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杰姆斯·鲁宾孙举行告别宴后的那天晚上,不巧正是大雨滂沱。
当时日本正值复末秋初,天气变化无常,遇上这样的天气本属无奈,但是厚道的鲁宾孙却深感不安,他对急雨中到来的客人们诚恳地逐一道歉。
鲁宾孙似乎觉得这样的坏天气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或怠慢造成的,他为客人们的衣物被打湿而自责。看着鲁宾孙不知所措的样子,木户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她笑着说:
“这有什么啊!鲁宾孙先生,下雨不能怪你呀!要说责任。应该归于日本的气候,不用往心里去嘛!”
“鲁宾孙夫人!”
原海军少校山本三郎回头望着比鲁宾孙年轻足有十五岁的玛卡丽特·鲁宾孙夫人说:
“今天晚上的客人都是咱们绿丘的住户吧?”
“是的,山本先生。”
玛卡丽特夫人脸上长着一些雀斑,象小姑娘一样讨人喜欢,她微笑着使劲地点了点头,亚麻色的头发摇动着。
看来她也一定在为丈夫过分顾虑天气而感到滑稽。玛卡丽特夫人到日本只有三年,日语还不怎么好,所以刚才山本是用英语问她的。
“玛丽!今天晚上的客人预定有多少啊?”
木户奶奶也用英语问道。
“三十人左右,老奶奶。”
玛卡丽特夫人用日语回答。她说得那么流利,使得周围的客人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啊,那么说差不多都到了吧。”
木户奶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计算着客厅里的人数。
鲁宾孙出生英国的牛津,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曾在小傅的高商数授英语。其间由于局势恶化,日本排斥英语运动激烈,鲁宾孙便回到了伦敦。回到伦敦后,鲁宾孙感到无聊,就去了澳大利亚,似乎在墨尔本的一所大学里当助教。战争结束后,他受这所大学的派遣,又来到了日本。
鲁宾孙研究的科目是日本的政治史,重点是明治维新后的政治史和政治学。
当然,澳大利亚的大学按时寄钱给他,但看来仅靠这些钱难以维持生计,于是鲁宾孙便在日本的私立大学兼教英语,同时还在自己家个别教授。他有时还给本国和澳大利亚的报纸、杂志写稿,但似乎被采用的并不多。
鲁宾孙处于这样的经济状态,所以他身上没有那种白人的优越感,反倒可以看出他对日本人很谦逊,这正是绿丘的居民们对他抱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在身材高大的洋人中间,他算是小个,但他长得结结实实,可以划入日本人中那种胖瘦相当的中等身材之类。这一点,也使得日本人感到容易和他接近。
鲁宾孙三年前回伦敦时,和玛卡丽特结了婚,兼作新婚旅行,他又来到了日本,并在绿丘租了房子。
玛卡丽特刚到日本时,对日语一窍不通。但她对日本的茶道、花道怀有兴趣,似乎在英国时就已有所闻。她一住进绿丘,就请人引见作了木户奶奶的弟子,并说愿教授木户奶奶的门徒们的英语,以此作为学习茶道、花道的学费。鲁宾孙夫妇目前尚无子女。
鲁宾孙本来想在日本住的更久,但不知为什么,澳大利亚方面突然停止了给他寄钱。对此,鲁宾孙大为惊慌,尽管他去信几经商讨,但结果却不得不使他断念,他已经无法在日本住下去了。
对鲁宾孙将回国;他的朋友们也深感唐突。因为大家喜欢这对夫妇,所以都为骤然别离感到遗憾,分别寄来了饯行的钱、物。
今天晚上的告别宴会是鲁宾孙夫妇对大家的答谢。
当然,鲁宾孙小若火柴盒的房子莫要说三十人,就是十个人怕也难以容得下。好在附近的一位美国富商豪爽地答应将自己的房子和三名女仆借他用一个晚上。
这所房子的原主人为M氏。 他战前曾在绿丘建立摄影所,到战后被轰走之前,一直当经理。因为房子建于他的极盛时期,所以相当豪华。
据说鲁宾孙要先回一趟墨尔本,到那把话说明,然后回自己的国家。鲁宾孙回到英国后,必须立即寻找职业,但无论是鲁宾孙,还是玛卡丽特的脸上,都看不出忧虑,可能在英国找工作不象在日本这样难。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房间的各处都摆着烤面包,喝酒的人自己到厨房里去,那里有可供选择的酒。女宾们自有女性的爱好,她们用软冰糕、鲜柠檬汁滋润着喉咙。
这个宴会介于鸡尾酒会和茶会之间,与其说是借题喝酒,倒小如说是相互交谈的聚会。
除鲁宾孙夫妇之外,还有五名外国人,其余都是日本人。宴会上,没有那种郑重其事的致词和装腔作势的道别。
二
“哦?……”
坐在屋角的金田一耕助似乎被遗忘了,一个人默默地吸着烟。突然。他皱起眉头,逐个审视着客厅里人们的脸。
宴会开始以来,气氛一直很融洽,可是突然间似乎掺进什么抵抗物,空气下子紧张起来。当金田一耕助觉察到原因在于刚到场的年轻妇女身上时,他便饶有兴趣地注视起她了。
这位妇女站在客厅门口,迅速地扫了一眼烟雾弥漫的房间,接着又以略显不自然的微笑,向客厅里的这位、那位道着寒喧。正在这时,不知是谁告诉了鲁宾孙夫妇,他们急忙上前迎接。
“唤!藤本夫人……”
鲁宾孙来到客厅门口,无意中随口说道。突然,他发现自己走定了嘴,于是又赶忙更正
“不。对不起!河崎小姐,您在这样的雨中光临,太欢迎了。”
“你们将要回国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说着,这位妇女和鲁宾孙握手:
“今天接到夫人的信大吃一惊,这也太突然了!鲁宾孙夫人。”
她把美丽的眼睛转向玛卡丽特夫人:
“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呀?你看我,简直慌乱极了。”
她又是英语又是日语地说道。
“信……?”
鲁宾孙夫人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但马上就在她那天真的微笑中揉碎了:
“对不起了!”
接着,鲁宾孙夫人也半英语、半日语地告诉这位妇女。似乎解释她最近太忙了。她拉着这位妇女的手,边说边来到客厅里面。
绿丘最新的居民金田一耕助不认识这位妇女,但看来她在这条街上是很受欢迎的人物。一时间紧张起来的空气又归舒缓,人们纷纷向这位妇女打着招呼。
这位妇女十分机灵地应答着,最后,她加入到木户奶奶这一帮。这位妇女看年龄三十岁左右,名字似乎叫河崎泰子。她身姿苗条优美,苍白的脸与黑色的礼服正好互成对照。
当金田一耕助最初看见她带着拘谨的表情站在客厅门口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美得象个妖女。而且似乎在这妖女身上嗅到了悲剧的气昧。
尽管如此,金田一耕助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空气紧张的原因,难道这位妇女的到来与宴会的气氛有什么冲突不成?
鲁宾孙开始时叫这位妇女为藤本夫人,后来又急忙更正为河崎小姐。这说明这位妇女可能作过姓藤本的人的妻子,离婚后义恢复了父姓。
还有一点使金田一耕助不解。就是当河崎泰子说“今天接到夫人的信,大吃一惊”时,玛卡丽特夫人脸上轻轻掠过的一丝疑惑。
那里面究竟包含着什么?
“河崎小姐,听说你眼下住在大森的公寓里,条件怎么样啊?”
原海军少校山本三郎问道。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加入到了木户奶奶这帮人中。
对山本三郎,金田一耕助很了解。
山本三郎大概因为长期在英国驻在,英语非常好。战前他在绿丘就有房子,战争结束后,他一直在自己家里教授英语。因为他教得耐心细致,跟他学的人很多。在靠教英语维持生活的同时,他还画画。当海军时,作为兴趣,他就喜欢绘画,战争结束后,他专心致志,苦学苦练,最近竟渐渐地在画坛上显露出头角。他很有英国派的修养,是当今时髦的风流男子。
“唉!先生,说起来真让人为难,周围乱七八糟的,总是难以安顿。终归是难以找到象绿丘这样的好地方啊!”
河崎泰子说话时,总爱微顿她那长得很长的脖子。这一点又使金田一耕助感到她象妖女一样迷人。
“那么搬回这里怎么样?”
山本亲切地建议说。
“咯咯……可是,这多可笑啊!”
“这有什么可笑的!”
中井夫人插嘴说。她是某公司重要人物的夫人,在绿丘是有名的热心肠。她的脸胖得圆圆的,双下颚福态态地鼓了出来。
“我想你是不该客气的。”
“这并不是什么客气,可是……”
“既然如此,就毫无理由放弃自己中意的绿丘的居住权,新宪法承认我们居住自由嘛!别那么软弱,你呀……”
“晗哈哈,这事情可不好解决了。”
山本稳沉地笑着说,他面貌温和,一笑,嘴角就聚起皱纹。
“木户奶奶,耽误您一会儿。”
看来中井夫人想一举解决问题,她硬是把用英语同外国人讲话的木户奶奶叫了过来。
“泰子想搬回绿丘来住,您那不是有闲屋子吗,让泰子住在您那儿吧!”
“啊!是吗?我那里方便得很,哪天过来都行……倒是泰子一来,我就更有依靠了。”
被大家称作木户奶奶的老夫人名叫郁子,是位理学博士的遗婿。她看上去已年近七旬,但腰板挺直,略显清瘦的身体,非常硬朗。
木户博士死于战争期间,曾给这位遗孀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但是作为战后的没落派,现在说起来也只有房产和有时得到的一点亡夫著作的版费。大儿子死于战争,儿媳妇另嫁他人,现在木户奶奶和二儿子夫妇以及大儿子、二儿子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
因为光靠二儿子的工资不能充足地生活,木户奶奶便开始教授茶道、花道,并有了不少得意门生。最近,在别人的动员下,木户奶奶又半为消遣、半为赚钱地开始制作装饰用的偶人。在绿丘的夫人中间,木户奶奶是位中心人物,她那宽敞的家,伊然成了妇女们的俱乐部。
“看,木户奶奶也应承了,那就搬过来吧!不用顾虑这顾虑那的。”
“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顾虑……”
泰子鼻梁上聚起皱纹,她无力地微笑着:
“可是,中井夫人……”
正当泰子低声想说什么时,女仆领着三名男女客人出现在客厅门口。
“藤本哲也先生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井出清一先生来到!”
一瞬间,客厅里的空气又紧张起来,金田一耕助探索似地把头转向泰子。
河崎泰子正默默地注视着吹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妖精般苍白色的脸变得阴沉起来……
三
刚才被报告来的三人并没觉察到客厅中紧张的空气,也没有觉察到河崎泰子这个人的存在。
“鲁宾孙先生!夫人!来晚了,真对不起。我们正要起身时,这位先生到我们家去了。”
藤本哲也握着鲁宾孙的手,说: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作曲家井出清一先生,多美子的老朋友……因为不能让人家吃闭门羹,所以就把他拉来了。方便吧?”
看起来藤本哲也已经喝得相当醉了,他爽朗、精神、情绪非常好。
“啊,这可太欢迎了。”
鲁宾孙笑眯眯地握着井出清一的手:
“这是我爱人,玛卡丽特。”
接着鲁宾孙又把刚才藤本的话翻译给可爱的妻子听。
“夫人,不速之客冒昧打扰,给您添麻烦了吧?!”
当丈夫翻译完之后,玛卡丽特用日语说:
“没关系。”
接着又用英语补充说,对他的光临感到非常高兴。
趁丈夫向鲁宾孙夫妇介绍朋友的工夫,多美子环视客厅,并向认识的人寒喧。但是,当她的视线碰到站在对面窗户旁边的河崎泰子时,简直象被什么击中了似的,竟趔趔趄趄地问后退了好几步。
客厅里的人们一定在等待着这么一瞬,好奇心和抑制不住的紧张使地他们睁大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一对女人。沉闷的空气弥漫整个客厅,使得人们几乎透不过气来。
河崎泰子脸上浮起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向多美子和呆立在多美子身旁的藤本点头致意。
就在这一瞬间,趔趄后退的多美子已经站稳,刚才那失去血色变得苍白的脸上似乎驰过一道闪电,一下子浮起红光,眼睛闪动起异样的光芒。那目光大胆、无畏,看上去犹如野兽的眼睛。对于泰子那踌躇不定的致意,多美子傲然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就不屑一顾似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但是,当她发现身边的鲁宾孙夫妇脸上流露山为难的神色时,就又恢复了她那娇媚的微笑:
“夫人,今晚蒙您招待,非常感谢。想到我们即将分别,心里实在难过。”
当鲁宾孙把多美子的话传达给玛卡丽特时,她又通过丈夫向多美子表示感谢,并说他们一定会再来日本,那时请继续给予关照。
“真的,鲁宾孙先生,可一定再回来啊!我们有缘成为邻居,还没处够就突然分开,真让人感到恋恋不舍。”
这时,一个穿着鲜艳的夏威夷衬衫的小个子日本人醉醺醺地东摇西晃地走到多美子眼前:
“夫人!夫人!”
醉汉往多美子的脸上喷着酒气:
“喂!这种老掉牙的话适可而止吧,快到这边来,大家都在等你呢。”
“哎呀!是安永先生啊!”
多美子笑着推脱,但对方却不容分说,扯起多美子的手,把她拉进一伙外国人中间。看来多美子在外国人当中很受欢迎。
拉多美子的人,金田一耕助也很熟悉。金田一耕助年轻时,曾在美国西部流浪了三年,那时他曾得到这个人的帮助,此人名叫杰克·安永,曾在好莱坞电影里演过日本厨师等角色。
后来,当日本电影事业篷勃发展时,安永被日本某电影制片厂聘请回国当了导演。那一段,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得意的时期了。
然而,作为日本导演,他却显而易见地不合格。因为他五、六岁时去美国后,就再没回来过,看来缺乏日本人的灵感。虽然他精通机械技术,但指导演技,却洋味十足,所以拍了一、二部片子后,便默默无闻了。
金田一耕助回来早于安永,当安永回国时,金田一耕助曾经去祝贺过他的飞黄腾达。自那一见之后,两人再没接触过,互相间连音信往来也没有。可是,当不久前金田一耕助移居绿丘之后,却发现杰克。安永住在这里。杰克住在今晚出借客厅的富商家原来的的车库里,车库的门上钉着用油漆写的木牌,上面是:
JackYasunaga
金田一耕助不知道安永现在做什么,因为他没问,杰克也没说,但似乎是一种为外国人临时干杂活的职业。
总之,安永没有妻儿,行踪不定,这与金田一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不知为什么,安永却有一种令人莫名其妙的感觉。把金田一介绍给鲁宾孙夫妇的也是安永。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安永已经头染白霜,但却穿着鲜红的夏威夷衬衫。此刻,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地大声喊着,那醉汉特有的尖锐叫声把客厅里所有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你不要象个猫似地躲在角落里,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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