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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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4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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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批邓”了。阅报栏张贴的报纸中,有一份是上海的,有一份是杭州的,有一份是宁波的,大多数文章都离不开“批邓”,这比“文革”初期造反派的大批判更让人反胃。“文革”初期除了我家这样备受欺凌的族群之外,很多人还闹不清这场革命会带来什么结果,边喊口号边观望;这么多年过去,只要略有良知的人都已看清是非曲直,再闹大批判已近似耍泼,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跟随呢? 
  这种忿懑和感叹,在这里只是从心头一闪而过,因为我的心思早已埋落在千年之前。但是有一天,我那一瞥似被冻住,不能不靠近阅报栏细看一番。一个我知道的笔名,“石一歌”,一个多所高校的联合教材编写组,居然也在写批邓文章了。 
  这种文章,无非是拼凑几句鲁迅的话来论述历史不能倒退。从阅报栏上看,现在似乎是全民都在这么做,但我内心还是很不舒服,猜测着那些教师们参与其事的原因。是不得已而奉命,还是有一两个人不甘寂寞?这一两个人是谁呢?金牙齿肯定是,另外还有谁?想了一阵,毫无头绪,也就让山风把种种想头吹走了。 
  我在山路上边走边想,脚下是飘落的树叶,踩上去软而无声。但是有几段山路未被树荫遮盖,飘落的树叶被阳光晒干了,一下脚便发出很响的嚓嚓声,阻断了四周的蝉鸣。 
   
  四 
   
  我在奉化大桥镇潜隐的这座山,叫锦屏山。身体稍好时,我会爬到山顶,山顶有一个亭子,叫“望乡台”,不知有何典故。山径空无一人,无处可问。 
  站在望乡台上我想,奉化倒是一个不断被“望乡”的地方。台湾很多老人,一直把这里当作遥望的对象。不久前,八十九岁的蒋介石先生病逝台湾,灵柩暂歇慈湖,只是因为那里的山水近似奉化老家。此刻奉化异常安静,草树无风,云停雀噤,包括我正悄悄蛰居着的这座老楼,也默然颓然。是啊,我怎么正巧在这个时间蛰居在以蒋介石名字命名的老楼里呢?这些天他的游魂飘然返乡时也许曾一再地在这座老楼里停驻?他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所谓一个时代的结束,那就是组成那个时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彼此之间无论是终身伙伴还是终身敌手,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世界。风云时代终于被岁月本身过滤,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单纯。今天的我,正攀援在思乡老人的单纯里。 
  山下的食堂也尽量不去了,买一些最便宜的干粮充饥。发现半山有一处山溪清洌,散步时总带个杯子到那里喝个够。这是因为,看书一投入,连下山、上山的时间都舍不得了。 
  一天傍晚,听楼下有急促的敲门声,下去一看,见是史洁英大姐和那位本地画家王利华。他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不知会不会波及浙江,这楼太老,万一来了地震难免坍塌,因此要我搬到他们所在的破庙中去住。“当然破庙也不安全,但毕竟只是底层,逃起来方便。” 
  因为完全不知相关情况,所以也没有犹豫的可能,立即听从他们的意见,提了一个网兜去破庙了。白天,还是到老楼看书。老大爷仍然每天来陪我。有一天他还提了一袋家产的水果到破庙来看我,算 
是正式拜访,尽管我们在老楼天天见面。这是已经被我们这一代生疏了的老一辈的礼数。 
  老大爷多次问我:“这么枯燥的书籍,你年纪轻轻怎么钻得进去?” 
  我说:“只要钻进去,里边就不枯燥了。” 
  确实,中国古籍浩如烟海,但只要人得其内,便能发现诸多门径。即使是称作“备要”的书籍,也要懂得区分其中的基元典籍和衍伸学说,然后明白何处专攻,何处精研,何处泛读,何处浏览。以我的经验,寻找区分的界线,便是充满兴趣的一件事,因为基元和衍伸常常混杂,即便区分清楚了,又会发现基元之中还有基元,衍伸之外还有衍伸。这样阅读,一路探询结构,步步都有发现,自身的思维与古代的典籍相与斡旋,事半功倍。 
  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个时期,外面发生了一系列激烈的政治斗争。在周恩来去世、邓小平下台、毛泽东病重的情况下,文化大革命的“大轴子戏”,正以特别怪异和凶险的方式一幕幕展开。所幸我在山间,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哐啷一声,天下一抖,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要告一个段落了。 
  自从我从两个山民口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好像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重要人物去世了,便立即提起网兜离开了那座楼、那座山,为的是急着要看看,全家的命运是否会发生变化。 
  那天走得何其匆忙,下山时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这座留下了我关键“学历”的半山老楼。 
  我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下山、等车、找船,急急地赶回上海。我不知道今后将会遇到的,是更大的灾难,还是别的什么。对全家而言,我已经“失踪”太久。 
  后来才知道,半山老楼是一个终点,又是一个起点。前面,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历史,等着我,等着中国。 
   
  第九章 
   
   隐秘的河湾 
   
  一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 
   
   二 
   
  爸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却有很多朋友来访。他对他们,都很冷淡。这一点,与后来很多小说、戏剧描写的劫后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时,我也依稀听到几句他们之间的对话—— 
  “老余,那次批判会上的发言,是造反派强要我……” 
  “都过去了。这十年你也不容易……” 
  只有祖母还绕在那个问题上转不出来,那天终于问我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刘少奇、邓小平、陈毅、陈丕显的?” 
  爸爸说:“我连一个区长都不认识。” 
  对于这样一类的常识性陷害,整整十年,那么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能原谅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却无法原谅那些朋友。 
  朋友应该知情,知情应该发言,在那么长的时间内说几句平实的公道话并没有太大的风险,而对当事人却是救命绳索。此刻灾难过去,他们现在正合力声讨那几个造反派头目,爸爸则背过脸,为晚年选择了孤独。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祖母在,听到敲门声。迎进来的是一腔安徽口音,两位先生来为我的屈死了十年的叔叔平反。他们高度评价了叔叔,又愤怒批判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希望祖母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加入新长征”。 
  我看了一眼祖母,突然发现,她眼里居然涌动着恰似一个年幼女孩被夺走了手中珍宝的无限委屈。此刻,祖母已经八十四岁。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问:“他第一、第二次自杀后救活,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来人说:“老太太,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没有经验,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们还要摘?”祖母问。 
  “嗯。” 
  “什么时候?” 
  “再过七八年吧,主席说过。” 
  听说七八年后还有文化大革命,祖母算了算我爸爸的年龄,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立即笑着回答她的目光:“放心吧,阿婆,我比爸爸和叔叔都要强硬。” 
  我知道,对于十年蒙冤的爸爸和三度割脉的叔叔,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却想借此对这位真正强硬的尊长作一种保证。我估计她会嘲笑我。 
  没想到她轻轻一笑说:“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凭什么?”我惊喜莫名。 
  “凭你一个人离开上海,在没吃没喝的荒山上住那么久。有一股狠劲。” 
  我笑了,“吃喝还是弄得到,山也不荒。” 
   
   
  三 
   
   就在这个期间,我接到通知,到上海大厦见一位重要人物。他叫车文仪,原是海军政治部的文化部长,“四人帮”倒台后,他随海军最高负责人苏振华接管上海,担任了上海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因此不管就他的老职务还是新职务,大家都叫他车部长。在一场涉及全市的清查运动中执掌指挥大权,他当时在上海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我家当时住在江宁路、海防路口,到上海大厦要搭乘十九路无轨电车,再走一段。 
  出家门见隔壁一位同龄人与我客气地打招呼,这在几个月前还不可能,因为他是工宣队员。 
  居民委员会办的黑板报里,上面有一排“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是用红油漆写的,还在,但底下用粉笔写的两个口号“粉碎四人帮,批判邓小平”,后面那个已被路人用手指头涂花,只能勉强辨认。 
  十九路无轨电车开得很慢。 
  那年月,大家脾气都爆,那么挤的车,难免谁踩了谁,谁撞了谁,于是就互骂。骂的结果总是一样:先由一方恶狠狠地提议到下一站停车时下车打一架,叫“对开”,对方当然高声同意。对于这种决斗,其他乘客都抱着热烈鼓励的态度。如果互骂几句还没有达到这个结果,周围往往一片怂恿:“对开!”“对开!” 
  两个人在车站下车后对打时,车子会停一阵,不是等他们打完上车,那是不可能的,而是让满车期待已久的乘客一饱眼福。 
  只有在发现提议“对开”的对手是瘦老头的时候,这方的态度才会缓和下来,因为代代相传,“路边瘦老不可惹”。当然不是为了尊老,而是害怕瘦老身上极有可能暗藏的功夫。 
  上海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很值得称道,那就是不能在车上“对开”。公开的原因是怕伤及无辜,私下的原因是施展不开手脚。因此,如果有两个年轻人在车上打起来了,全车都瞧不起。这种风气全市普及,使车上显得很安全,不必担心横拳飞掌擦面而过。 
  我当时乘公共汽车最感担心的,是怕车上有窃贼。不是我怕偷,而是怕他们偷了哪个人后整个车子开到公安局,每个乘客被搜身。这会耗费很多时间。 
  这样的事情,当代上海的新市民已经无法想象,但在那时,却是家常便饭。如果车上有一个人突然尖叫一声:“售票员,我的皮夹子没了厂接下来的情景就非常公式化了。 
  “里边有多少钱?”售票员问。 
  “十元!”失主回答。 
  “好,每站不停,开分局广售票员立即作出了决定。他所说的分局就是某个区的公安分局。 
  车上有几十人,在那贫困的年代,大家都觉得这十元人民币是一笔财产,对车子不停站直开公安局毫无异议。这车上,很可能有即将上课的教师,手握大把门票的运动场管理员,急于开刀的医生,但是,没有谁想到要阻止这个行动。 
  如果有一个乘客对此稍露不满,哪怕是说“老娘有病,在家等我”,全车的目光都“唰”地对准他,把他看成是试图逃脱的窃贼嫌疑犯。 
  于是,每个人都要装扮出坦荡从容、满不在乎的表情,到公安局接受搜身。在伸起双手来的时候,还笑容满面。 
   
  所有的人只想着表白自己没有偷,不仅对自己和别人的权利、尊严毫无兴趣,甚至对于真正的窃贼也没有气愤。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夜间,车上几个聪明人就会向售票员提议,把车厢的灯关闭一下,让那位错拿了别人皮夹子的先生有机会把皮夹子扔在地上。这种提议很容易通过,等车灯一闭一开之后,果然有乘客大叫,他脚下有皮夹子。这是提议的先生扔的,大叫的先生扔的,还是别人扔的,谁也不感兴趣。 
  有的只是自我洗刷。 
  这样的事,在十九路无轨电车上经常遇到,因为这路车从宜昌路到提篮桥,都是当时的贫困地区。 
  幸好今天没有遇到,否则,不知拉到普陀分局、静安分局、闸北分局还是虹口分局,赶不上车部长约定的时间了。 
  但是,由于在车上想到了上海人的围观起哄心理和自我洗刷心理,我对正在开始的清查运动担忧起来。 
   
  四 
   
  不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浑身的精力,车部长一见面便称赞我那篇谈鲁迅佚文的论文。我说,原文会更好一点,被人改了。他说,在那种形势下还写学术论文,是一种勇敢。 
  谈话刚开始就被电话一次次打断,后来他干脆把我从会客室拉进办公室,在他接电话的空隙中交谈。一听就知道,电话多数是新任上海市委书记苏振华本人打来的,这天他俩在反复通报着一些正在从北京调入的高层干部的情况。 
  从交谈中得知,他对我在“文革”十年中的经历了如指掌,并备加赞许。是谁告诉他的呢?我好奇地询问,他神秘地说:“我有多头情报。” 
  我首先猜测是海军方面。由于老朋友张攻非的关系,我在灾难中结识了一些海军高级官员,就连后来担任过全国海军参谋长的安立群将军,那年月也总是把吉普车停在我们秘密聚会的老大沽路上的一条陋巷口,与我们一次次讨论着在风声鹤唳的寒冬间的行为选择。而车部长,正是来自海军。当然,“情报”也可能来自我所在学院里的一些高干子弟,也可能出自车部长他们接管上海几个月来的调查。 
  他这天找我,是问我对上海宣传文化系统清查运动的意见。 
  我说:“能不能只搞清查,而不搞运动?”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说:“我大致懂你的意思,但运动看来是免不了的了。” 
  我说:“那就要请您紧紧掌舵,不要放过真凶首恶、重大事件,但必须警惕有人胡乱指控、颠倒轻重。我已看到大量让人担心的迹象。我们国家有一批永恒的运动积极分子。” 
  车部长同意我的意见,动员我担任写作组系统文艺组的清查召集人,由他负责向我所在的学院打招呼。 
  我说我不想担任任何职务。 
  他说,这算什么职务呀,很快就完成了。今后担任什么,我们从长计议。 
  我怕再推下去他会笑我把小差事当作了大职务,就不再吱声。 
  最后握别时他问:“你的名字是笔名吗?” 
  “不,真名。我从来不用笔名写作。” 
  “谁取的?那么有诗意?” 
  “不识字的祖母。” 
   
   五 
   
  不久之后车部长在康平路市委大院内有了自己的住宅,便邀我去做客。他的书房满壁图书,面对小小的草坪,我们坐着喝茶闲聊,他已把我当作朋友。 
  我每次到他家去,都会在他的书架前站立一会儿。那是典型的中国干部藏书。比较堂皇的是马恩 
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再有历年的《人民手册》,这些加在一起,已经占了书架的绝大部分。车部长与其他干部不同,还加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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