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没有想过一些属于自然的东西也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你知道吗?”他忽然问我:“原来人的生命是很尴尬的。如果短一点,只有三四十年,那么很容易很可以说出一辈子的事情,如果再长一点,有三四百岁,那么活得足够的长度,就有足够的豁达和宽容来接受和原谅一些很尖锐疼痛的事实。”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飘忽的笑意像是清澈湖水倒映着蓝天上飘过的一朵云。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很久以后我仍能描述出当时他眼睛和嘴角的细节,然而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体。
他此刻笑着看的人并不是我。
他说:“所以,现在的人活着是最尴尬的。生命不长不短,什么事情都还来不及完成就已结束,每次这样想到的时候,世界的虚无感就会劈头盖脸摔过来。人生,比一场梦还不如。一个梦,如果做得好,醒后还剩下怀念。但是如果人做得不好,那就什么都剩不下了。但怎样做人,才算是好的呢?”
“喂。”我断然打断他的臆想和自己心头突然泛滥的忧伤,“回想昨天,还有过度展望明天,让今天从指缝白白溜走,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指了指前面的白布幕:“尽管想不出人生有什么意义,但是存在总是有意义的。因为活着,才能有这样悠闲的午后,才能看到一场不错的电影,才能喝到一杯不错的酒,才能遇到一个不错的谈话对象讲他的故事给你听……不不,人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我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是意义。我能帮助他人,令别人觉得快乐,同样别人也令我感觉快乐,这就是存在意义。”
云希呆呆看着我,忽然笑起来。
我盯着他直看,因为装瞎的谎话已经被揭穿了,现在我也没有顾忌了。云希的五官确实漂亮,但动人的是他的气质。尤其他略带羞涩的笑容,足够让成熟女子母性泛滥。
也许他自己都觉得刚才有点尴尬,才会那样从刚才那强烈的沮丧中像个小孩子一样突然笑起来。那么天真而羞涩,好像刚才他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些幼稚的言论,并且立即被指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笑得那么好看,完全称得上动人心魄。脸颊很瘦,右侧靠近腮帮的地方有浅浅的凹陷,显得轮廓更清秀。
看到这样的笑容,谁能想到他的出身那么苦。我想起他刚才提到那条暗夜的河流,是离“她”的学校很近,而不是他的。他那时有念书吗?
他这样的气质,随便穿套皱麻西装站出来,便是刚自世界一流大学中毕业的优等生,刚在毕业会上作为校方应届代表发言完毕,略带羞涩的迎接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这样一个人。
这时突然有几个男子推开酒吧的门走了进来,看衣着打扮,应是附近小公司的职员来享受午后时光。
他们弄出很大的声响,拉桌椅,坐下,扬声叫啤酒,把这里弄得像唐人街餐馆。
我皱皱眉头。
然后听到他们说:“真有这么蠢的人,居然相信警方的鬼话。千万身家坐火车当诱饵。”
另一人说:“听说他想从政,跟警方合作,打击恐怖分子,不但政府会支持他,群众都会给他加分。”
“那么有钱,犯得着冒险吗?”又一人嘟囔。
“喂,有警方严密保护的,如果这样都出事,本国警方面子往哪里搁。分明是布个陷阱请杀手自投罗网嘛,这是请君入瓮。”另一人说。
“就是说嘛,有这么蠢的杀手吗?”头一人说。
“说不定有哦,五百万的悬赏喔,好过抢银行。不过现在这样又很难讲,火车上面动手,很难走脱。”
“唏,就是长途火车才容易动手,你看火车上面人叠人,动手后往人群一挤,谁认得你是谁。最不济还可以跳车……”
“你以为拍惊险动作片吗?说跳就跳!”
三人争执起来。
我听到“诱饵”两字,眼尾跳了跳,听到“五百万”三个字,立即往云希那边看去。
他的笑始终开放在脸上,察觉到我在看他,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然后他把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拿上来,把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
“顾小姐,我不想伤害你,请你安心坐在这里等待结果。”
他轻轻放在桌面的是一柄乌黑的手枪。
第八章:一朵云的真面目
我的目光粘在那柄手枪上。
乌黑中微微泛着银灰色的光泽,枪柄很弯,枪膛后部有一个突起的零件,是我所接触过的任何枪械都不具备的。
这是一柄我毫不了解的武器。
面前这个人,不能再拿出比这更令我惊讶的东西,也不能再做出比这更令我失望的事情。
我甚至都不要再看他一眼。
云希发现我盯着他的武器看,误会了:“不要想把它抢来用,顾小姐,我知道你受过特殊训练,但这并不是你能够掌握的武器。”
我霍然抬头。
这个人,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和康柏两人。
我们做戏,他在看戏,而且很讽刺的我们并没有察觉他的敷衍。
他淡淡说下去:“这是一柄为左撇子设计的手枪,你惯用的是右手,就算被你抢到,你也不习惯使用。不能一击取我性命,你就会彻底输掉。”
专门为左撇子设计的手枪?!这是说这件武器已经进化到可以适应人体工学?
人体工学是探讨人与环境尺度之间关系的一门学科,是通过对人类自身生理和心理的认识,并将有关的知识应用在有关的设计中,从而使环境适合人类的行为和需求。
每一款可以称得上是人体工学设计的产品,都必须适合人体尺寸、人体作业域需要。本质上就是使工具的使用方式尽量适合人体的自然形态,这样就可以使用工具的人在工作时,身体和精神不需要任何主动适应,从而尽量减少使用工具造成的疲劳。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科学应用到一柄手枪上面?
需要减少杀人造成的疲劳吗?
面前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哪里得到这样一件连我也未有所闻的武器?
沉默了一阵,我问:“康柏上了那班长途列车吗?”
云希点点头:“已经开出了,他应该在上面。”
“不担心吗?你知道他的目的?”
“不,我不介意。”云希的右手,又握住了那杯威士忌。“就算他不出手,甚至进行阻碍,那个人还是会死。”
他说得很笃定,很放心,就像说我已经买了牛排,今天的晚餐已经有着落一样。
我盯着他,一字字吐出来:“你才是出悬赏的人!”
只有主控者才有这样成竹在胸的表情,只有出钱的人,才会比钱更在乎任务的结果。
可是出人意料的,他否认了。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那个人死掉,我没有那么多钱,出不起杀他的代价。我只能贡献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杀他。”
“你有什么力量可以贡献。”我讽刺的说,“就是坐在这里看守我,采取人盯人战术?”
“不错。冻结你是很重要的。”他居然大方的承认了,“而且,除了你以外,我还拖住了两个人。”他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刚才我们从酒店出来的时候,遇到的那对男女,都是人物。他们此刻也在这里吧,就是因为你的缘故,减少了他们的障碍。”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是这样一种人,只要看过一眼,便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忘记。
不仅仅因为长得好,当然他的五官无可挑剔。然而关键的是他的气质。那种冷漠疏离的气质,像是碧空中永远不会停息的一朵白云。正因为距离感,偶尔泄露的一丝羞涩便足以直抵人心。然而,只有到最后你才会发现,云跟你虽然有距离,但是它高高在上,洞悉一切,而且永远不像它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乎。他的深沉,跟形于外的冷淡气质形成鲜明对比,这样跟外表极度矛盾一个人,太特别,任何人意识到这种矛盾时,已不可能忘记他。
过半晌,我笑了:“你恨那个人,然而却理智的甘愿留在这里拖着我们三个,平白失去亲手杀掉他的机会。没错,你很厉害,不过你的恨只有这种程度吗?你其实不敢亲自动手。”
他看着我笑了一笑,漂亮的眼珠好像玻璃球一样,幽幽发亮。然后他说:“你误会了。我只不过希望他死,谁杀的没有关系,我只关心结果。这跟我敢不敢没有关系。”
我死死盯着他。
康文和苏眉一定就在附近,说不定已经潜入了酒吧,在我们看电影,聊鸡尾酒的当儿。
连他都感觉到了,我当然更明白。
他们随时会扑上来,但是现在我坐在一个危险人物对面,离一柄危险的武器很近。
他拿枪的速度有多快?我忽然想,会不会像古龙写的情节,剑光一闪,我已倒地,隔十秒钟才喷出血来?
如果杀手是面前这人,我愿意相信任何猜测都有可能发生。
他太诡异莫测。
“为什么这样恨他呢?他的年纪足以当你的父亲,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他的私生子,他给你一个悲惨的童年,是以现在你来报复他所加诸你身上的冷漠和残酷。”我的分析越来越尖锐,希望可以激怒他。只要他情绪波动,我就有机会。
可是他还是继续微笑。
他很有风度的喝完杯中的酒,放下杯子。
然后他说:“一流的私家侦探,果然有两下子。不然蠢笨得跟普通人一样,交手还有什么乐趣。”
我几乎跳起来:“你真是他儿子?”
想起那个颠三倒四一心想着泡妞的插花班老师,实在难以将他两兄弟联想在一起。
所谓天渊之别,判若云泥,你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云希跟黄慕云是两兄弟!
等,等一下。
为什么两个人的名字里面都有个“云”字?
但我已没有时间深究。
云希,嗯,他姓黄,黄云希的左手动了动,眼睛一花,那柄手枪已经握在手里。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娴熟漂亮。
他将枪头对准我,然后叹气:“你得感谢你的朋友们,要不是因为他们给予的压力,我也不用保持这个姿势对着你三个小时。”
他继续保持笑容,那个完美的笑容就像张面具一样刻在他脸上。
我忽然憎恨他到这个时候还能保持这样的笑容。
而且,他已经觉察到康文和苏眉所施加的压力了。
我很有点生气,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但这个人的感觉为什么总是比我敏锐。难道他就是被训练成为一名杀手的吗?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发觉康文和苏眉的方位。但他已经尽握先机,以一敌三,滴水不漏,步步为营。
嗯,三小时,他漏给我的口风。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对他笑笑:“这个世界上总有不少人会对你好,给你一些中肯的意见,使你走路不用跌跌撞撞,就像你很怀念的那个女生。”
黄云希皱皱眉头,“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继续说下去:“我最记得的一个意见是我的师傅教我的,他跟我说:‘小城,人永远要顺应时势而动,而且要尽己所能争取最大的发展空间。如果你是一块铁砧,你就得忍辱负重;如果你是把铁锤,你就得重锤出击!”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我已经身子一矮,双脚直蹬他的双腿,身体像游鱼一样滑进桌底,避开他的枪口。
他反应迅捷,立即跳起来。我的脚蹬到了他的脚踝,薄薄的鞋底感觉到他踝骨的突起。他的身体在跳起的瞬间很明显失去了平衡。
但他随即顺势在桌面滚动,将桌面的杯子全部扫落在地。
“出来!”他冷酷的命令着:“你在桌底我可以把你打成马蜂窝。”
他的声音像坚冰一样冷和硬。人半蹲在桌面,枪口已经稳稳瞄准我。
绝对是一流杀手的素质。
“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会开枪。”他冷冷的:“我也不会倒数,但是我开枪看心情。”
“好好,我出来了,慢动手。”我乖乖爬出。
“你的重锤出击原来是重腿出击。”他挑挑眉毛。
“伤不到你毫毛。”我微笑,伸手理了理头发。
瞬息之间,我已合身第二度扑了上去。
黄云希挣扎咆哮,终于失去了他的风度,他怒叫:“你以为我真不敢开枪?”
我紧紧攥住他的枪膛,放声长笑:“你试试看啊。枪膛中一旦有异物;爆风就会向枪筒的其他地方扩散;这枪立即就会炸掉。”我藏在手里的真皮零钱包准确塞进枪膛,被我双手死死抵住。
黄云希低声吼叫,伸脚踢我,我还以颜色。
他暴怒,忽然腾出右手狠狠扇我一记耳光。
这一下来得太近太突然,避无可避,我眼前一黑,双耳轰鸣。
但就在这瞬息之间,他左手持枪不稳,被我双手夺去了枪械。
枪一离手,身后有疾风扑过,有人与他打成一团,有人上来扶着我。
“老板,冰!”扶我的苏眉居然想到给我冰敷。
黄云希转眼被邵康文制服,双臂被扣在身后,整个人压蹲在地上,不能直身。
“老板,有没有领带?”康文的要求令人咋舌。
不过事后想想,与其费劲解释需要怎样的绳索来捆人,倒不如直接索要领带。
康文今日着装是休闲作风,是以只能当一回伸手派。
很快两个人都要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手帕包冰紧紧压着我肿胀的脸颊,心里的火却腾腾的直往上冒。
“康柏,康柏在那班该死的车上,我们得马上赶去!”我咬牙:“居然被这家伙拖住我们三个。”冲过去,狠狠往云希大腿上踢了一脚。
“不要虐待俘虏。”苏眉上前拉开我,顺便轻轻的用脚尖点了点那人两腿之间。
看着云希漂亮的眼睛露出愤怒和厌恶的神情,她嘻嘻一笑:“那列车上面到底准备了什么计划?有些什么人参与?嗯,不要让我伤脑筋,我一头疼,就会想踩东西。”
我别转脸:“她的记录是一个钟头踩爆了五斤西红柿,十只茄子,同时还抓碎了八个生鸡蛋。”
第九章:赶上“蓝色子弹”
“我们来研究别的问题。”康文把我拉到一旁,拿出一本漆皮笔记本。
我一见便笑:“黑皮书。”他居然使用这样商务的记事本。
他原本注视我的眼神中有忧虑,现在便是一笑。温暖的笑意如同午后三四点的太阳,丝毫不霸道,却轻描淡写把一切镀成金色。
“还会开玩笑,就是没有事了。”
“有事?有什么事?”我夸张的舒展胳膊,“随时可以担任生死时速的女主角呢。”
“乱来。”康文笑着批评,语气里却是溺爱。
他摊开笔记本,上面画着无数箭头和时间符号。
这是一列名为“蓝色子弹”的特别快车,始发站是G城,终点是H城。
康文的记事本里面是具体的停车站和发车时刻。
清X站 15时45分
福X站 18时50分
东X站 20时15分
终点站 22时18分
“凶手如果要动手的话,应该会选在列车靠站前一段时间,好方便下车逃逸。”康文说。
“这是从中途站发车的时间吧?”我说:“应该在这之前加上5到10分钟。如果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甚至会提前10到20分钟动手。”
“我们还需要考虑,凶手有没有想过制造混乱以图脱身。”
“不可能吧,”我摇摇头:“届时将会封锁车厢,对他并无好处。”
“但是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