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进来找什么风景,现在就不提了,说出来只怕两人瞬间剑拔弩张。
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那些时不时淅淅一阵掠过的树梢摆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些别的声音。
细听好像是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一阵没一阵。我拉拉梅子让她仔细听。
可她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死心,硬拉着她的手循着那声音飘来的方向,朝那片被夜色和雨水荡起的雾气笼罩了的小山路上一点点往前走,有好几次梅子想阻止我,可渐渐地她比我走得更快了,因为那铃声随着我们的步子变得清晰起来,她终于也听见了。
直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平房在一片浓密的树丛间,透出几丝突兀的光,我和梅子两个几乎就此瘫坐到地上。
终于找到出路了,不容易啊。
当下兴高采烈奔了过去。近了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座寺庙的裙带建筑。这片小平房是独立的,依山壁砌成,一道不长的墙壁在房子外头圈出个小小的院落,是一座老旧得像是被废弃很久的山林小屋。
屋子前的房檐上挂着些小小的铜片,很破了,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被风一吹发出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就是刚才把我们一路引过来的“铃声”。
很失望,因为这种地方显然是不会住人的,不过总好过一晚上在山里头乱转吧。琢磨着我和梅子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朝那房子走过去,没等走到门口,那扇半掩着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响,从里头走出个人来。
淡青色的僧袍被风吹得飘飘像层薄雾,一路走,挂在胸前那串紫檀木的佛珠一路随着他的步子咔嗒嗒一阵阵轻响。
抬头望见我们,他微微一愣,我们也是,因为他就是我们在素斋堂里见到的那个让人惊艳的年轻和尚。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见到他,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
片刻,和尚先反应了过来,双手合十朝我们施了个礼,“两位,这里是游客止步区。”
“我们迷路了。”我赶紧道。
他朝我看了一眼,眼神干净而安静,那一瞬就像在素斋堂擦身而过时的感觉。不知怎的,人一下子也因此就平静了下来,我继续道:“能给我们指个出去的方向吗,师傅?”
他沉吟了一下:“看样子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这里和寺庙离得相当远。”
“可是我们只是沿着路兜了一圈。”
“什么路?这里有专供游客走的路、专供僧人走的路,还有一些平时不用、到需要时候才开放的路,你们走的是专门开到这里来的那一条。”
“那我们怎么样才能走出去?”
他抬眼朝我们身后看看,“现在走不出去。”
“为什么?”
“天下雨等会儿山里会起雾,这种时候我也走不出去,不要说你们。”
我和梅子听他这么一说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看向身后,果然如和尚所说,我们过来的那条路,虽然这会儿天还有点昏昏的亮,依稀只看见一大团浓雾无声飘落在路的尽头,黑洞似的深深望不见头,而周围的山林也因此变得和来时不一样了,一种陌生的奇怪。
看上去和尚没有夸张,只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也联系不上我们的同学,他们都在山下等着我们呢。”片刻我听见梅子道,“师傅你这里有电话么?”
他摇头。
“那怎么办……”
和尚一阵沉默。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这么安静站了片刻,一转身往屋里走去,他手朝边上指了指,“那里还空出个房间,堆杂物用的,两位不嫌弃可以先将就一晚,明天雾散了我送你们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太妥当,可是除此似乎又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手被梅子一拉,就往和尚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谢你啊,师傅。”然后听见她又道,不知怎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小小的快乐。
抬头朝她看了一眼,不是我的错觉,她嘴角果然是扬着的,意识到我的目光,回头堆我挤挤眼。
房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杂物间,堆满了不用的工具和家具,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收拾的时候我对梅子说,我觉得那和尚似乎不是普济寺里的,从着装上来看。
普济寺的和尚僧衣是黄褐色的,他的淡青,站在山林古屋前就像幅泼墨淡彩的画。我猜他可能是哪家寺院云游来的僧人,因为听口音他也不像是本地人。不过梅子对此倒是并不关心,她更关心的是快点把几乎被箱子盒子等物什占满了大半块面积的床清理干净,然后说要去问和尚借块毯子,一个人就登登地跑和尚的屋子去了,留下我一人对着这个陌生狭窄的地方发呆,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不一会儿,梅子回来了,抱着块毯子和一条薄被,她说那是和尚的。说完把它们小心在床上铺好,然后低头闻了闻,“真香,宝珠,你闻闻,那个小和尚的味道真好闻。”
我被她说得脸都红了。
都说色,其实女人真是一点不逊于男人的,尤其是在只有女人的地方。当只有要好姐妹在一起的时候,谈起男人,可以根本忘记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即使是两个小小的高中生。
不过觊觎和尚总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得不提醒她这一点。虽然这里离寺庙远得很,可是很显然当初它建造的时候是给僧人们用的,到处可以看得到佛教的痕迹,那些雕在窗棂和门板上的像,还有门上虽然模糊但依稀还可以看得清的题字——“清修堂”。
很显然,这地方一定是过去和尚用来闭门清修的。
在这种地方说这些没正经的,有点罪过吧。
梅子倒是不以为然,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一屁股坐上了床,然后倒下身横躺竖躺,在那条充斥着和尚身上淡淡檀香味的毯子里滚来滚去。
被和尚叫去用斋的时候,梅子几乎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斋饭很简单,就是一碗米饭一碟酱豆腐干,和尚说是今天在素斋堂里领的。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去那里领些米面和不容易坏的酱菜豆干以维持这里的生活所需,而和我猜得差不多,他是不久前才云游到这里,打算一个人闭关修行上一段时间的行僧。
和尚的法号叫慧谮。
慧谮不和我们一起用斋,一个人在里屋坐着,我们就在他会客用的小客堂里面对面坐着吃这些简单的粮食。吃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只偶然被梅子问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才会开下口。于是原先对他的身份还存有防备的我也在这样安静肃然的环境里卸了开去,因为和尚一举一动都是做不得假的,他的确是个很严谨很知分寸和礼节的僧人。只是因为年轻,有时候还带着点淡淡的羞涩和矜持,在梅子问到他一些不怎么合适的问题的时候。
梅子问他这里是不是有地方可以洗澡,因为她快被自己那一身重新穿上的湿衣服给折磨得无法忍受了。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慧谮显然也愣了一愣,迟疑半响点点头,然后对我们说,房子另一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屋子可以洗澡,不过只有冷水,而且是要自己去边上的小涧里打的。
梅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她开玩笑地问:“和尚,你天天都吃这样的冷饭冷菜的么?要不要请个帮忙做饭洗衣的尼姑?”
我一听用力踹了她一脚,她憋着气朝着我偷偷一笑。
而慧谮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根本没听到,只听到他在屋子里收拾碗筷丁零当啷的声响,我更希望是他没有听见。
如和尚所说,房子靠左除了一间茅厕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沿走廊往里走一些才能看得到,所以我们进来时都没有留意。房间靠着外面的山涧,涧水就从下面拐弯流过,难怪时间现成的浴室。
“浴室”里有只木桶子,看样子好久没被使用过了,里头全是灰尘和蜘蛛网,我和梅子不得不先把它洗干净。随后梅子先打了水开始洗澡,我坐在门口给她守着门,一边无聊地看着山涧里的溪水被雨冲得哗哗地欢蹦乱跳。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这雨下得更大了,也不知道山下等着我么的同学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到明天雨是不是会停,照目前这样子来看,恐怕有点难,因为它不是爆发性的阵雨,持续不断地这么下着,时而小时而急,这种样子的雨一般最难收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啊——”
我吓得从地上直接跳起来,转身看到梅子裹着借来的僧衣神色慌张地跑出来,一直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颤着声说里头好像有人在偷看。
我赶紧举着手电朝里跑进去。
“浴室”因为很久没人使用,所以是不通电地,里头只有梅子带进去地那支手电搁在地上,扫除木桶周围两三米见方一块光亮。我把它拾起来用两支手电同时对着周围一圈扫射。这房间本不大,除了木桶和一些杂物外没别的,可是说是一目了然。而窗洞离地至少两米半,外头就是山涧,没人能够从外头爬到这上面偷看。何况我就坐在外面,有什么动静,我没理由听不见的。
当下回头看看她,我问:“在哪里看到的?”
她想了想,“刚才洗澡的时候,感觉好像就在手电照不到的那个角落里。”说着朝窗口下的那个角落一指。我把手电光照过去,照出一张长凳的轮廓。
“敏感了吧?”我说。
看到那张长凳,梅子也有点迟疑起来,“大概吧……”
“这种鬼地方跑也跑不出去,谁有那本事跑进来偷看你洗澡,除非是那个和尚。”
“也是……”
跟我出门后梅子彻底从刚才的惊吓里恢复了过来,拉拉我的手,她道:“喂,宝珠,你说会不会真是那个和尚偷看我?”
我瞥了她一眼,“你脸上这是什么表情?”
“如果是和尚的话,那我会后悔刚才跑出来叫你。”
“哦,是吗?”
“你说会不会是他?”
“不会吧。”
“真可惜……”
“色狼。”
夜里,伴着雨声和风声在这古屋的旧床上睡觉。梅子前一刻还在絮叨着慧谮的英俊和儒雅,后一刻鼻息就开始浓重了起来,这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而起我却迟迟睡不着。
也许是这个陌生的环境,也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遭遇。
如果不是分开行动我们俩擅自跑这么远,这会儿应该是舒服地躺在旅馆的床上睡大觉了吧,天知道其他人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万一他们一急打电话告诉我姥姥,或者报警,这回可真叫玩大了,回去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越想越觉得心里焦躁,原本因为同那和尚的接触而平和下来的情绪,因着周围的安静反而又再次翻搅了起来,我辗转难眠。
忽然肩膀被梅子推了推,她爬起床迷迷糊糊问我:“厕所去不去?”
我说不去。
她应了一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套上鞋就出去了。
谁知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就是大号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可她始终没有回来。一下子想起她之前说有人在“浴室”偷看她,我顿时紧张起来。琢磨着可别是真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吧?当下起身拿了手电就要往外跑,门一推,却见她嘴角一抹诡诡的笑,有点飘飘然地回来了。
进门上床,脸上依然笑得春光灿烂。我不解:“笑什么,看到神仙了?”
不问还好,一问她干脆吃吃地傻笑上了。半响见我不再理她,她这才翻了个身转向我,对我道:“差不多。宝珠,猜我看到什么了?”
我摇头。
她凑近我耳朵,“我看到那小和尚在山涧里洗澡……”
我一听抬手“啪”在她头上敲了个栗暴,“你作死了!偷看和尚洗澡!”
“嘘……”一边用力捂住我的嘴,她一边笑得满脸通红,“哎,宝珠,和尚的身材这是好得没话说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用力朝她翻了个白眼,“我没你这么饥不择食。”
“嘁!装。”不理会我的讽刺,她翻了个身背对向我,“说真的,宝珠,我觉得我爱上了这个小和尚了。”
“你有病。”
“真的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你说可咋办?”
“要不要明天我回去,你留下来得了。”
我是这么想来着,怕我爸杀过来。”
“呵,有色心没色胆。”
“哎……”忽然重重一声叹息,她再次把脸转向我,“宝珠,这里算是佛门静地吧?”
“算吧。”
“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地方,我脑子里老会深处那种罪恶念头呢?”
“色女无敌吧……”
“嘿嘿……”
第二天的雨果然没有停,依旧淅沥沥地下着。出门放眼一片浓得像牛奶似的雾,从距离十多米外的地方开始。这种能见度别说是在深山沥,就是在城市笔直的大马路上,也是让人举步为艰的。
“看样子还得再等一天。”出去赚了一圈回来,慧谮对我们说。
“哎,那只好这样了。”嘴上说得无奈,梅子的眼神却是完全相反的一种表情。我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于是我也叹了口气。
我可跟她不一样,我是撒了谎才出来的。一晚上已经够本了,连着再一天不能回去和同学碰头,他们不去报警那才叫怪了,到时候可有我好受。但对此又实在是一筹莫展,这种天根本就没办法出山,有天大的急事也改变不了。
只能认命地继续留下来,和想尽办法同慧谮搭话的梅子呆在那间不大的客堂里。
好在慧谮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焦虑,所以说的话也比昨天多了些,给我们介绍了下这座山的状况,又给我们说了些寺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慧谮课堂里有把断了的戒尺,竹子的,他说这是他刚出家那会儿他的师傅用的。因为他总也习惯不了寺里的规矩,所以师傅常常用这个来训斥他,尺子断了没多久,师傅就圆寂了。至今无论云游到哪里,他总是随身带着这把断掉的戒尺,为的就是在自己偶然不那么守清规的时候,看到它便能时时提醒下自己。
听到这里梅子问他,“和尚,你不守什么清规啊?”
清规两个字故意咬得很重,慧谮却似乎并不懂她重音里的含义,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三句两句,便把话题带了开去。
久了便开始觉得也难怪梅子会那么喜欢他,撇开他和尚这一层身份,他真的是个相当有味道的人。
和班级里那些毛里毛躁的小男生不同,慧谮是温润的,温润得像块玉似的男人,无论他的长相、嗓音,还是性格。于是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和他攀谈的感觉,甚至哪怕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呆着不说话,感觉也是极好的,像夏夜里坐在清凉的藤椅上嗅着栀子花。
见我始终焦虑着,慧谮给我沏了杯茶,对我说,这茶叫有缘茶,我们能够在这里萍水相逢一聚,叫有缘人。
于是梅子又问:“和尚,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一次擦肩而过,你算算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前世究竟回过多少次眸?”
慧谮闻言不语。半响梅子把话题再次引到了这点上,他这才缓缓道:“严格地说,不应该把世人对情的妄自臆测都推诿道佛的话语上来。”
梅子被他说得微微有点尴尬:“和尚,说着玩么,你真无趣。”
他一笑,端着茶,吹着上面打着转的叶末子,“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一次擦肩而过,那么结一次尘缘,前世岂不是要断了回脖子。”
梅子“扑哧”一下笑了,“和尚,你别出家了,这么可爱的人出家真是浪费啊。”
和尚轻笑,不再言语,站起身捧着茶踱回里屋。
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雨声好像是种最有效的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