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心里想着,几日已过,去晋阳的二弟高洋却还没有回来。下意识地将身侧的帘笼略略挑起,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瞧着外面的街市人流。忽然觉得挨着他身边的崔暹猛地侧了过来,不由便半转过身。
崔暹此时已经完全忘形,竟伸手将帘笼抢过来并挑得更高以便露出更大窗户,显然是外面有什么情景已经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高澄深知崔暹是稳重的人,便也不做声地顺着他眼睛瞧的方向望去。坐在他们对面的崔季舒更是聪明人,也不动声色地移过身子往外面看。
那吸引崔暹目光的是停在街边驿馆门前的一辆牛车,这车十分得打眼,任谁都能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车。而真正吸引崔季舒的还不是牛车,是车尾半隐半显的两个人。
“怎么是她?”倒是崔季舒先脱口轻呼。
这两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极年轻、娇美的女郎。中年男子虽已不再年轻,但是身型异常健硕高大,一看便知是武人。面貌倒十分普通,而且因年纪渐长或是经历风霜而略显粗糙,但是威严的气质却掩不住,显然并不是个普通人。年轻女郎让人看到便眼前一亮,分外艳丽、娇媚,还有一种聪明外露的精明气,浅浅一笑的眼波流转间就格外勾魂摄魄。
那个中年男子的确不是普通人,正是新近得意的任御史中尉高职的高慎,也是高氏一族,真正的渤海高氏的高门大姓。这个人是高澄和崔季舒、崔暹都极熟悉的人,所以令崔季舒惊讶的自然不会是他,而是“她”。
关于这个高慎,是高澄、二崔都窝在心里而不愿多提的人。想当年,高欢初得势,从尔朱氏手中分兵而自立,为了自保,拉拢高慎身居高位、门阀甚高的大哥高乾以及堪称勇将的三弟高敖曹。论族谱、分辈份,高欢以侄礼拜高乾为叔父。不仅如此,高欢更让当时年幼的嫡长子高澄只身前往高敖曹营中以见叔祖礼拜之。而高敖曹此前是完全不将怀朔镇兵出身的高欢父子放在眼里的。即便如此,高氏三兄弟中的二弟高慎也并没有追随高欢,虽然他也受了高澄的叔祖相见之礼。直到大哥高乾、三弟高敖曹死后,高慎才迫于局势追随大丞相高欢,大丞相一直待他不薄。
高澄从来就不想提有过这么一位“叔祖”,谁能想到在这儿遇上。故此他并没表态。而没表态的更重要原因是那个年轻女郎吸引了他。这样美艳不可方物,他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崔季舒。崔季舒若是够聪明,就该心里不说暗自行动,把这女郎弄到手送来。
可惜崔季舒此时锁着眉头若有所思。
这高慎对崔季舒、崔暹来说更不是外人,只是高澄忘记了而已。崔暹的妹妹正是嫁给了高慎,当然也有门阀联姻的意思,但毕竟还是高慎的正妻。只是二崔叔侄早就知道侄女妹妹因为高慎升迁之快、任职高官常会忧虑,至于泣啼。此时恍然明白,忧虑和泣啼恐怕并不是因为其夫君升迁快恐遭祸。怕自身遭遇弃糟糠之事看来也是另有原因。
“停车!”高澄情不自禁地脱口大声吩咐道,同时一双漂亮如绿宝石般的眼睛也一直用极其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窗外的女郎。
崔季舒听到了郎主的话,看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三个人乘坐的牛车停在了路边的一株在冬日里仍然苍绿的女贞树下,正好在那驿站的斜对面,中间相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道。而那驿站对面的牛车边,旁若无人的一对男女显然并不可能注意到这里。虽然他们看起来外表甚是不相宜,但此时的高澄和崔季舒、崔暹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对男女之间情思正浓。
高澄感兴趣的不是高慎,当然是那个美艳至极的女郎。女郎高髻丽服,不似一般普通人家女子的妆扮。邺都中街市上的女子几乎都是小袖篷裙简素而不够精致。这样出挑的女郎打扮得也相当别致:头上随云髻挽得甚高,而且格外灵动,再饰以金翠之首饰,星列般明珠,真是华丽致极,与她艳丽的容貌极为相衬。女郎身着如南朝女子样式的宽袖桃红儒衫,满地施绣的松花色裙子尽是芙蓉团花纹,真是娇俏又艳丽。腰间樱草色腰带束得纤腰仅有一握,更让高澄看得简直是爱不释目。可是当这样的腰肢落在高慎手中的时候,就引起了他心中极别扭的反映。
但是显然高髻女郎和高澄心里想的不一样。随着腰肢被高慎握在手中,她的身子也贴近了高慎,她几乎已经是伏于他怀中,双臂环拥着高慎脖颈,她踮起了双足,看起来又凭添了几分可爱。高慎看起来也对她极为迁就、顺从,十分温柔地弯身低头,女郎不知道伏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两个人又相视而笑,眼见得便是心里只有对方那个人,完全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虽然在别人旁观看来,高慎粗疏不堪,实在不能与此美丽女郎相配,但是见到两人这般举动,自然满是柔情蜜意,无论如何也该想到了此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了。
“高慎他他欺人太甚!”崔暹再也看不下去了,赫然怒吼道。
高澄被他吓了一跳,但也忽然想起来高慎正是崔暹的妹夫,便把目光收回来抬头问崔季舒,“叔正,这女郎你认识?”
“郎主,我只知道她是车骑大将军李子雄的妹妹。”崔季舒心里也极不爽,只是他还不至于像侄儿那般暴怒。
赵郡李氏的门阀甚高,又生得这样美丽,什么样的人不能嫁,怎么偏偏看上年纪老大又其貌不扬的高慎?高澄心里甚是不快。
“郎主,是臣失礼,但是高慎当街便与这女子如此行止亲密,私下里还不知道怎样,置臣的妹妹于何地?”崔暹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但是语气里还是甚是委屈,和郎主说话像是小孩子告状。
“季伦你此时暴怒有何用处?”高澄没说空话劝慰,暗自思索着。
“是,郎主教训的是。”崔暹也冷静下来了。
崔季舒太知道世子的脾气了,他也没再说什么。
牛车又往前走,抛开了那一对男女。几个转弯之后渐渐地人流变少,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高澄闷坐车中无趣,又在无意之中掀起了帘笼,但是真应着了今日就是有事,这次轮到他惊讶了,如同刚才崔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把窗上帘笼挑高,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外。
郎主的样子吸引了崔季舒和崔暹,两个人也跟着好奇地向外面看。
崔暹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崔季舒却立刻脱口惊声低呼道,“郎主,是她”
这街道其实是一条僻静的里巷,少有商贾、人家,尽都是些不起眼的房舍而已。唯见巷中最气派的便是一所名为“郡亭”的驿馆。这驿馆原是给往来公事的人临时休憩的住所,后来不只公事差遣,也有一些到都中的小官吏。几经修葺,更成了国使的客馆。只不过国使也有不同,官小位卑者才会住这样的地方,若是位高权重者自然是举国隆重款待,断不会住在这儿。
郡亭其实是个很清静的处所,外面看起来只是稍有规模,想必里面也不会太过奢华。只是今日此时恰恰出现在郡亭门外的这几个人太不寻常,而且恰巧他们是高澄和崔季舒极为熟悉的人,所以才让他们格外惊讶。
一共四个人正在郡亭大门处。为首者本来正在入门,但是后面的另一个年轻男子走上前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他便停下来回头扫了一眼。而正是刚才这一回头,让高澄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而立男子生得长壮挺拔,姿容甚美,衣着华丽有一种掩不住的自视甚高,举止间却总有一丝轻浮气挥之不去。梁武帝萧衍的大皇子,生来就没有皇帝命的临贺郡王萧正德!
高澄一眼就认出了萧正德。萧正德身后那个年纪双十的年轻男子,无论衣饰还是容貌都很普通,但是一双眼睛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气质,像是个执着于心的人。看一举一动高澄也能认出必是武将出身,想必是随护临贺郡王萧正德的人。
让高澄惊讶的还不是这两个人,而是萧正德身边的两个女子。没错,是两个女子。若是崔暹看来,就是两个身着袴褶的美少年,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英气勃勃。而崔季舒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是太子萧纲的女儿、小公主萧琼琚,一个是梁将羊侃的女儿羊舜华。
崔季舒说“是她”指的正是羊舜华。郎主的心思他再深知不过。
高澄也是第一次见她们男装的样子。见惯了一个娇憨,一个冷艳,乍然换了装扮让他满是新奇,瞬间便把他人他事都抛于脑后,好奇起来。这几个人从建康到了邺城,究竟是为什么?
高澄忽然将帘笼放了下来,吩咐牛车离开此地,虽然他此刻的心里是极不平静的。长江晨雾、建康烟柳、同泰寺风云、都亭驿风光舞蹁跹、云出岫江南风光历历皆到眼前,忘怀了的一切全部重回心头。只是他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年轻的北朝世子了。
崔暹看了一眼叔父崔季舒,看到叔父也正在用探究的目光偷窥郎主,便甘于沉默没再说话。而此刻他心里纠缠不去的还是刚才看到的妹夫高慎和那个年轻女郎的一幕,这让他心里气血难平。
崔季舒看郎主沉吟不语,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恐怕邺城都不会太清静。”高澄终于闲闲地开了口,说的话题却和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完全不相干。也不管崔季舒和崔暹想什么,听没听懂,高澄只管自己道,“听说侯景也要回朝谒见新帝?”说着看了一眼崔季舒。
“侯景即便不在都中也紧窥朝局,回来是自然的,只怕还是嫌太远了看不清楚,况见面才有情,都中有多少人要联络,恐怕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崔季舒看郎主看自己,赶忙回道。眼前的几个人,再提到侯景,崔季舒很容易就想到了在建康时侯景派人追杀他和高澄,几次差点要了他们的性命。而这些,郎主并不知道。
濮阳郡公侯景,镇豫州,在朝任吏部尚书,已经是极高的职位。有此风光际遇,其实多有赖于大丞相高欢。而此时魏分东西,侯景更成了关键人物,其人犹疑不定,擅择主而事,不仅大丞相高欢明了,天下人都知道。
高澄没再说话。
牛车在寂寂无声中又往前走了一段。高澄忽然叹道,“梁使至邺城又不知为何?季伦你可多留意。”这是分派给崔暹的。
“郎主,莫非南梁也有意通好?”崔暹先提出自己的一个想法。
高澄颔首,但不多语。梁主萧衍他深知,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如今迁都之后邺城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更要多加小心。
崔季舒觉得高澄果真是性子沉稳了许多,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
第112章 :邺都中世子统庙堂(二)()
月光清冷,阴寒气渐渐泛上来。邺城的冬天夜晚一样冷得难耐。高澄睡不着,一个人步出堂外,就地坐在了堂下的石阶上。天幕本是漆黑,但却极为清澈,繁星灿烂,仰首皆一一可见。众星捧月,月挂天边,孤寒之中又好像没有一颗星星与它亲近。
高澄穿着就寝时薄衣,披着锦面狐裘,丝毫不惧冷,正坐在屋前石阶上仰首观星,头发如乌云般披散,直垂至腰下。值夜的婢仆原本见郎主深夜不眠便赶来服侍,但都被高澄斥退,唯有零星一两个还留在院子角落的暗影中陪侍,以便郎主随时召唤。
邺城府第里的奴婢有些是大丞相府里原本的旧人,但更多的都是新入府,没见过郎主。可是谁又能不知道极年轻、貌美丽而才识卓著的世子呢?只是听说过和见过完全不同,不见面根本想不到世子美得如同倾国倾城的女子。院子角落里的奴婢目不转睛地盯着席地而坐的世子,真是颜面如玉。只是他这么静静地坐在这里更像个气质儒雅的年轻书生,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如何在沙场上骁勇而战,在庙堂上威慑百官。
“世子!世子!”忽然外面传来呼喊声。
不知晓的奴婢急忙向院门口走去,准备看看情况,拦住这胆大的擅闯者。
高澄却仍坐着未动,口中骂出一句,“竖子,专坏吾兴致。”
这时院门被大力推开,崔季舒已经闯了进来。
“汝夜半不眠,闯到我府里来做什么?”高澄喝问道。
崔季舒一眼看到高澄裹着狐裘席地坐在阶下,三步两步冲上来坐在高澄一侧,挥挥手把跟上来的奴婢赶了下去。高澄一言不发地侧脸瞧着他,崔季舒匀了匀气息,也看着高澄。
“你郎主让你搅得日夜不得安宁,汝自己不肯睡,还要扰我吗?”高澄倒还能忍得住气。
“怎么,郎主今夜不出去吗?”崔季舒倒惊讶了,看着高澄。
“你”高澄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郎主白日里见了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叔正想着必是怕人多眼杂,趁夜色才好见面。”崔季舒指的自然是羊舜华。
“不见。”高澄斩钉截铁地道。扪心自问,不是不想,是不能。他不是从前那个一味任性的世子了。更何况明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郎主自己深夜睡不着,怪到叔正头上来。”崔季舒嘟囔了一句。
高澄似被他说中了心事,没回答。
“你既是黄门侍郎,便多留意宫里的事。眼下新帝继统,又正是伤了元气的时候,不可不事事小心。”高澄吩咐道,“我跟前的事,既然任了季伦开府咨议,便交于他就是了。还有长猷,汝等各司其位才谈得到陈力就列。”高澄想着又吩咐道,“侯景回来长猷自会多留意,你少与侯景交往,眼下不得不倚重他,你也需忍着些。”
高澄站起身往堂内走去,忽然又停步回身道,“高慎的事我心里自有处置,你和季伦且别急。”
崔季舒觉得世子真是不似从前那样玩心颇重,也许大丞相这一废一立真是藏着大文章。
看着高澄往里面走的背影,崔季舒忽然问道,“郎主就不曾想她吗?”
“想也无益,不如从此丢开”声音渐渐远去。
崔季舒忽然觉得头顶微风吹动,抬头看什么也没有,再低头时高澄已经不见了。
新帝元善见,原是清河王元亶的世子,算起来也是孝文帝一支的嫡孙。其实新皇帝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丞相的嫡长子、渤海王世子高澄。他和高澄是郎舅之亲,高澄的世子妃冯翊公主元仲华正是新帝元善见的妹妹。但是元善见继统后正式的谒见这是第一次。
谒见是在宫城后的苑囿中。
邺城终于下了初冬第一场雪,雪后的天气骤然变冷。但是这一日的早上日光明丽,天空蔚蓝,苑中雪光霁霁,是特别晴朗的好天气。眼望处一片银白,铺地及天的白雪把苍翠的常绿树木以及那些早就落了叶子只剩干枝的季节性树木都装典了一番。苑中亭榭轩馆也都将原本金碧辉煌的锋芒隐藏了下去,整个苑囿如同琼玉般的神仙世界。
高澄身着官服跟在父亲大丞相高欢身后走来,远远就看到了在湖边空旷的雪地上有一个华服少年,他手里正挽着一张弓向天上观望,身后跟着几个内侍都俯首内敛极恭敬的样子。
走到近前,大丞相高欢朗声道,“陛下,臣高欢携世子高澄觐见。”语气里满是谦恭。
原本雪下得就大,地上厚厚一层,雪停之后过了几个时辰,只怕地上那厚厚一层雪里已经结冰,又冷又硬的地上高欢长跪不起,仪容平和而恭顺,完全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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