
我今晚去?
等我电话吧。
十二
在南方,在这里,春天和夏天在人的眼睛里,是没有明显区别的,绿树葱茏,鲜花竞放,每一条大街上绿化带里的三角梅、美蕾花,还有扶桑,都在吐艳。所以,每当洒水车张着水翼逶迤而过时,湿漉漉的街景,在鲜花绿树的摇曳下,真是满地深春。可是,这是夏天了,这的确是个海风明媚的凉爽的夏天的早晨。
这是和欢丈夫失踪的第四个夏天了,过了这个夏天,祝安就失踪了整整四周年了。
祝安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是连续而零碎的小鸟叫声。每次一听,和欢就自然会想到祝安领着她,第一次到培养园的那个清晨。那个无人打扰的清晨,丝缎般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小叶桉、穿过相思树木,星星缕缕地洒了下来,各种小鸟远远近近的叫声,也像阳光一样,穿透绿叶,从他们头上一串串跳落,弯腰一看,竹林那边,白鹭在有淡雾的湖面上飞翔。
小鸟铃声还在啾啾啾啾地持续着。和欢没接。早上的大街行人太多,如果接电话,往往顾此失彼,倾身调整开关和躲避行人动作不好操作。实际上,和欢换班的那个蔫蔫的落榜生,前两天刚刚因为一手去关右角喷水开关,一手持方向盘,结果控制不住,开到了对向车道上去,引发了对向车道上两辆汽车追尾事故。
和欢没有接电话。她就让那电话响着。
电话停了。
电话又响了。
啾啾啾啾,轻轻重重、远远近近的啾啾啾啾声,叫出了一个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