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扑哧”一下笑了,“和尚,你别出家了,这么可爱的人出家真是浪费啊。”
和尚轻笑,不再言语,站起身捧着茶踱回里屋。
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雨声好像是种最有效的催眠剂。
下午梅子还在慧谮那里骚扰他的安静的时候,我一个人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像心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觉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梅子还没有回来。我真的很佩服她的执著,明明是不应该惹的人偏要招惹,她已经完全忘了对方是个和尚么?想着起身去拉灯的开关,连拉了几下灯没亮,似乎是坏了。于是摸着手电推门出了房。
外面依旧是风和雨的世界。
探头朝和尚那屋看了看,没有灯光,一时有点疑惑,这怎么回事,停电的话至少也该开个手电或者点支蜡烛吧,这么黑灯瞎火的,两个人……
突然意识到梅子一直都在和尚的屋子里。同在一个屋檐下,黑夜,没灯这……
脑子里一个激灵,没再继续往下想,我匆匆跑了过去。跑近时留了个心眼儿,关掉手电放轻脚步,我一点一点推开门走进客堂里。
客堂里没有人。
想再往里走走,却没那个勇气了。万一梅子不在屋里,万一和尚一个人在里面休息,那我这么贸然闯进去,岂不是给自己找尴尬?琢磨着当下转身想离开,忽然听见隐隐一点声音从里屋房门传了出来。
似哭非哭,轻得蚊子叫似的声音。
梅子的声音。
赶紧回过身朝那里轻轻跑了过去,头朝里微微一探,及至就着夜色模糊的光线看清楚里头的景象,我惊得几乎把手电掉在地上。
黑暗里两具赤裸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和尚那张平时做功打禅的草席上。草席在夜色里是漆黑的,身体在草席上是苍白的。
黑与白的纠缠,在这一片寂静黑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扭曲、缠绕、翻转……偶尔一些细细的声音从梅子的嘴里轻轻溢出。她手臂紧绕着和尚的脖子,和尚的头低垂着,像极度饥渴的人吸取甘露般用力吸着梅子的颈窝和嘴唇。
白天的矜持,白天的羞涩,白天的宝相庄严……
全都不见了,他和她,这会儿在我的眼前就像两尊翻滚在九天极乐的欢喜神。
后来怎么回的房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由始至终,我没有打扰到他们。
一路上除了震惊,总觉得似乎还有着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心里藏着。
酸酸的,涩涩的,在心脏的某一个地方猫爪子般轻轻挠拨,似有若无,却让我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难受。
直到坐在房间的床上,才发觉自己的小腿微微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害怕。
只是因为忽然间发觉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喜欢上了慧谮,和梅子一样。只是不像她那样敢说,也敢做。终于在看到他们纠缠在一起的一刹那才明白,心情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深得看不到底的黑谷。
而也就是从那次之后,我才了解,这世上有一种情绪是除了恐惧之外,同样会让人身体发抖的东西。
只是那时候那样一种青稚的年纪,我还不知道,暗恋而被伤害的一种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酸涩。即使当时纯粹以为,自己只是对那个人有那么一丝好感,那个在我心目里接近佛一般纯净而典雅的男人。
而这个神一般的男人在我眼前露出了他最原始的一面,同我最好的朋友。我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的是什么,是梅子和他的纠缠?是他白天到黑夜后的乍然突兀的转变?是神到人的变换?
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真的不知道……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梅子回来的脚步声。有点拖沓,有点慵懒,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慧谮身上淡淡的檀香。
我于是再也无法控制由此而产生的对她的愤怒。
于是不管她怎么推我,在我耳朵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只闭着眼睛不去理会她,直到她终于放弃,继而有些不太满足地吸了口气,在我边上侧身躺下。
她的身体很烫,也许是纠缠了慧谮身体温度的关系。这让我情绪越发恶劣。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劣情绪这一天晚上折磨了我不知多久。终于最后挡不住身体的疲惫昏昏睡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昏昏沉沉地醒来,睁眼,发现梅子不在我身边。
起先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她又去了慧谮那里,毕竟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多一分一秒的相处都是弥足珍贵的,何况他们本不同于寻常的恋人。于是磨蹭着坐起来,磨蹭着梳洗完,直到实在饿得坐不住,这才慢吞吞走向和尚的屋子。
迎头却正好撞见慧谮朝我这方向过来。
一身藏青色僧衣衬得他一张玉似的干净,几乎让人忘了他昨晚修罗般欲望贲张的样子,那一瞬,仿佛又成为我心里那个不然纤尘的神。
一路过来,带着微微的笑朝我招呼:“早啊,宝珠。”
“早。”下意识回应了他,没有昨天拒绝搭理梅子时的断然。
“你朋友不过来一起用斋?”说着话朝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道:“她不在你这儿?”
话一出口感觉到他怔了怔,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他道:“没有,今天我并没有见到过她。”
吃完了饭又坐在客堂里和慧谮聊了几句,依旧没有看到梅子出现,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是上厕所也用不了那么久,她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思忖着忍不住朝慧谮的房间瞥了几眼,趁他出门拿东西,赶紧起身跑到他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梅子确实不在。
而外面依旧在下着雨,浓厚的山雾整整弥漫了一天两夜,丝毫没有减淡的趋势,按理说她应该不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的,以她除了感情之外万事谨慎的作风和性情来说。
那她究竟跑哪里去了?
直到中午过后,依旧不见梅子出现,我急了。
因昨晚撞到的事情而产生的情绪一下子抛得精光,我在这片被白墙围着的不大空间里到处寻找梅子的踪迹,包括厕所、洗澡的地方以及向外蜿蜒而过的溪流。
可是始终不见梅子的踪影,她就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在昨晚我入睡之后。而她昨晚推我叫我到底想说些什么?突然很想知道,很想很想。
“不如出去找找看吧,这会儿雾比早上好一些了,没准儿可以把你送出去,到那时候还找不到她,让外边的派些人进来搜搜看。”
慧谮的话一说出口,正中我的下怀。
当下穿了他的蓑衣带着他的斗笠,我跟着他一起一路往外头寻了出去。可说是雾比早上淡了,其实在我看,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出门后几步开外就是一团团朦胧的乳白,如果不是和尚对路熟悉很坚定地带着我朝前走,我可能走不多远就得退回去。因为雾里最可怕的在于,一直往前走没关系,但你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慌了,因为你会发觉前前后后都一个样,一色的白茫茫。
于是不知不觉就挨得慧谮很近,而他也嘱咐我拉紧他,以免一不小心走散了,几步远得距离可能就会被这雾给生生分开。
劈头吹过来的雨丝带着慧谮身上冷冷淡淡的檀香,我原本抓着他的蓑衣,后来却发现自己抓着的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结实,微温,我的指尖突然能感觉出昨晚他的双腕缠在梅子身上时的力度。
于是不由自主脸烫了起来,隐隐体内一种莫名的骚动。虽然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和雾气吹灭。
然后惊觉,都什么时候了,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脑子里还能去胡思乱想。
我手一松脚步放慢,慧谮回头看了我一眼。所幸头上带着斗笠,因此没能让他看到我当时难堪的脸色。
又那么走了半晌,依旧没有发现梅子的踪迹。事实上也不可能发现,在这种几步远就什么都辨别不出来的环境。于是慧谮对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走下去,不要说送我到寺庙,他都快没把握能带着我平安回到那个小屋了。
我没有反对。以来觉得我跟着慧谮都走不了太多的路,梅子如果真是跑出来了,她一个人肯定不会走出太远。二来不想拿人命当玩笑,这种鬼地方如果一意孤行地往前再走下去,搞不好人没找到,我们两个也都在这山里头转不出来了。
而更有可能的是,也许等我们回去,梅子她已经坐在慧谮的客堂里笑嘻嘻地等着我们了,然后迫不及待地说着她之前到底跑去了哪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继续旁若无人地用说笑挑逗着那个白天一本正经的年轻和尚。
可事实彻底断了我最后存着的那个侥幸的假设。
梅子没有回来。
空落落的客堂里我之前喝的那杯茶已经没了一丝热气,我解开蓑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忽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别担心,只要不是一个人跑进山里,应该没事。”可能是我的脸色太过明显,慧谮对我道。
忽然想起第一晚住在这里时梅子在那间“浴室”碰到的事,于是抬头问:“慧谮师傅,这地方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点头:“是的。”
“但前天晚上梅子洗澡时,她说感觉有人在偷看她。”
“是么。”听我这么说眉心微微一蹙,“怎么可能。别说是这种雾天,就是平时,这里也很少会有人经过。”
“梅子会不会是被那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突然被他反问,我一时语塞。
虽不能说是因为最后梅子猜测偷窥的人是他,并因此而洋洋得意吧。迟疑了一下,我道:“因为不能肯定,我以为是她神经过敏。”
“这样……”沉吟着解开蓑衣,蓑衣下那件僧衣已经被雨水淋透了,湿漉漉黏在身上,勾勒出他半身轮廓优美的线条。
忽然想起梅子那晚说的话,哎,宝珠,和尚的身材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都得注意了,今晚别回那房间,你就睡在这里。”耳边紧跟着响起他这句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什么??”
“今晚你睡在这里。”他重复了一句,一边用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水。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发烫,“睡这里?”
“对。”说着回头看向我,忽然目光有些异样,他很快将视线转开。
我下意识低头朝自己看了看。
这才发现自己一件衬衣也早就湿透了,贴着皮肤紧吸在身上,透明般的一样。忙用手遮了下,而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出去。
忽然有种小小的失望。
那一瞬间身体本能地做出了保护的反应,可是心里,却是又希望他能像刚才那一刻这么一直地看下去。真是个矛盾而奇怪的念头,正如梅子所说,宝珠,这里算是佛门净地吧,为什么明明是在这样的地方,我脑子里老会生出那种罪恶念头呢?
夜里,慧谮真的把我的被褥移到了他的屋里,自己的移到了客堂,他说让我不要介意他的存在,房间是有门的,反锁就好,他的屋子很安全。
屋子里的供电还没恢复,所以慧谮帮我点了几根蜡烛。
慧谮僧房里的摆设不多,一张席,一排书,几尊青铜小佛以及一只小小的矮柜。平时见了倒没什么特别的,当在烛光下一明一暗,却叫人有种恍若复古般的感觉。
整个房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幽然檀香。很清甜的味道,却又是种极妖娆的味道。就像一个有着最青春面容的荡妇……躺在那张干净冰冷的席子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会这么想,在这样一个安静而简单的陋室里,在青灯古佛的注视下。
也许是因为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空气里,它所弥散出来的不同的气氛。
这么想着,人不知不觉就有点躁动了起来。
屋外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和雨声,身下是那张曾经扭动着两具纠缠在一起身躯的草席。于是,原本躺下最初那让人平静的冰冷,不知怎的变得有些灼灼地烫人。而隔着一扇门,慧谮就在外头的客堂里,不知道是躺还是坐。屋里屋外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见他一下一下呼吸的声音。
于是起身来到门口坐下,我隔着门道:“慧谮,你为什么要出家?”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重新躺回去,还没动,听见外面他淡淡的话音,“为了赎清我的罪孽。”
“罪,什么罪……”
“每个人都有自身所存在的原罪。”
“我觉得有些小小的罪过是不必要那么在意的。”
“也许在你眼里小小的罪,会是在一切的尽头后把你推向地狱的业海。”
“你怕地狱?”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可见,佛也怕。”
“所以你祈求救赎,用这种方法。”
“对。”
“可是我不觉得为求得赎罪而出家是一种对佛虞城的行为。”
“宝珠,你在责问我吗?”
“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其实,罪真可以借着遁入空门而一笔勾销吗?”想换个话题说些别的,因为发觉他被我问得有点不愉快,因为发觉自己实在不像梅子那样可以说些让大家都开心轻松的话去攀谈。
可是话一出口,还是绕了回来。
“不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怎么去赎清?”再问。
他却没再回答。
半晌忽然窸窣一阵轻响,然后我听见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宝珠,我可以进来吗?”
有点突然,我的心因此而一阵乱跳。
正不知该怎样去回答,门口的脚步声离开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轻轻地道:“算了,不用理会我。”
“慧谮,我们说些别的吧……”
“你睡不着?”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常常会失眠,在佛偶尔不在我心里那个位置看守着的时候。”
“为什么?”
“那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够听到些声音。”
“什么声音?”
外面的话音一顿,而我贴近了那扇门。
因为我也想听些什么声音,那个隔着道门,低低的有些沙哑,又带着点魅惑的声音。
然后听见那声音道:“有时候希望是佛的梵音,有时候,希望是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
我清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知道,有时候声音对人来说也会有种无可抗拒的诱惑,虽然其实对方只是毫不知情地娓娓述说。
我把脸贴在了门背上,感觉着那声音未了的余韵透过门板触摸在我脸上的清凉和瘙痒。
心跳再次乱了套,他在外面一点呼吸,一点细微衣角摩擦出沙沙声响,都被门板一点不漏地透进了我的耳膜。屋子里的甜香变得有点浓烈,我有种呼吸不太顺畅的感觉。
“怎么了,宝珠?”然后听见他开口问我,声音近得就好像是在我耳边。
我闭上眼睛,“慧谮,问你个问题好么?”
“什么?”
“你喜不喜欢梅子?”“喜欢。”他说,没有半丝犹豫。
贴在门上的脸收了回来,我朝后退开一点,“是么……”
“在喜欢上你之前。”
我的呼吸一紧。
转身离那扇门更远一些,门开,他进来了,因为我没锁门。
他站在我身后,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申请,只感觉他低头在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法去揣测的表情。
“宝珠……”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蹲下身贴近了我,“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勉强说出话,我在背后似有若无的体温和碰触下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
“愿意帮我……”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身体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帮你什么……”
他抱住了我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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