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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文华殿外的台阶,秦堪身后又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
“秦千户请留步。”
秦堪只好停步扭头,他已听出这人是谁了,刚才在殿里的时候,他那玩味的目光便令秦堪感到有些心虚,那道目光清澈且睿智,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阴谋迷雾。
李东阳踩着不急不徐的步子,走到秦堪面前,面带微笑习惯性地一捋胡子,结果手又落了空,那把飘逸的美髯像冬天枯黄凋零的草地,稀稀拉拉不成样子了。
李东阳的面孔心疼地抽搐了一下。
秦堪颇为心虚,那把零落的胡子跟他有着直接关系。
恭敬地躬身施礼,秦堪道:“见过李大学士。”
李东阳看着秦堪,微微一笑,打量了秦堪几眼,和蔼地笑道:“免礼,昨晚秦千户率百余众独当千余番子,以寡敌众果真了得。”
“大学士谬赞了,事发情急,关乎性命,秦某不得不豁命而为。”
李东阳爽朗一笑,道:“老夫并非谬赞,秦千户少年英雄,未来前程不可限量,老夫这双招子不会看错的。”
秦堪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李东阳可是内阁阁老,怎会对他如此客气,而且一口一声夸赞,目光中居然透出对他十分欣赏的意味,大家根本不太熟好不好,他什么意思?
“秦某惭愧……真的很惭愧。”秦堪鼻尖微微冒汗,一半是疑惑,一半是为了李东阳那把寥落的胡子。
李东阳哈哈一笑:“老夫赞你少年英雄,并非指你昨晚力当东厂番子一事,而是欣赏你少年心性竟难得有这等心机城府,算计得厂卫两边团团转,老夫这把年纪也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
秦堪悚然一惊,全身没来由地冒出一层白毛汗,目光有些惊恐地看着李东阳。
“莫要如此看着老夫,老夫并不傻,区区借刀杀人之计瞒不过我……”李东阳笑着摆了摆手,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后,李东阳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哀怨:“……只是秦千户啊,你算计厂卫便罢了,老夫并未开罪你,你为何烧老夫的房子?看看你把我这把胡须烧得……唉!”
秦堪冷汗刷刷的流,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绝对不能小看古代人,更不能小看以善谋著于朝廷的李东阳!老家伙久经江湖风浪,心计谋略比秦堪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正如他所说,区区借刀杀人之计,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至少在这位老奸巨滑的李阁老面前,秦堪就找不到任何穿越者的优越感。
深吸了口气,秦堪酝酿着情绪,眼圈渐渐泛了红。
“大学士国之重器,朝廷阁老,为何冤枉秦某区区一介武官?秦某之冤,委实……”
秦堪欲言又止,照例四十五度仰天,悲怆地叹了口气,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郁愤之情,溢于言表。
李东阳也不打断,笑眯眯的任由秦堪飙着演技,直到秦堪演完收工,李东阳这才赞许地点点头,深深感慨道:“……人才啊!”
很好,不出所料,老家伙果然不信。
第一百零二章 贤妻主内
秦堪发觉自己又错了。
他不该在李东阳面前玩那点小花样,老江湖什么没见过?这样的演技对李东阳来说,大约停留在非常生涩的程度,跟他装糊涂骗同情什么的,只能自取其辱,等同于孔夫子面前卖文章,关公面前耍大刀。
跟明白人说话得有个明白的态度,秦堪很理智地收功,脸上已浮出苦笑:“李大学士的目光当真犀利无比,秦某佩服。”
李东阳戏谑般笑道:“承认了?”
秦堪尴尬道:“再不承认未免太不上道了,我错了,不该在当朝阁老面前玩弄花样。”
李东阳板着脸道:“你确实错了,但不是错在玩弄花样。”
秦堪立马明白了:“对,我错在不该烧阁老家的房子。”
李东阳这才点点头:“房子烧了,你打算怎么办?”
秦堪长长一揖,道:“给阁老赔礼道歉。”
“然后呢?”
“然后东厂会赔偿您所有的损失,您可以顺便向东厂要求巨额的精神损失费。”
李东阳一楞,被这人无耻的嘴脸气笑了,蛮横狠毒的锦衣卫出了这么一号风度翩翩的无耻之人,莫非锦衣卫近年有转型风格的打算?
“秦千户是读书人出身?”李东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秦堪。
“对,原本是秀才的,后来被革了功名,在牟帅盛情邀请之下入了锦衣卫。”
“为何被革了功名?”
秦堪嘴角抽搐了一下:“……打架。”
——而且把知府公子打得吐血。
李东阳若有所思:“当初崇明岛抗倭,记得也是你一马当先?”
秦堪有点尴尬了,明明是读书人出身,干的却全是动拳脚的事,他觉得自己给读书人脸上抹了黑。
李东阳大概不这么认为,他满脸遗憾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再次重复道:“……人才啊!应该当文官的。”
说完便走了。
秦堪楞在文华殿的玉石台阶下,反复咀嚼着李东阳这句话的意思。
说他是人才他不反对,毕竟这是事实,可为何说他应该当文官呢?
回想李东阳刚才那惋惜的眼神,秦堪渐渐品出味道了。
据说大明文官的特色是喜欢打架斗殴,说不过便直接拳脚招呼,李东阳的意思该不会觉得他秦堪如果当了文官,可以增加打架时的有生战斗力?
此老头儿绝非善类,以后要小心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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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丁顺一干老部下离承天门老远等着秦堪,见他出来,人人脸上露出喜色,看来昨晚之事皇上并未怪罪秦千户,大伙儿打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内城千户所里,丁顺这些南京跟来的老部下的命运跟秦堪可谓休戚相关,秦堪好,他们才好,秦堪若栽了跟头,他们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所以秦堪毫发无伤地从宫里出来,丁顺他们的喜悦委实发自内心,不掺一丝虚假。
“上意嘉勉”,这是弘治帝对昨晚锦衣卫的表现下的结论,也就是说,杜嫣丁顺他们扮成番子到处放火栽赃的行为彻底瞒过了皇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秦堪和丁顺会意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大伙儿簇拥着秦堪,欢天喜地回了千户所。
千户所支离破碎的门外,九名百户一个不少的到齐了,除了昨夜增援秦堪的两三个百户外,其余的几人脸上带着赧然之色。
秦堪并不怪他们,毕竟他上任千户时日太短,没来得及跟属下结好关系便遇到这么一档子事,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遇到危难时你不能指望一个陌生人能帮多大的忙。将心比心,秦堪在前世也没敢扶过倒地的老人。
昨晚一役,千户所的房子已被番子们烧得干干净净,只残留了一堆仍旧冒着青烟的废墟,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焦味,地上不时能见到一团团已化为暗红色的血渍,昨夜厂卫之间的恶斗痕迹历历在目,触目惊心。《|Zei8。Com电子书》
众锦衣卫相顾恻然,静默不语。
秦堪笑道:“不必垂头丧气,陛下已下旨,咱们千户所的所有损失由东厂赔偿,这房子呀,他们怎么烧的就必须怎么给我盖上,而且要盖得又大又漂亮。”
这番话终于令在场的锦衣卫们振奋了精神,于是首次露出了胜利者应该具有的笑容。
厂卫争斗由来已久,然而像昨晚那般打到最后,不但将东厂番子们揍得哭爹喊娘,事后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赔偿损失,这记耳光打得太响亮,太有手感了。
其中内幕大家不甚了了,但对于这个结果,大家却非常欣喜。
这便够了,求的无非是个结果而已,过程已不重要。
…………
…………
杜嫣和两个小萝莉被送回了客栈,丁顺担心东厂报复,特意安排了不少手下弟兄轮班守住院子四周。
丁顺的担心有点多余,锦衣卫这次狠狠教训了东厂番子,东厂的嚣张气焰受到了沉重打击,陛下更下旨杖毙了一名替死鬼档头,如今京师之内,番子见了锦衣卫都会自觉绕道走。
不过秦堪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而且从此以后他和东厂的梁子算是越结越深,没有可能化解了,一旦哪天他秦堪风头不顺,东厂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死他。如果秦堪目前没有轻生的想法的话,只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壮大自己,丰满自己的羽翼,东厂那些太监自然拿自己无可奈何。
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分,杜嫣和两个小萝莉站在院子的月亮门前翘首以盼,见秦堪回来,三女面带喜色,一齐迎上前来。
心情抑郁的秦堪见到她们,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个老婆没娶错,不但全心全意为他打算,而且丈夫危难时刻她的高绝身手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若论昨晚的第一功臣,非杜嫣莫属,这婆娘放起火来委实是一把好手,差点烧死了当朝阁老。
杜嫣像只奔跑的小鹿,蹦蹦跳跳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欢乐地跑到秦堪面前,然后伸出双手……开始搜秦堪的身。
秦堪愕然楞在原地,任由杜嫣在他身上大吃豆腐,只可惜她出嫁前接受过岳母的男性生理构造知识培训,很明智地避开了最关键的位置,令秦堪怅然若失。
还是小萝莉比较好骗。
搜了半天,杜嫣终于停下,杏眼瞪得圆圆的,不满道:“银子呢?”
“啊?”
“啊什么啊,养家的银子呢?”
秦堪一张俊脸顿时扭曲得比苦瓜还苦。
刚解决一桩麻烦,又来一桩,而且从难度上来说,弄银子一点也不比跟东厂打架容易,打架只伤身,弄钱却伤脑子,很要命的。
杜嫣一见秦堪的表情便知道从他身上榨不出油水了。
“没有?”
秦堪尴尬道:“这两天忙着打架……”
杜嫣幽幽叹了口气,掏出一块碎银子在他面前一晃,道:“当家的,为妻我不得不告诉你,咱们这一大家子现在只剩三两银子了,买米买菜开工钱这些花销一样不能少,你若再弄不来钱,我只好让怜月怜星陪着我上街打拳卖艺啦。”
秦堪顿时感动不已,动情地注视着她:“嫣儿,能娶到你为妻,实在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既主外又主内,刚刚放完火又出去赚银子,辛苦贤妻了,去卖艺吧,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买米买菜……”
话没说完,秦堪被面目狰狞的杜嫣掐住了脖子:“没良心的,真让我抛头露面去卖艺,嗯?”
“放手!八婆!我这就想法子赚钱!”
第一百零三章 养家糊口
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特别是那种找了一个身高一米七的模特身材老婆的男人,更应该赚钱养家,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穷……
家里穷了,男人的责任,秦堪义不容辞。
锦衣卫千户自然有收入来源的,按惯例,下面十个百户所每月所收的平安银子,必须要向千户缴纳三到四成,不过惯例是惯例,秦千户上任才几天,下面的百户们也没想到千户大人赫然已穷到挠墙的地步,自然不会太早给他送银子来。秦堪倒是可以主动伸手向他们要,不过堂堂锦衣卫千户要钱要得如此不讲究,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真怀念当初在南京的时候,不但千户所有着源源不断的财源供他挥霍,而且还有一位堪比银行提款机的豪迈小公爷,在南京置办了宅子,请了一堆下人,无论在家还是千户所,都被人侍侯得周周到到的,相比一下如今的处境,一家子窝在租来的客栈小院落里,千户所里人心不齐,财源更是青黄不接,别说鲜衣怒马,扈从如云,就连吃饭都快断顿了……
于是秦堪很罕见的开始三省吾身。
他在反思自己的人生究竟走错了哪一步,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家只剩三两银子,刚娶到手的漂亮老婆被逼得要上街打拳卖艺,两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袖子,楚楚可怜地跟老爷诉苦,说吃不到肉肉了,主母说老爷再弄不到银子,她们以后只能吃青菜和萝卜,小萝莉泪眼婆娑地问秦堪,她们又不是兔子,为什么只能吃青菜萝卜……
秦堪的头很痛,心里更内疚,饭都没吃便出门想法子弄钱去了。
…………
…………
几名锦衣校尉护侍,秦堪百无聊赖地看着街边行人来往穿梭,脑子飞快运转,琢磨着弄钱的法子。
按说一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在古代弄点银子很简单,之前秦堪几次出手都很成功,只不过这里是京师,如今秦堪的身份也不同了,很多法子用起来不大方便。
其实最好最有效的法子是直接动手抢,只可惜这种法子有点不要脸……
街上行人很多,行人商旅络绎不绝,今日的京师有点怪,朝阳门外不时进来一辆官宦人家的马车,许多人甚至穿着官服急匆匆地朝吏部衙门赶去。
秦堪心生讶意,除了上朝和去衙门办差,很少有官员穿着官服这么大模大样地穿街过市。
命人去打探了一番,秦堪终于明白了。
这事说起来跟京察有关。
今年六月初,吏科给事中许天锡上书奏请,将洪武二十九年立下的地方官三年一察,京官十年一察的规矩稍微改了一下,因为十年一察太长,十年里发生的人事变动太大,一名京官合不合格,根本来不及等到吏部考察,便被上司调动了职司,没能等到吏部的考定评语,便意味着升职或调任没了凭据,这无疑令许多品级低下的官员们没有了出头之日,所以许天锡奏请将五品以下的京官改为六年一察,五品以上自陈听命。
弘治帝准奏,于是新的京察朝觐制度就这样被确立下来,如今已是九月,正好到了第一次京察的时候,所以很多官员这才急匆匆心怀忐忑地赶往吏部。
官啊,威风八面,仪表堂堂,执掌一方权柄,予夺百姓生死,只不过意气风发不可能一辈子,官也有害怕的东西,他们怕的东西很多,怕被言官弹劾,怕被上司不待见,怕贪污受贿漏了风声坏了名声,也怕百姓们被欺负狠了揭竿而起……
这些都是隐性的,还有一种明面上的怕,那便是吏部的京察朝觐,吏部官员手里一支秃笔寥寥写上几句评语,便能决定他们的前程是敞亮还是黯淡。
秦堪站在街边负手而立,思绪紊乱无章地感慨着这些蝇营狗苟的官员,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看不出是讥讽还是悲哀。→文·冇·人·冇·书·冇·屋←
人家奔前程,自己奔钱程,大家道不同,想法子怎样弄银子才是正经,他可委实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和两个长身体的小萝莉顿顿吃青菜萝卜。
人的思绪很怪异,越是命令自己不去想,越是不由自主的朝那方面飘。
看着官员们的马车或轿子络绎而过,秦堪眼中异彩连连,嘴角那抹笑容也渐渐变了味道,有点……邪恶。
“京察呀,确实是个好制度,呵呵,幸好咱们大明的武官和军户代代相传,用不着察,不然每隔六年闹一次心,非被逼出心脏病来不可……”秦堪微笑着喃喃自语。
身后恭立的几名锦衣校尉面面相觑,千户大人自言自语什么呢?为何他们一句也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照吩咐做便是了。
秦堪转过身,跟几名锦衣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正色道:“此事关乎本千户的钱途,万万不可办差,切记切记。”
前途?
几名校尉一凛,纷纷抱拳应命,没有惊天动地的赌咒发誓,但沉默中却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气势,一如当初手执长枪抗击倭寇时的破釜沉舟气概。
看着几名手下快步离去的背影,秦堪疑惑地皱起了眉,喃喃道:“只不过帮忙铺垫一下,给我赚点养家银子而已,为何他们一副杀气腾腾找人拼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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